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鴛鴦女誓絕鴛鴦偶

桃李聊紅樓 之十八

鴛鴦女誓絕鴛鴦偶

1987年首播的央視版《紅樓夢》由王扶林導演,周汝昌、王蒙、周嶺、曹禺、沈從文等多位紅學家參與制作,被譽為「中國電視史上的絕妙篇章」和「不可逾越的經典」。本期欄目中,李山老師將率領桃李群師為您剖析87版《紅樓夢》第十八集 《鴛鴦女誓絕鴛鴦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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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集情節梗概

《鴛鴦女誓絕鴛鴦偶》對應小說《紅樓夢》第四十五、四十六、四十七回部分內容,主要劇情如下:

賈赦看上了賈母屋裡的鴛鴦,邢夫人請鳳姐從中周旋。鳳姐知邢夫人秉性愚強,便順口應承,心裡頭卻想法子託故請邢夫人先自去老太太處。恰在門口遇見賴嬤嬤因孫兒尚榮升了州官,請老太太、太太們都去花園光輝,邢夫人便同她一道至老太太處。鴛鴦連夜做了暖帽樣子,賈母讚不絕口,邢夫人從一旁打量,也覺甚是滿意。李紈便領著眾姑娘們來請鳳姐兒做詩社的監社御史,王熙鳳應下五十兩銀子做會社東道。

邢夫人找鴛鴦說合,以為她害羞不肯,便去找鴛鴦的哥哥嫂子來說話。鴛鴦於園內散悶,偶遇避邢夫人嫌的平兒與尋寶玉的襲人,三人說笑一陣。鴛鴦嫂子尋來,鴛鴦厲聲哭罵,嫂子沒趣,自去回稟邢夫人。寶玉躲在暗處瞧見,叫鴛鴦屋裡說話。路上見著雨打殘荷,寶玉心內惆悵難言。

賈赦氣極,叫金文翔去令鴛鴦死心。鴛鴦一夜未睡,早起便叫金文翔接了家去遊說,鴛鴦說得先回了老太太,金文翔便去與大老爺報喜。鴛鴦回來,賈母才展了笑顏,共去賴大花園中坐了半日。薛蟠誤認柳湘蓮作風月子弟,想與他相交,柳湘蓮與寶玉敘一會子話便欲躲開。薛蟠尋來,柳湘蓮心生一計,約薛蟠北門外頭橋上相見。

賈赦預備迎娶,令金文翔媳婦去尋。鴛鴦於賈母跟前跪哭,賭咒死不嫁人,又拿剪子要絞頭髮做姑子。老太太氣得打抖,連王夫人一併訓罵進去。探春想著別人不好從中辯解,自己便賠笑替王夫人開脫,這才好了。邢夫人來了,知道賈母正在氣頭上,要走不及,只得磨蹭進去。賈母等人正在一處打牌,叫鴛鴦照望。鴛鴦與王熙鳳串通著叫賈母贏牌,哄著賈母開心。賈赦求娶鴛鴦不得,氣得昏倒在床上。

桃李群師對話紅樓

本期嘉賓

李山

徐德琳

德琳老師

這一集中鴛鴦誓死不願做姨娘,印證了賈璉對她的評價:「明白有膽量」:作為一個識得本分且有主張的丫鬟,鴛鴦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卻也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麼、該做什麼。在那僅有的方寸之內用生命捍衛自己的尊嚴。寶玉和黛玉都說過:「我為的是我的心」。這一句用在鴛鴦身上也很恰當。

