生同歡，死相擁
關注「世界史茶館」 提高在線歷史閱讀體驗
作者/排版：西市當壚
責任編輯：逸谷
在波士頓美術館一樓古希臘展廳的正中央，有一具不太起眼的石棺。相比起展廳四周精緻鮮艷的古風時代紅繪陶瓶，這具褪色嚴重的石灰華石棺顯得頗為暗淡。但當人們走近探身俯視它時，會發現其棺蓋上的雕像別具一格，不同於以往所見，讓人無法移開目光——那是一對相擁而卧的夫妻，正安然地側躺在他們的棺材之上。有別於古埃及為人所熟知的人形棺，像這具石棺般在方形棺材的棺蓋上塑造高浮雕等身人像的形制是世之罕見的，這獨屬於伊特魯里亞。
伊特魯里亞（Etruria）是一支在羅馬崛起以前統治義大利中部的民族，曾孕育出鼎盛而輝煌的文明。關於伊特魯里亞人的來源眾說紛紜，關於此問題的爭論，最早可追溯到公元前5世紀的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他認為伊特魯里亞人來自小亞細亞的呂底亞。而古典時代的哈利卡納蘇斯的狄奧尼修斯則認為他們是義大利的土著居民。也有現代學者據考古材料推論他們是從地中海東部遷徙至義大利的。但無論源自何方，伊特魯里亞文明對後來的西方文化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一方面，伊特魯里亞文明與同時代的古希臘文明有頻繁的交往，希臘的文化、建築、藝術在亞平寧半島廣泛傳播。正如這具年代約在古典後期至希臘化早期的夫妻相擁石棺，其棺身外側兩長邊上的浮雕描繪的便是希臘人與亞馬遜人的戰爭以及半人馬族與步兵的打鬥，這些都是經典的希臘主題。伊特魯里亞人挑選希臘藝術中那些取悅他們的元素，並且在很大程度上將其變成自己的東西。
另一方面，伊特魯里亞文明哺育滋養了古羅馬文明，被視作羅馬文明的「曙光時代」。雖然後者最終將其吞沒，但同時也繼承了其大量的文化習俗與藝術傳統，以至於在某種程度上二者顯得有些難分難解。譬如被用作羅馬城徽的著名青銅雕塑《母狼乳嬰》中的母狼，其實是伊特魯里亞晚期的作品，兩個吮奶的嬰兒通常被認為是文藝復興時期的後人增添的。
拋卻與古希臘、古羅馬文明的糾纏，伊特魯里亞文明更有許多與眾不同之處，這具石棺便是當中一例。此夫妻石棺在1846年出土於義大利武爾奇一個名為「泰特尼斯」家族的墓地中。石棺長214厘米，寬117厘米，高93厘米，製作年代推測在公元前350年至300年之間。棺上有銘文說明此棺屬於「拉斯·泰特尼斯和他的妻子坦什維爾·塔爾乃」。棺蓋被雕刻得像一張床，甚至還有枕頭，夫妻倆相擁著側躺於其上。丈夫的雙手攬著妻子的肩膀，妻子一手摟著丈夫的後頸，一手搭在他的背上。二人雙腿彎曲，膝蓋相抵，下半身同蓋著一張薄毯。薄毯貼合身體，又帶著皺褶，如濕雨露，勾勒出腿部的形狀，這是經典的希臘式藝術處理手法，又稱為「濕衣貼體紋」。他們深深地凝視著彼此，無論從哪個角度觀察，人們都會發現這對夫妻的目光只膠著在對方的面容上。所有的一切都顯得如此地繾綣而深情，這個跨越生死的永恆擁抱讓千年後的人們為之動容，並不由自主地猜想他們之間彼此依戀又互相尊重的愛情。
除卻這感人的相擁姿勢所帶來的觸動，還有更多的細節表明，其時伊特魯里亞夫妻之間的地位平等程度，可能超越了我們對古代父系文明的想像。首先，必須要承認的是，與同時代絕大多數的文明相仿，伊特魯里亞仍然是一個父權社會。這一點從石棺的出土地中就可以看出。當年與夫妻相擁棺同時出土的還有拉斯的母親的石棺，其母與坦什維爾一樣，都被葬在了男方泰特尼斯家族的墓地中，可見，他們依然遵循著妻從夫葬的習俗。但儘管如此，種種跡象表明，伊特魯里亞的女性可能擁有較高的社會地位。
