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故事之賀知章《回鄉偶書二首》——有趣的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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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多變的時代,更是一個容易衰老的時代。80後霸佔社會熱題榜不過短短几年,90後就迫不及待地宣告新時代的來臨。眼看著身邊的90後如同春麥似的一茬茬地長出來,朝氣蓬勃有個性,再看看自己,真的不服老也不行。
前兩天,有人在我《關於三十歲》的那篇文章里評論,也跟我發了私信。說自己曾經有過一段類似中年危機的心理動蕩期,整宿整宿地睡不著,大把大把地掉頭髮。慶幸他自己走出來了,否則,旁人的勸解對於心理疾病確實是毫無用處的。所以,劫後餘生,我的回復是陸遊《示兒》第一句:死去元知萬事空。活著,就好。
其實細想一下,我承認我也是有一點中年危機的。不過我所感受到的危機,與年齡卻沒有必然的聯繫。樹到了秋天都會落葉,卻不一定都能碩果累累。所以,老去是自然,成熟卻不是。成熟更多靠的是對天地養分的汲取、風霜雨露的抵抗還有頂天立地的紮根。
是否擁有與年紀相匹配的智慧?是否始終擁有一份熱愛並堅持的事業?是否一如既往地勇敢、不放棄?同年紀相比,這才是更應該擔心和警醒的事。摩西奶奶說,「現在」就是最恰當的時候。對一個真正有追求的人來說,生命的每個時期都是年輕的、及時的。
可不是嗎?摩西奶奶70歲開始畫畫,80歲在紐約辦個展。活了101歲,畫了1000多副油畫。登上過《時代》、《生活》雜誌的封面,作品被大都會博物館和白宮收藏。這位有趣的奶奶,突破年紀和教育的限制,通過努力和不放棄,找到適合自己認知和表達世界的方式,從而獲得永恆的愉悅和幸福感。
人的潛能是無限的,永遠不要拿「太晚了」做借口,人的心,總老在肉體的前面。衰老,只在你放棄自己的那一刻才會到來。所以,這世界會有70歲的「追夢少年」,也會有20歲的「垂垂老者」。
摩西奶奶的例子,西方叫「摩西奶奶效應」,中國有一個更加貼切的說法,「大器晚成」。而今天,我也想和大家分享一個大器晚成的詩人,一個在唐朝享盡美譽的「有趣老頭」——賀知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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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的著名詩人,數不勝數,且每個人都個性鮮明,讓人印象深刻。比如,說起李白,是「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的仙人氣場;說起杜甫,是「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憂國憂民;說起白居易,是「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的平易近人;那麼,說起賀知章,你想到的是什麼?
毫無疑問,此刻你心中的賀知章,應該就是那位「鄉音無改鬢毛衰」,笑吟吟找孩童問路的老頭,應該就是那位「碧玉妝成一樹高」,在柳樹下狂比剪刀手自拍的老頭。而且你想起他時,一定會露出可愛的微笑,然後在心裡說一句,「真是個有趣的老頭!」
千百年來,流傳後世的,都是這樣一幅和藹可親、活潑近人的有趣老頭形象。注意,重點是老頭形象,賀知章泉下有知,一定會未語淚先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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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uli老賀也有年輕過好嗎?只不過當時的小賀,生不逢時,恰好趕上武則天和李唐王朝互相殺戮,爭權奪勢的那些年。那些年,沒有一起追過的女孩,只有一手策劃發動鮮血淋淋政局動蕩的女皇。圍觀吃瓜的愣頭青小賀,看得是一驚一驚的,還是躲進小樓成一統,投入書的海洋比較實在。