鴛鴦和其他大丫鬟一樣,都是坐穩了的奴隸。但鴛鴦的地位非同尋常:賈母的貼身大丫鬟,這相當於集團董事長的第一助理,不僅貼身照料生活,而且還掌管著小金庫,深得信任與倚重。闔府上下誰不高看一眼?然而鴛鴦既不因為自己是丫鬟而自輕,也不因賈母的倚重而自驕。向上她可以駁回賈母的話,可以對李紈說「很不與你相干,有我呢」;可以對王熙鳳道「啐,這也是作奶奶說出來的話!我不拿腥手抹你一臉算不得」。對下如同李紈所說「那孩子心也公道,雖然這樣,倒常替人說好話兒,還倒不依勢欺人的」。劉姥姥走時特地撿了自己的衣物相送;秋爽齋宴會不忘了平日里的姐妹;撞見司棋的私情,反而立身發誓安慰司棋。對賈母忠心耿耿,可是也會幫了賈璉偷偷地把老太太的東西拿出去當了救急。鴛鴦行事,處處可見妥帖與通透,又不失有自己的主意。在這一點上,王熙鳳看得很清楚,所以在心中評價她「素習是個可惡的」,別人上趕著做姨娘,「保不嚴她就願意」。鴛鴦拒絕做賈赦的姨娘,不是因為想著有機會跟著年輕的主子,而是在她內心深處根本不願意做姨娘。鴛鴦為了自己這一點堅守,智慧而決絕地選擇了在賈母與眾人相聚時表明心思,暫時獲得了幾年的安穩。

《紅樓夢》千紅一哭、萬艷同悲,其中一等大丫鬟自殺而死的除了鴛鴛,還有金釧、司棋。金釧是因為和寶玉調笑,被王夫人趕了出去,羞憤投井自殺。司棋在平日里恃「副小姐」身份而驕,和表兄潘又安相愛,查抄出來後被趕回家。想跟表兄走卻又被母親阻撓,撞牆而死。這兩個大丫鬟在賈府的主子看來,都違背了當時的禮法,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而鴛鴦並沒有犯任何事、也沒有想要得到什麼,她的反抗只是為了拒絕。可她不知道的是「所謂自由,就是可以說不」。作為最不得自由的家生子,竟然要爭取那一丁點的自由了,直至最後付出生命的代價。這份卑微女子的悲壯令人不由肅然起敬了。

李山老師

有一句格調不高的俗語:寧娶大家奴,不要小家玉。意思是大家奴出身不高,可見過世面、受過熏陶,做事做人能大方得體。《紅樓夢》中的鴛鴦就是這樣的人物。實際上,她又豈止是大方得體?誓死不嫁老不死「太好色」的賈赦,就是她特有的見識,是她終不同於襲人、平兒的地方,雖然那兩位也各種有其為人的勝處。最帶勁、解氣又顯性格的是鴛鴦罵嫂子:「這個娼婦,專管是個九國販駱駝的,聽了這話,他有個不奉承去的!」這是遠望著罵,不能叫嫂子聽見的,一個「娼婦」,平時姑嫂關係之糟糕昭然可見,也應了那個老話頭:「姑嫂嫌」。無論如何,「娼婦」這詞用的是狠了點,可是,不如此不能顯現她對嫂子要勸的「好話」「喜事」的深惡痛絕和怒不可遏,是美少女情緒失控才有的局面。接著而來的就更是失控,更是痛快。小說寫她:「下死勁啐了一口,指著他罵道:『你快夾著屄嘴(電視劇為了「五講四美」把這裡的髒字改換了),離了這裡,好多著呢!』」「下死勁啐」是何光景!料想那「兩邊腮上微微的幾點雀斑」美人臉兒也一定因此變形,但仍是無妨,反而特具一種消極的正氣之美,為其他《紅樓》美麗生命在受到嚴重侮辱時所無,是憤怒與高傲,是尊嚴血拚才有的壯觀。至於下面的大罵:「怪道成日家羨慕人家女兒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著他橫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熱了,也把我送在火坑裡去。我若得臉呢,你們在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爺了;我若不得臉,敗了時,你們把忘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去!」更是看慣生活、悟透俗情的倜儻之言,含的是真知灼見啊。這樣的世情,又豈止是勸人作小老婆,許多市儈的主張與挑唆,都可以包含在鴛鴦這幾句痛罵之中。這些話,在鴛鴦,平時是絕不說的,只在暴怒下才無意間顯露。作為「家生子」的奴婢,她低調、含蓄,對自己可能像襲人、平兒那樣「將來都是做姨娘」的未來,應該有戒惕。這正是她與襲人、平兒等頭大丫頭的不同。小說描寫大觀園內三位地位相當的姐妹的對話,是很有內涵的。電視劇這一段表現的也相待不賴。