其一：
此石棺中夫妻二人的雕像大小是基本相同的。或許這種表現方式在當今看來頗為理所當然，但它卻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細節。藝術史中有一個概念名為「大小等級法則」，意指藝術家們撇開真實的比例，放大並強調身體的某一部分（往往是頭部）或某個形象（往往是主要人物）。事實上，按照每個人物等級的高低來決定他們各自的身體大小的做法在古代藝術中是十分常見的，從拜占庭的《西奧多拉與隨從》到唐朝的《步輦圖》，例子不勝枚舉，僕人侍從看起來總是比帝王權貴要矮小一些。更好的對比例子來自古埃及，古埃及墓葬中出土的夫妻塑像，大部分都是夫大妻小的模式。當然，丈夫的身量大於妻子，也可能是對於男女實際身材不同的真實反映，但伊特魯里亞石棺上大小几近一致的夫妻，更有可能於無形中反映了他們較為平等的性別地位觀念。
其二：
石棺的女主人坦什維爾·塔爾乃完整地保留了自己的姓氏，雖然葬在了泰特尼斯家族墓地，但她並未隨冠夫姓。已婚婦女將自己的姓氏改成夫姓，抑或是在自己的姓氏前加上夫姓，這在東西方古代文明中都是常例，無需贅述。乃至在當今社會，也依然有不少人沿襲這種習俗，譬如現任香港特首林鄭月娥女士，以及前任世界衛生組織總幹事陳馮富珍女士，她們婚後都在自己的本名之前冠以了夫姓。相較之下，無需改姓對於伊特魯里亞婦女而言，是否也意味著一種平等和獨立？
其三：
帶雙人雕像的夫妻合棺並非個例的深情，更可能是習俗的風行。波士頓美術館藏有另一具夫妻石棺，這具石棺同樣出土於武爾奇，與泰特尼斯家族的那具石棺時代相近，都在公元前4世紀前後，也都採用了夫妻相擁而卧的姿勢，但做工要粗糙得多。石棺精緻程度的差異，可能反映的是製作工藝水平的進步，但考慮到兩棺的年代差在百年以內，且同時代皆有高水平工藝品面世，所以，二者差異的主要原因更可能是源於財力與社會地位的不同。
此外，伊特魯里亞文物中還有一具著名的「斜卧夫妻棺」，出土於義大利的切爾韋泰里。這是一具雕刻於公元前520年左右的木棺，棺蓋上的夫妻雖不是面對面相擁，而是丈夫攬著妻子，二人一前一後地斜靠在床上，但其濃情蜜意不減。對比這三具夫妻棺可見，很可能在不同年代、不同階層的伊特魯里亞人中都曾流行這種纏綿動人的同棺合葬習俗，而這種習俗存在的本身似乎就能體現出伊特魯里亞夫妻之間頗為對等的地位。
事實上，歷史上確有學者留下了有關伊特魯里亞婦女的獨特社會地位的記錄，不過其原意並非讚美。生活在與泰特尼斯的夫妻相擁棺同時代的希臘歷史學家泰奧邦波斯認為伊特魯里亞女性是無恥的、墮落的、道德敗壞的，她們與丈夫以外的男人共進晚餐、一同飲酒，她們不介意在公眾場合脫掉自己的衣服，她們淫亂並撫養不知其父的小孩……這些記述後來被另一個希臘學者阿忒那奧斯所引用併流傳下來，成為了對伊特魯里亞女性的偏見。
從現今所擁有的材料來看，泰奧邦波斯的記述可能過於誇張，但他的「指控」中有一點卻得到了與考古證據的互證，那就是伊特魯里亞女性確實可以參加宴會，和丈夫以外的男性共進晚餐。在義大利的塔爾奎尼亞曾發掘出一個極為著名的伊特魯里亞墓葬——豹墓，此墓中的精美壁畫一直為藝術史家與音樂史家所津津樂道。