萬萬沒想到,武則天的操作這麼強大。不到十年的時間裡,連續PK掉兩屆親生皇帝,搖身一變成為大唐的第一女主。不過,對於老百姓而言,誰當皇帝都無所謂,只要輕徭薄賦,與民休息就是好皇帝。這一點,武則天做得還算不錯,整頓吏治、重視農耕,社會安定,人才輩出,各行業得到長足發展,人口數翻了一番。
看到這種局面,小賀同學終於可以放心大膽地出山了。雖然而立之年的年紀才要去參加科考,確實有點小尷尬。可對於少有詩名的小賀來說,三十多年的書可不是白讀的,功名利祿不過是手到擒來的事。36歲,賀知章一舉拿下進士、狀元,成為浙江歷史上第一位有資料記載的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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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說怕什麼中年危機,真正的牛人,連失意困頓都是玩玩的。要知道小賀同學並不是家族顯赫,也沒有天賦異稟,完全靠自己闖出一片天地。而且這片天地,可一點都不普通。
首先是事業有成。
雖然入職時間晚,但賀知章並不急於求成,也不取巧鑽營,所以官場之路和求仕一樣,也是大器晚成。一入職,只是一個七品的國子監教員(國子四門博士),接著還是七品的掌管禮樂祭祀官員(太常博士)。七品的職位上,一干,就幹了27年。
仕途的轉折發生在賀知章花甲之年。原以為再撐著干幾年就可以退休養老的老賀,被開元名相張說(時為玄宗中書令)選中,推薦入新設立的唐王朝規模最大、藏書最多的國家圖書館和學術研究中心——麗正書院。麗正書院的建立,除去藏書和修書的功能之外,最大的目的在於儲備和培養國家人才,相當於當今的中國戰略性人才庫。
被納入參與國家政務「智囊團」後,老賀的仕途終於厚積薄發,且一發不可收拾。先是直升為四品的太常少卿。再是禮部侍郎,兼集賢院院士。而後是太子右庶子、侍讀,最後是工部侍郎。在四品的職位上一干,又是16年。
此時的老賀,79歲了。無論按什麼說,也到了該授予一個終身榮譽獎,然後告老還鄉的年紀了。可是萬惡的封建社會並沒有退休制度,只要沒倒下,老賀還得接著干。玄宗大概打由心裡覺得「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吧!老賀被任為三品的太子賓客,銀青光祿大夫兼正授秘書監,相當於國家德高望重的老顧問。
要知道二品以上可都是位列三公的人物了,就連號稱「有唐以來,詩人之達者」(《舊唐書》這句對高適的評語也是有點過了,初唐的李嶠,盛唐的張說、蘇頲、張九齡,中晚唐的李紳等等,他們不僅是封疆大吏,還入朝拜相,尤其張說、蘇頲、李紳還被封為各種「國公」,這一趴先按下不論,下次有機會再細講)的高適,雖然生前就封侯,但也是死了以後才得以追授三品的禮部尚書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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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老了還能拼個事業巔峰,但這還不算老賀最牛的地方。老賀最厲害的,是無論何時何地的何人,都會對他獻上膝蓋,然後在他的民意測試表上一臉認真地在「優秀」那一欄打勾。這種強大的人格魅力,讓他收割了一大票的粉絲,一躍成為大唐朋友圈的第一網紅。
《舊唐書》里是這麼寫:「知章性放曠,善談笑,當時賢達皆傾慕之。」一個小老頭,不爭搶、不計較,愛談天、愛熱鬧,最關鍵的還有滿肚子的文學造詣、官場八卦,和任何人都可以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自然人見人愛、花見花開。
不僅達官顯貴喜歡老賀,清高的詩人們也喜歡他。杜甫有一首《飲中八仙歌》第一句就說到賀知章。「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人家喝醉劃醉拳走醉步就夠瀟洒的吧?老賀更甚,喝醉以後騎著馬都是前仰後合,搖搖晃晃如同坐船一般。更要命的是人家喝醉以後,冷水一澆就醒得七七八八了,而老賀是即使醉眼昏花掉入井裡,也依舊睡得死死的,儼然另一個「醉死便埋」的劉伶了。
詩聖的抬舉還不算,不可一世的狂妄詩仙李白,也是一枚妥妥的「賀粉」。(說實話,李白大仙的存在感也真是逆天了,怎麼講誰的故事都有你呢?)老賀看人准,對於賞識的人才,更是不遺餘力地提攜推薦。看到孩童李泌,他說,這孩子目若秋水,將來一定是卿相,後來李泌果然拜相封侯,是中唐時期著名的政治家和謀臣。讀了《蜀道難》,他大呼李白為「謫仙人」,拿金龜配飾去與李白換酒來喝,還推薦李白做到翰林待詔。不得不說,「謫仙人」這個名號真是太貼切了,李白自己都相當受用,「四明有狂客,風流賀季真。長安一相見,呼我謫仙人。」