小說塑造人物,早就有學者而說過的,像國畫的層層暈染,暈染一次,歇一歇,再暈染;久之,功夫到了,形神也就凸顯出來了。早在小說第二十四回,鴛鴦在寶玉房裡看襲人做針線,寶玉 「回頭見鴛鴦穿著水紅綾子襖兒,青緞子背心,束著白縐綢汗巾兒,臉向那邊低著頭看針線,脖子上戴著花領子。便把臉湊在脖項聞那香油氣,……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賞我吃了罷。』一面說,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鴛鴦便叫道:『襲人,你出來瞧瞧。你跟他一輩子,也不勸勸,還是這麼著。』」「也不勸勸,還是這麼著」的話,表明在對待寶玉怪誕習性上,鴛鴦與襲人看法觀點上是一黨。然而襲人是明知山有虎,仍做通房人,鴛鴦則不然:「我這一輩子,別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生死誓言的根芽,其實在二十四回就見了端倪,這一回不過是明顯表露罷了。還有,電視劇里也張冠李戴地借賴嬤嬤之口說了賈母離開鴛鴦不行的話,其實這話是李紈說的,出在第三十九回:「譬如老太太屋裡,要沒那個鴛鴦,如何使得。從太太起,那一個敢駁老太太的回,他現敢駁回。偏老太太只聽他一個人的話。老太太那些穿帶的,別人不記得,他都記得,要不是他經管著,不知叫人誆騙了多少去呢。那孩子心也公道,雖然這樣,倒常替人說好話兒,還倒不倚勢欺人的。」丫頭的身份,卻身居賈母身邊為大內,做事公道,不仗勢欺人,是鴛鴦的明智與深沉,是性格高貴的表現。這話由不掌權的李紈說出,說者應該是有體會的。對鴛鴦濃墨重彩的是劉姥姥二進榮國府「金鴛鴦三宣牙牌令」,一場歡騰的盛宴,她是總舵手。事後她向識趣的劉姥姥解釋,劉姥姥走時鴛鴦相送時的言語,小說寫得很顯豁,大家也都愛看,這裡不多說。還有一個小片段,在四十回劉姥姥與大家一起在秋爽齋宴飲之後,小說寫到:

「鳳姐兒便拉鴛鴦:『你坐下和我們吃了罷,省得回來又鬧。』鴛鴦便坐下了……鴛鴦便問:『今兒剩的菜不少,都那去了?』婆子們道:『都還沒散呢,在這裡等著,一齊散與他們吃。』鴛鴦道:『他們吃不了這些,挑兩碗給二奶奶屋裡平丫頭送去。』鳳姐兒道:『他早吃了飯了,不用給他。』鴛鴦道:『他不吃了,喂你們的貓。』婆子聽了,忙揀了兩樣,拿盒子送去。鴛鴦道:『素雲那去了?』李紈道:『他們都在這裡一處吃,又找他作什麼。』鴛鴦道:『這就罷了。』鳳姐道:『襲人不在這裡,你倒是叫人送兩樣給他去。』鴛鴦聽說,便命人也送兩樣去後,鴛鴦又問婆子們回來吃酒的攢盒可裝上了,婆子道:『想必還得一回子。』鴛鴦道:『催著些兒!』婆子答應了。」

事情是處理剩菜。此次秋爽齋宴會的飯食,自然與平常不同,鴛鴦不忘那些沒有來的姐妹,她想到平兒、李紈屋裡的素雲。鳳姐不讓送平兒,借故說平兒吃了,鴛鴦知道這是鳳姐當眾客氣,便堅持送,不吃,可以喂貓。剩餘飯菜處理,正在鴛鴦職權範圍之內,而一點飯菜,卻可以小見大,見其處事的用心。催促裝攢盒,又見她細心。這就是鴛鴦的為人。小說就是這樣在不經眼的地方,細細塗抹勾勒。

