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夢遊仙境

路易斯·卡羅爾讓愛麗絲掉進兔子洞，成就一場奇幻的《愛麗絲夢遊仙境》。其實這個夢境也很感傷，醒後會有悵然若失，也會說出我會永遠記住你的承諾，但是天涯兩忘。可如果——那個夢境並非仙境，我們寧可選擇遺忘。記住或者忘卻，相信或者懷疑。村上春樹有他的選擇。

村上春樹七年磨一劍，推出長篇巨作《刺殺騎士團長》，中譯本上月在國內發行前，已經因為村上對於「南京大屠殺」正面描寫的1500字博得眾多歡呼。今天終於將上下兩部55萬字的中譯本讀完，總體打分四星。跟前面做出大量懸疑的鋪墊相比，結尾實在空虛莫名。彷彿我被告知前面有個深洞，於是做足準備，主動起跳、緩衝、落地，結果發現不過是一小土坑，底部還墊著海綿，我的用力過猛被閃得夠嗆。

首先這部作品的語言風格很獨特，尤其是對話部分，不是書面語，更接近日劇字幕，疑問句缺少語氣助詞，我必得帶著標點符號讀出來才能領悟。《挪威的森林》看的也是林少華的譯本，那是很多年前，就算記不清，也沒這個問題。也許這是村上的追求？

如果說文學作品傳達的是作者的生活品味、審美的道德標準的話，《刺殺騎士團長》中那個自律、高雅但是對塵世疏離的免色，應該就是作者的生活狀態和品味，或者他追求嚮往的狀態。也是第一人稱的畫家那種遁世、敏感，對無力反抗的理念的顯現和隱喻的變化選擇相信，對奇幻的經歷和無力左右的人生選擇姑息，理念同我們「難得糊塗」之境界。還是人生充滿傷痕的每個人，愛人離去、徒留未知血緣的疑似女兒，來平衡餘生的判斷和猶疑的免色；妻子外遇、事業平庸、童年夭折妹妹小路留下傷痛的畫家「我」；自幼喪母、父愛缺失的少女真理慧；最重要的是被納粹迫害、遭受巨大心靈創傷的畫家雨田具彥，以及他被逼參與「南京大屠殺」中手刃三名俘虜的鋼琴家弟弟……

我們都是有傷痛的人，這種沉重，這些人性之惡、暴力、屠殺、地震等等，在村上春樹的筆下，時而真實、時而奇幻，但「我」言之鑿鑿：理念，你相信它就是真實存在，比如騎士團長，比如唐娜·安娜，因為死去的妹妹小路真實存在過，所以他選擇相信他們的真實存在。

這部作品值得讚歎的是村上文字描寫的畫面感極強，對於身為畫家視角描繪的人物、環境、繪畫作品，可以說是活靈活現，像以具象形態出現的騎士團長一樣真切地出現在我面前。即使他「吝嗇」地給人物取名「免色」，免除色彩，但給他一頭飄逸的白髮，人物形象如此生動，這個住白色別墅、聽古典音樂、每日健身、彈莫扎特長調奏鳴曲的魅力男性的描寫，對他每次出場的服裝、車子的選搭，甚至每次電話措辭，都毫不含糊。其實白髮總讓我想起離世的男中音老霍，都是魅力男子吧。

村上對書中女性的描寫也是非常細膩，事無巨細到服飾和頭髮，讓人不由對他那個階層所接觸女性的神往。他對理念化身的騎士團長也頗為用心，從飛鳥時期的服飾，到古代語言的措辭（雖然那個「諸君」有點牽強），理念的呈現也是有強大邏輯的支撐。

最感人的是他對繪畫作品的語言描述，簡直跟畫布上的線條和油彩一般直觀可視。我想，如果這部作品有朝一日拍成影視，「刺殺騎士團長」那幅畫的呈現，我已經看到它的樣貌，畫面上的每個人物的表情、情感、服裝、故事，都活靈活現。即使面目模糊如「白色斯巴魯男子」，還有具體如「雜木林中的洞」，因著村上靈動的文字，在我面前就是他拿著畫筆或刮刀，直接抹到畫布上，呈現給我看。

作品行文中傳達的優雅生活方式，免色的、雨田的、「我」的，他們愛的咖啡、音樂、芝華士、「國家地理」，穿著，包括事無巨細每頓餐飲、甚至菜肴的做法，傳達的都是作者的生活品味。這些好看的、然而冗長的描寫，也沖淡了以懸疑為標籤的作品的故事性。

以上是我能讀完五十幾萬字的動力，精緻的文字和細節。但是作為懸疑迷，我對村上春樹講故事的能力並不認同，即使發行宣傳時說一反村上前期作品的開放式結局，這次終於閉合，但我覺得前面的懸疑夠精彩，但閉合的結局太平淡。

從夜半鈴聲那一段開始好看的懸疑，結局的所謂揭秘不過是很早交代的雨田具彥被迫害的隱喻畫，第二部的大費周章，不過是讓雨田難得面世的曠世佳作，成為安魂的輓歌。而創傷少女真理慧的夢遊仙境完全多餘，不過在不自知的母親的舊衣服中得以短暫庇護，隨後就像愛麗絲夢醒後的遺忘。至於免色和少女的血緣關係、「我」和女兒室的血緣關係，都是選擇性未知。作者讓畫家選擇相信，相信，它就存在。而白色斯巴魯男子要消失在地震中，「刺殺騎士團長」要消失在火災中。所以，這一切的過往，這五十萬字的驚心動魄，雨田具彥因水晶之夜事件被納粹殘酷迫害的後遺症，其實都是夢境——只要你相信，它才真實存在。

我卑微地承認不習慣看奇幻玄幻，不喜歡看不符合科學的論述，不相信違背純唯物論的情節。我理解的是，畫家「我」跟行將就木的老畫家雨田具彥之間的心靈感應，是「我」作為畫家的洞察力、心有傷痛的同病相憐、對畫作和歌劇《唐璜》人物的了解，是「我」解讀這幅畫和雨田具彥秘密的通道，是讓「我」打開心結，最後跟妻子柚破鏡重圓的動力。

所以我不覺得這個作品有多麼厚重的奧義，也沒有謎底，之前的交代已經足矣，你在餐桌前等待也許下一道是大菜，其實後面只剩刷鍋水。總體來說，閱讀過程是愉悅的，結尾是撲了個空。就像畫家「我」跟人妻情人享受的是交往的美好，並沒有童話故事的永結同心、白髮千古。他會跟妻子柚和不知道誰的血緣的女兒室一起平淡終老。

2018.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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