不僅清高的詩人喜歡他,連陌生人都拒絕不了老賀的魅力。
唐 賀知章 《題袁氏別業》
一日,老賀在山中遊玩,經過一處有錢人家的別墅。抬頭一看,牌匾上赫然寫著「袁氏別業」四個大字。門戶大開處,能窺見其間園林匠心雅緻,花草繁茂、竹林成蔭。閉眼靜聽,似乎正有一股山泉穿過竹林迸發的細細叮咚聲。仙境一般的林泉美景,一圈圈地在老賀心裡盪起漣漪。別墅的主人與老賀互不相識,可竟也十分投緣,主動邀請老賀到別墅里坐坐。一番遊覽完畢,老賀興緻不減,對主人說:「主人家,雖然你和我不太熟,但你也別不自在,快去買點好酒,就著你家這林泉景緻,陪我好好喝上幾杯吧!不要發愁沒有買酒錢,老賀我兜里有!」
可不是嗎?別的錢你可能沒有,買酒的錢你肯定有,不然就再拿只金龜去換酒嘛。面對這樣自來熟的小老頭,主人接下來怕真的要醉了,被灌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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洒脫,豪放,真心待人,這些詞語太普通,不足以形容老賀的人格魅力。竊以為,老賀最典型的特質就是,有趣。
人都喜歡和有趣的人交朋友。張岱的《祁止祥癖》里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老賀嗜酒成痴,有酒癖,老賀性子直,說話不過腦。岐王去世,身為禮部侍郎的老賀,負責在王公子弟中間選拔在喪禮上唱輓歌的少年郎(又稱挽郎,唱完歌就擁有了直接進朝廷任職的名額)。可是此等好事名額有限,王公子弟那麼多,一碗水端不平。喪禮結束,老賀家的大門就被沒選上的少年郎們堵上了。情急之下,老賀拿把梯子爬到牆頭,扯著喉嚨喊:「聽說寧王也快不行了,你們先回去,馬上又有機會啦!」
這句話換別人說,可是分分鐘要掉腦袋的。可是老賀是誰啊?又有誰會跟一位沒事就愛開玩笑的小老頭計較呢?於是,縱使說了這麼大不敬的話,玄宗也沒捨得怪罪老賀,反而覺得禮部侍郎的工作太難為他,將他轉任為工部侍郎。畢竟,有趣的靈魂太少,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去呵護和包容。
有趣的人不僅在尋常中發現美,更善於在世故中活出趣味。和有趣的人待在一起,即使是再難過的氣氛,都能會心微笑。宰相張九齡為李林甫構陷而被罷相,一朝失勢,眾人唯恐避之不及,即使有些安慰,也不過泛泛。此時,老賀笑眯眯的走上前,說:「老相爺,這些年,我多虧了你的蔭庇啊!」張九齡一臉懵逼地答:「我們交往不多,更何來我蔭庇你之事呢?你不怕受我牽連嗎?」
原來老賀是浙江人,張九齡是廣東人。在張九齡沒當宰相以前,朝廷里有相當嚴重的地域歧視,南方人總被說成野蠻未開化的「獠」(古代中國南方的蠻人)。老賀說:你當宰相這麼多年,再也沒人叫過我「獠」,這不是托您的福嗎?
這句話,不僅是南方人之間的相互調侃,更是對老宰相為官為人的一種莫大的肯定和褒獎。有趣的人,就像太陽一樣,時刻為別人輸送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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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有趣的老賀,如果生活在當今的時代,一定會是個壽命長長的老爺爺,至少和摩西奶奶有得一拼。可惜,盛唐已日薄西山,讓一切都有趣起來的時代即將成為過去。
「人到衰年情頓減,天將陰雨骨先知。」85歲,歷經四朝的老賀,怕是已經敏銳地察覺到衰敗跡象。這一年,是公元744年,天寶三年。這一年,許多動蕩的因子暗自萌芽。
這一年,玄宗以平盧(今河北)節度使安祿山兼范陽(今北京)節度使,安祿山權勢做大,權傾朝野;這一年,玄宗潛納楊太真入宮,聖寵日深,禮儀如同皇后;這一年,在權臣李林甫的長袖善舞下,玄宗以為天下太平,逐漸將朝權政事一併委任李林甫;這一年,正直忠臣裴寬在李林甫的構陷下被貶;這一年,距離名相張九齡逝世方才四年。
「一夜秋風歇眾芳,蕭蕭落木舞蒼黃。」一切妖魔皆已就位,唐朝這輛大馬車在偏執的軌道上愈行愈遠,再也無法挽回。此時老賀的心事,用他的這首詩來形容最貼切不過了。
唐 賀知章 《董孝子黯復仇》