鴛鴦,賈府首席大丫環。一個家生的丫頭,想的卻是「我若得臉呢」,爹娘哥嫂「在外面橫行霸道」;叫的是鴛鴦的名字,立的卻是「我這輩子,莫說是寶玉,就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的誓。儘管按著李紈的話,「偏老太太只聽她一人的話」,但她卻多少守著些清醒的心和做丫頭的本分,知道「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你們且收著些兒,別忒樂過了頭兒」!續書里的鴛鴦因為賈母最近心不在黛玉,就不去告訴紫鵑回說黛玉身體不好的話,未免也太不像那個對司琪說「我告訴一個人,立刻現死現報!你只管放心養病,別白糟踏了小命兒」的鴛鴦姐姐了~

德琳老師

紅學家王崑崙先生說:「恨鳳姐,罵鳳姐,不見鳳姐想鳳姐。」鳳姐心狠手辣,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可是鳳姐也精明能幹,偶爾也有體恤仁慈之時。而鳳姐的幽默風趣在《紅樓夢》中尤其難得。這一集中鳳姐兒又展現了她不同凡俗的逗趣功夫,哄得生氣的賈母轉嗔為樂:先是責備賈母調理的人「水蔥兒式似的」、怨不得人要,這明責備暗褒揚的一番話消解了賈母的怒氣,緩解了當時的緊張氣氛;接著鳳姐兒又把自己和平兒比作一對燒糊了的卷子,說的眾人都笑起來了。到了玩牌的時候,鳳姐更是別出心裁、像精於各種修辭手法的語言學家:「這一吊錢玩不了半個時辰,那裡頭的錢就招手兒叫它了」、「不用放在我跟前,也放在老太太的那一處罷。一齊叫進去,倒省事,不用做兩次,叫箱子里的錢費事」。終於把老太太哄得笑不可支,手裡的牌撒了一桌子,催著鴛鴦「快撕她的嘴」 !這可不是賈母第一次要「撕」鳳姐的嘴,在藕香榭吃螃蟹前,賈母說自己小時掉到水裡被釘子碰破鬢角留下窩兒,鳳姐也有一段奇妙之語:

那時要活不得,如今這麼大福可叫誰享呢!可知老祖宗從小兒的福壽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那個窩兒來,好盛福壽的。壽星老兒頭上原是一個窩兒,因為萬福萬壽盛滿了,所以倒凸高出些來了。

鳳姐還沒有說完,大家都笑軟了。賈母笑著一廂要撕鳳姐的油嘴,一廂又說:「明兒叫你日夜跟著我,我倒常笑笑覺得開心,不許回家去。」 這樣能帶來歡聲笑語、關鍵時刻還能化解危機的聰明人兒誰不喜歡?所以當王夫人擔心鳳姐兒這樣不合禮節時,賈母立即擺明態度:「我喜歡她這樣,況且她又不是那不知高低的孩子。家常沒人,娘兒們原該這樣。橫豎禮體不錯就罷,沒的倒叫她從神兒似的作什麼!

鳳姐「素日善說笑話,肚內有無限的新鮮趣談」,且語言生動形象,充滿生活氣息。她打趣張道士拿著盤子出來:「我不說你是為送符,倒像是和我們化布施來了」;形容寶玉黛玉和好是「『黃鷹抓住了鷂子的腳』,兩個都扣了環了」;賈母批駁話本子,把賈母的話語演繹成《掰謊記》:「老祖宗一張口難說兩家話,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是真是謊且不表,再整那觀燈看戲的人。」賈府老老少少也愛聽王熙鳳說笑。而幽默風趣也讓王熙鳳這一人物形象更加豐滿生動,平添了一份獨特的魅力。