豹墓中的壁畫描繪了一場愉悅的宴會，三對男女分別斜靠在三張床几上，其姿態與前文所提到的「斜卧夫妻棺」上的雕像頗為類似，學者通常認為床几上的男女是夫妻。此外，在壁畫的另一面還繪有男性音樂家在吹笛撥弦。在古希臘，讓妻子參加有其他男性在場的宴會是不可想像的，能夠獲准如此的通常只有娼妓或女奴，這或許就是泰奧邦波斯如此反感伊特魯里亞女性的原因之一。然而，像泰奧邦波斯這樣的古希臘男性們對此的驚懼與鄙視是可以理解的，正如「男女不雜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櫛、不親授。」之禮在華夏文明中一直從先秦貫穿至清。對同時代大多數文明而言，「大家內眷，不見外男」是共通的做法。相比之下，伊特魯里亞的妻子們能夠與丈夫們共赴歡宴，可謂是一種超前的自由了。
行文至此，對伊特魯里亞女性地位的探究，更像是一場基於出土文物之上的看圖說話。這種方式無疑是稍欠嚴謹的，因為它包含著不少的想像與猜測。但它同時也是不可或缺的，尤其是之於那些文獻稀缺的文明。大英博物館館長尼爾·麥克葛瑞格認為，若想要不偏不倚地講述整個人類的歷史，便不能僅僅依靠文字。因為世界上只有部分地區擁有文字，大多數地區在歷史上大部分時期都沒有發展出文字。此外，文字中的歷史可能會存在雙向誤解和勝利者歪曲。一部理想的歷史應該把文字和物品結合起來。 想要理解伊特魯里亞文明，正需要這種結合。伊特魯里亞的語言和文字皆已消亡在歷史長河中，當今的學者只能識讀出一些簡單的短語和專有名詞，破譯它的那天仍遙遙無期。更糟的是，伊特魯里亞人並未留下自己的歷史文獻。幾個世紀以來，對於豐富而複雜的伊特魯里亞人文化的那一點了解，都是通過希臘和羅馬文字記載的哈哈鏡反射而來的。 而這種假他人之手的反射，正如前文所道，很可能是有失偏頗的。因此，透過文物看歷史，成為了解讀伊特魯里亞文明的重要方式。
從未有人曾為伊特魯里亞人的性別平等意識頌過讚歌，但那些深埋於地下的尊重與深情，自由與歡愉，最終都會隨著文物的出土而重見天日。而我，在凝視這擁抱的第一眼時，已決心要傾聽他們沉默的故事。
【參考文獻】
[1] Fred S. Kleiner and Gardner Helen, 「Gardner』s Art through the Ages: A Global History」, (Boston: Cengage Learning, 2015).
[2] [美]喬斯林·P·斯莫爾著，許春陽譯，《伊特魯里亞人的希臘藝術觀》，《藝術探索》，第22卷，第1期，2008年2月。
[3][美]戴爾·布朗主編《失落的文明》第11冊，《伊特魯里亞人——義大利一支熱愛生活的民族》，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
[4]Larissa Bonfante, 「Etruscan Women」, in Elaine Fantham, Women in the Classical World: Image and Text,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4).
[5]Pei pei，「The Unique Life of Etruscan Women」, in Net Friend World, vol.10, 2003.
[6]MacGregor Neil, 「A History of the World in 100 Objects」, (New York: Penguin Books).
更新時間：
周三、周五、周日
TAG:世界史茶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