董黯是東漢時期著名的大孝子,他自幼喪父,與母親黃氏相依為命。鄰居王寄,為富而不孝,經常被王家母親耳提面命要求向董黯學習。王寄由此對董黯心懷怨恨。一日,王寄趁董黯上山砍柴之際,辱罵、毆打董黯的母親黃氏,最終致其死亡。董黯暗自立誓,一定要為母親報仇。十年後,王寄母親逝世,董黯認為報仇時機已到,便殺死王寄,而後向官府投案。最終,漢和帝不僅赦免董黯罪責,還召其為官。董黯拒不應召,此生隱居上林。「兩意既已盡,碧山吾白頭。」,董黯復仇是為孝,待王寄母親死了才復仇是為仁,仁孝兩意已盡,此生便無可悔矣。
老賀不僅在寫董黯,更寫明自己的心意。這輩子,做過的事,無愧於心,此為一意;這輩子,能做的都做了,此為二意。兩意既然都盡了,便可與青山綠水共白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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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裡的青山綠水都比不上家鄉的,在最可怕的黑暗來臨之前,我想要回家,想要和我最摯愛的親人待在一起。
老賀向玄宗請辭,理由是年紀太大實在沒法再工作了,不如回家做個道士吧。落葉歸根,面對耄耋之年的老賀,玄宗沒有理由不答應,可是大家都太不捨得老賀了,自發為他搞了一場超級規模的歡送趴。玄宗親自主持,作詩送別。滿朝文武參加,臨別場面鑼鼓喧天,涕淚連連。這是一場告別有趣之人的歡送會,卻更像是送走盛唐華彩的贈別禮。
作為歡送會的主角,老賀早已意興闌珊。從30幾歲來到長安參加科考,一直到現在,50多年間沒再回過家鄉的他,此刻心心念念的,只是村頭的那株兒時攀爬的柳樹,還有波光粼粼美不勝收的鏡湖。山一程,水一程。終於到了。
唐 賀知章 《回鄉偶書·其二》
50多年的時間,足以改天換地,足以面目全非。不論是長安的朝廷,還是杭州的家鄉,都已經讓老賀無從追尋和辨認了。還是不要討論那些已被消磨殆盡的人與事吧,這裡面藏匿的玄機,看懂了亦是無用的。不過,滄海桑田的時光里,老天對我終是善意的,只有門前碧波蕩漾的鏡湖水,還和之前一模一樣。
唐 賀知章 《回鄉偶書·其一》
人總是這樣,能敏銳的發現身旁環境、人事的變化,卻恍然不知自己也在變化之中。鏡湖水波瀾未改,看水之人早已白髮橫生。在缺席的時光里,原來我也成為故鄉的陌生人,成了故鄉的客人。小兒們問我從哪裡來?我竟也答不上來了。原來,故鄉終已成為我的記憶,我也消失在過去的時光里,再也回不來了。
既然回不去,就不必苦追尋了。狐死首丘,代馬依風。幸運的是,在生命最後的短暫時光中,還得以與故鄉的山水相親一場,於願足矣。兩意既已盡,碧山吾白頭。終於還是做到了。回到家鄉幾月後,老賀平靜地閉上雙眼,享年86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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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狂不足以成詩,唐朝詩人尤為狂。李白的狂,「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狂得傲世;杜甫,「欲填溝壑唯疏放, 自笑狂夫老更狂」,狂得悲嘆;白居易,「復多詩中狂,下筆不能罷」,狂得風流......而自稱「四明狂客」賀知章,留下的筆墨並不多,他的狂多半在江湖傳說里。就好像自隱於天下,卻為天下知的楊過,每個與他有過交集的人都爭相傳誦他的事迹。
賀知章的狂,原為真性情。作為長壽詩人里的佼佼者,作為一個大才子大詩人,流傳下來的詩卻只有20餘首,其中大部分還是在禮部任上所做的祭神樂章與應制詩。不難推測,賀知章是一個真洒脫真性情的狂人。他的吟詩作句,和他的書法、他的嗜酒一樣,不為澆愁,不為解悶,不為抒懷,僅僅是情之所至,自然也不會刻意保留。就像他醉後所書一般,筆走龍蛇,你給他幾張紙他就寫幾張紙,來者不拒,不求自留。作為一個愛詩之人,不整理自己的詩作,也從未想過留下什麼,這便是真的狂得清新脫俗了。畢竟,就連狂人李白,在死前還特意將他的詩作交給族人保管流傳。
以我的方式經過這世界,哪怕了無痕迹都無所謂。畢竟,這輩子,我活得絢爛,活得有趣,活得自由。至於以後的事,就留與後人評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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