李山老師

賈赦要討鴛鴦,就是鳳姐說的「拿草棍兒戳老虎的鼻子眼兒」。果然鴛鴦陳告,賈母震怒。不過,直工直令地挨罵者卻是王夫人。這也不難理解,盛怒之下,實際掀出的是古老的家庭難題:姑婦勃谿。邢夫人與賈母不合,小說一開始就顯示了,這一次最該挨罵的應是她。至於王夫人,整日陪在賈母身邊,是和睦的。但是,若說婆媳就是一心一意,則不然。據說南方的婆婆有句老話,叫做:不能叫媳婦吃飽。可視為自古中國家庭婆媳關係的不成文法,十分古老,信奉者實際是不分南北古今的,其中最顯著的如焦仲卿母。然而,賈母看上去是十分和善的,早年我也聽過紅學家說:莫把賈母比焦母。是說賈母不像焦母那樣對媳婦凶。初讀《紅樓》,也覺得很對。可是,看來,不要遇事,不要翻臉,遇事翻臉,就像小說賈母聽到賈赦的討鴛鴦,婆婆對兒媳基本原則——不信任——就露出頭緒。賈母終不能免俗。因賈母冤枉王夫人,就又引出把王子騰當親舅舅的探春挺身而出,為王夫人說情,討公道,賈母也就順坡而下,波瀾歸於平靜,探春的性格則又分明了一層。小說寫人物就是這樣捎著帶著,自然而然。

不露聲色地展現人物,又豈止探春的仗義而言?小說特別擅長寫大事之後的餘波。前面寶玉挨打那一回就是,還有就是這一回。其一,是這一天因為讓大兒子賈赦氣得沒顧得上玩牌,於是賈母在語重心長地對榆木疙瘩邢夫人進行了教育。這是賈母的善後工作之一,因道理講清了,心緒轉好,「說畢,命人來『請了姨太太你姑娘們來。說個話兒才高興,怎麼又都散了?』」(四十七回)於是,睡下的薛姨媽又被請過來,補上一天的樂兒;於是,就有王熙鳳和鴛鴦聯手讓老太太贏錢高興。其二,是賈母另一件「善後事宜」:對賈赦娶姨太太的處置。在先,小說藉助王熙鳳的口表示,賈母是反感賈赦沒完沒了地討小的。可是,賈母斷然拒絕把鴛鴦給他,卻不反對他繼續老牛吃嫩草,反而對邢夫人說:「他要什麼人,我這裡有錢,叫他只管一萬八千的買去。」真是慈母老娘。這裡仍是賈母一貫的老年哲學,有兩點:其一,是貓就偷腥,小貓(如賈璉)老貓,都一樣;其二,息事寧人,萬勿妨礙自己的生活質量。小說是在四十六回之後接著又補上了這些,好像是要突出老太太是敞亮人,不積愁,不記恨。然而,其然、豈其然?這實是筆法上的皮裡陽秋。賈家就在最高權威的生活哲學籠罩下,迅速地被抄家。電視劇的而此集的結尾是賈赦失魂落魄地坐在那裡,而不是以另找替代而終,實在是不忠於原著才有的樣子。

在這一集里,編劇將好幾回的瑣細內容穿插在了一起。賴嬤嬤來請老太太與邢夫人至賈母處、姑娘們來尋鳳姐兒與支使平兒逛園子等,本都不在一回里,編劇尋著巧機湊在一起,倒也不覺得十分突兀。李紈率眾姑娘來給鳳姐兒「封官」,本是四十五回的內容,但挪了地方兒也擋不住兩人一來一往的話里官司╮(╯▽╰)╭鳳姐兒將李紈的月錢算得清清楚楚,玩笑著道「這會子你怕花錢,調唆他們來鬧我」。李紈也不示弱,又是「瘋了」,又是「無賴泥腿世俗」,又是扯出了平兒來打幌,噎得鳳姐兒駁無可駁。有的人以為李紈吝嗇無情,拿著這一段來撐腰;有人以為李紈善良義氣,也拿著這一段來撐腰。《紅樓夢》對人物複雜的塑造,委實是看得小編也頭暈呀~

李山老師

這一集的改編,是顛倒了小說原來的故事次第的。這不要緊,要緊的是這樣的安排很嚴重地傷到了人物的表現。電視劇是以鴛鴦拒「鴛鴦佩」為主線,以賴大家請客為輔助,把四十五回的黛玉「風雨夕悶制風雨詞」拉到後面的第十九集去,與香菱吟詩和四十九回的「白雪紅梅」的冬雪大觀園諸故事平列,這樣的改寫,看上去很順暢,可效果上的遺失、抹平,卻是很嚴重的。何以這樣說?就在於「悶制風雨詞」要表現的人物靈魂,被弄得散亂沒頭緒,失去了精神。「風雨詞」是黛玉的黯然神傷,是黛玉詩性氣質的表現。然而,要注意的是這個「悶制」的發生,是接著寶釵的有效聯絡情感之後。第一次是劉姥姥離去不久,寶釵抓住黛玉「牙牌令」用戲曲詞的短兒趁勢進言,把個黛玉說得「垂頭吃茶,心下暗伏」(四十二回)。第二次則離「悶制」更近,都在四十五回。這一回,寶黛的交心不在精神層面,而在身體健康上。趁著深秋來臨,寶釵在身體健康上為犯病的黛玉著想。寶釵的學問真是沒的說!前面在惜春準備為大觀園作畫時,她的那番畫論,尤其是對作畫各項準備用度如數家珍,信手拈來,令人瞠目。這一回又是醫道,那一番「食谷者生」及「滋陰補氣」的道理與方略,同樣可驚為天人。黛玉更被感動得稀里嘩啦:「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心裡藏奸……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四十五回)在黛玉這是徹底對寶釵的警戒釋然,在寶釵也絕對不是像有些人說的,是精明的,是有意解除黛玉的情感武裝。小說寫至此,黛玉的生命情調馬上就要水落石出了。這才是小說用意。從勸告讀書,到此次的中醫治病,寶釵是真誠的,黛玉的道歉也是真誠的。然而,黛玉解除對寶釵的疑心,並不意味著兩個人就由此氣韻相通,他們終是兩類生命。這才是小說要表現的。說他們是兩類生命,不是從同有一個婚戀對象寶玉上說,實在小說家寫這兩個人物,也絕不僅限於寫他們都對寶玉有心思,好像一對情敵。從情敵理解寶黛,最糟糕,因為模糊小說主題和焦點。

在這一回中,小說是想借寶釵的關懷,鋪墊出黛玉獨特的生命氣質。她可以在讀書知理上接受寶釵那一套,寶釵在健康上真心關懷,也的確可讓黛玉肺腑銘感。然而,人不只是有讀書識理的理性教養事業,不只是有身體的健康問題,也不僅有愛戀目標的追求,人之所以為人,還有個性靈的層面,靈魂、氣命的層面。人與人所以不同,最終決定於這個層面。寶釵可以關懷到黛玉生命的健康甚至情感層面,卻終於不能對黛玉獨特的生命氣性,有些許的觸及,更不用說改變了。人常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可是,黛玉接著的就是「悶制風雨詞」,並不表示她對寶釵還有所芥蒂,不是的,只是她的情不自禁,這是由她的氣性決定的。《紅樓》寫人,這是最深切刻骨的一段。要理解它,必須與前面那些鋪墊連起來,像電視劇這樣的改編安排,深度的人物形象表達,就變得平淡無光亮了。風雨中的感傷,是生命的氣質。這樣的生命,易病易傷,這便是天地大美的缺憾。也因此,人生是夢,「紅樓」是夢。

「風雨詞」製作的那一晚,寶釵沒有來看,因為下雨。寶玉來了,還讀了詩,並記在心裡。寶玉離去,蘅蕪苑寶釵的下人婆子送來潔粉梅片和雪花洋糖,黛玉賞了下人錢,還說:「如今天又涼,夜又長,越發該會個夜局,痛賭兩場。」賈府夜間下人賭博這事,到探春在寶釵的輔助下進行大觀園治理改革時,是要嚴加收拾的。可這「夜局」的事,黛玉早就知道,不但不管,且還有點「助長」的嫌疑。這就是黛玉,她與寶玉是一類人。文學氣質的生命,是無關世局的。小說更重「無關」情調的生命。

德琳老師

87版《紅樓夢》薛蟠的演員是陳洪海,據說他去參加試演時前面已經有十個人了。不過他試演完「寶玉被打,薛蟠回家和薛姨媽、寶釵吵架」的片段,被編劇贊為「就是想找的薛蟠」。陳洪海演活了薛蟠的呆霸王本色。即便是好色,也少了賈珍等人色眯眯的猥瑣,反而多是一種蠢萌的喜感。這一集對薛蟠與柳湘蓮的見面做了巧妙的處理。電視中薛蟠正喜滋滋樂呵呵地與人談笑,然後握著拳頭大邁邁地剛要坐下,一抬眼看見了戲台上的柳湘蓮,整個人一愣神,頗有點前二十五迴文中薛蟠「忽一眼瞥見了林黛玉風流婉轉,已酥倒在那裡」之感。而隨後薛蟠糾纏柳湘蓮,柳湘蓮人格受辱,又不勝其煩,將他騙至葦子坑痛打了一頓。原文中的一段描寫特別有趣:

只見薛蟠騎著一匹大馬,遠遠的趕了來,張著嘴,瞪著眼,頭似撥浪鼓一般,不住左右亂瞧,及至從湘蓮馬前過去,只顧望遠處瞧,不曾留心近處,反踩過去了。

這樣張嘴瞪眼左右亂瞧的呆霸王無視眼前,一副傻乎乎蠢獃獃的模樣。柳湘蓮滿腔怒火,也忍不住於恨中笑了起來。塗瀛在《薛蟠贊》說薛蟠「粗枝大葉,風流自喜,而實花柳之門外漢,風月之假斯文,真堪絕倒也。」曹雪芹對配角人物的塑造也一樣傳神。

電視劇將這一情節放在了下一集中。據陳洪海回憶,當時他和侯長榮(柳湘蓮的演員)拍攝這一情節是在北京圓明園外的臭水溝邊,當時已經是12月,天氣特別冷。他在刺骨的冷水中呆了50多分鐘,頭兩次浸入臭水溝,黑泥糊了一臉,中午吃的餃子全都吐了出來。這個細節也可以讓我們窺見87版《紅樓夢》的成功緣由之一。

在這一集里可以看到不少「抖機靈」的小姐姐。先是鳳姐兒,得知大老爺要娶鴛鴦,便借賈母之口說不妥當,見邢夫人秉性愚強,再勸無益,順著勢就改了口;轉臉又想著若自個兒先回去,倘或鴛鴦不依,大太太定疑心是自己走了風聲,便又託言車子拔縫,邀了邢夫人一同過去賈母處;路上眼波一轉、肚裡一輪,道一齊去見老太太反倒不好,自己先家去換了衣裳再來。真真一場內心大戲,將自個兒摘了個一乾二淨。再是小紅(其實小說是沒有小紅的事,說話的是豐兒),見金文翔媳婦來向邢夫人回話,知道勢頭不對,便說平兒叫林姑娘找了去。與鳳姐兒一場你來我往的對手戲,把個邢夫人堵得沒了言語。最後便是探春,想著賈母訓斥王夫人,薛姨媽、寶玉等都不好辯的,迎春老實,惜春又小,正是用著自己之時,於是方進去賠笑。好一場獨角戲,哄得賈母忙忙地自笑「老糊塗」了。諸位瞧瞧,這賈府里的姑娘,真可算得都是「水晶心肝玻璃人」了。

本集詩詞句精選賞析

李紈判詞

畫著一盆茂蘭,旁有一位鳳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云: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

晚韶華

鏡里恩情,更那堪夢裡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綉帳鴛衾。只這戴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

柳湘蓮為何約薛蟠北門外頭橋上相見?黛玉與寶釵吐露了什麼真心?黛玉深夜燈下寫下了什麼詩句?寶釵夜裡遣嬤嬤送的什麼葯?香菱學詩有什麼趣事?薛蝌、寶琴、邢岫煙等初入賈府,眾人反應如何?寶黛二人燈下說了些什麼體己?眾人坐在蘆雪庵吃些什麼……敬請關注「桃李聊紅樓」之十九《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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