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生戀里，究竟有沒有遠大前程？
瓊瑤的師生戀小說《窗外》里有這麼一句話：
「
一個老謀深算的人要騙取一個少女的愛情是很容易的。
」
瀋陽教授不會同意他在「騙」。他和女學生高岩「戀愛」，還同時交往幾個女生，高岩因情自殺。師生戀關係里，情竇初開的少女猛烈爆發一腔崇拜，由崇拜產生愛，根本缺乏對一個人的全面審視。
大多產生悲劇。
▲剛剛出道的林青霞飾演了電影版《窗外》。高中女生江雁容與語文老師康南之間的師生戀是瓊瑤的自身經歷。18歲時，她戀上了自己的語文老師。大學落榜之後，這段「不倫之戀」也被曝光。瓊瑤的母親大怒，把老師告到教育局，最終讓他失去工作，不得不離開台北，瓊瑤終生再未見到他。
總有人拿魯迅和許廣平說事。
這段看似修成正果的戀愛，也是許廣平付出巨大代價。
▲魯迅、許廣平和他們的孩子周海嬰
那時，許廣平是北京女子高等師範大二的學生。
魯迅給她們講《中國小說史略》。
三尺講台上，魯迅妙語連珠、侃侃而談。許廣平被魯迅淵博的學識吸引，按捺不住萌動少女心，提筆給老師寫出第一封信。
文學大師一眼就看明白了姑娘粉紅色的心思。
當晚回信稱她為「廣平兄」，一下讓她失眠了。
▲魯迅與許廣平的通信。與一位年輕女性稱兄道弟是文化人常用的文字遊戲。這稱呼拉近了師生距離，模糊了性別，可以更加名正言順地交往。這種文字遊戲不新鮮。明末錢謙益與小自己三十歲的柳如是交往時，柳如是也自稱「女弟」。
兩人在文字遊戲里互相捉迷藏，最後才捅破那層紙。
和所有師生戀的故事一樣，老師是個有家室的男人。
▲留學期間，魯迅拍攝於日本神田的照片
他的太太叫朱安，是位不識字的小腳女人。
在日本留學的魯迅接到母親病重的急報，火急火燎到家才發現自己被誑了——他被逼著娶親。
結婚的時候，他面色鐵青，在母親房裡睡了三天。
▲這樁由母親一力主張的婚姻，魯迅從來沒有滿意過。立婚約是七年前。結婚那年，朱安已經28歲。紹興人家有一句俗話：養女不過二十六。在日本留學期間，魯迅曾經給母親寫過信，要求退婚。母親的回答是：這門親事是自己求來的，不能退。魯迅給母親再次寫信：說不退婚可以，姑娘需要放腳，上學堂。新婚之夜，魯迅才知道，這兩樣，一樣沒完成。
朱安對於魯迅而言，根本不算是妻子。
「
這是母親給我的一件禮物，我只能好好地供養它，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
」
被迫接受了包辦婚姻的民國青年們，用各種極端方式來對待自己的糟糠之妻。比如冷冷要求張幼儀去打胎的徐志摩，比如在書房裸奔抗議的梁宗岱。魯迅也不例外。
▲朱安死也不離開周家。周老太太過生日，開席之前，她穿戴整齊走出來，對親友下跪，說：「我來周家已經很多年了，大先生不很理我，但我也不會離開周家。我活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後半生我就是侍奉我的婆母。」
魯迅的日記里，他一次也沒有呼喚過她的名字，他只叫她：「婦」。這真是一個心酸的稱呼，不是妻子，不是太太，他在刻意迴避朱安的名字。
這個女人，他甚至羞於承認，這是他的「婦」。
▲後來魯迅和許廣平稱呼朱安為「某太太」。但「某太太」一生都是另一個魯迅夫人。朱安臨終前給許廣平寫了一遺書，她的希望是「至上海須與大先生合葬」，不過沒有如願。
許廣平第一次到魯迅家，見到了這位小腳「師母」。
朱安看見這張年輕新鮮的面孔，驚慌失措。面對一個有文化的新女性，她真沒有一點優勢。
▲那時的許廣平真是一朵絢麗的玫瑰——年輕、熱情、充滿理想，對愛情懷著最單純的熱切和執著。
在魯迅的工作室，許廣平大膽地跨出了第一步，握住了他的手，魯迅報答以「輕柔而緩緩的緊握」。
許廣平把這次握手視為一場愛的降服。
她沒有想到，後來要艱難得多。
首先要承受的就是四面八方的攻擊。
魯迅是大名人，一舉一動都被媒體關注。何況他罵遍政界、軍界、學界各類要人，完全處理不好人際關係。
他們搬到上海，租下一幢三層小樓房，開始了十年同居。魯迅對外說許廣平是自己的助手，但誰都能看出端倪。
上海的報紙像聞到了血腥的鯊魚，興奮而動。《社會日報》攻擊他養姨太太：「魯迅之小愛人許遐 (即許廣平)」。
「
「昨與諸人同席，二人宣傳先生討姨太太，棄北京之正妻而與女學生發生關係，實為思想落伍者」。
」
連魯迅的弟弟周作人也不以為然，認為哥哥是「納妾」。
魯迅游移不定的態度也傷人。
說過「管他媽的」、「我可以愛」的魯迅，依然遮遮掩掩。
他對許廣平的態度不免涼薄。在一起一年多了，他給朋友寫信中還說許廣平「就住在上海」，而不願意說「和我住在一起」。
直到許廣平懷孕，周老太太開心不已，他們才公開了關係。看，不管是不是新思潮的男人，都有誰生了兒子誰就是我家人的清朝思想。
▲左：舉起兒子海嬰的魯迅。右：魯迅抱著海嬰。
作為名人女人，光鮮的背後是同樣的諱莫如深。忍辱負重帶來的壓力，不是所有人都擔得起。
生活還要完全以魯迅為中心。
許廣平要全面料理家庭的大小事宜，送往迎來。除此之外還要幫魯迅抄寫、校對、整理圖書、收發郵件。真比一個上市公司的董秘還忙。
照料兒子海嬰，也是她的任務。
忙到這光景，談天的工夫都沒有，更何談讀書充電。
出去做事也不被允許，因為有損魯迅的生活質量。
她謀了一份職業，魯迅溫柔地勸誡：你這點薪水，辛苦一個月，還要看人家面孔。我寫兩篇文章就收回來了。
聽起來有理有據，許廣平只得作罷。
這種看似溫情蜜意的保護，代價就是要把餘下的人生交付出去。不僅有生育的成本，忍氣吞聲的成本。如果你又聰明又能幹，更有你努力幹活、周旋人際、甚至奉上全部工作價值的成本。
許多職業女性就這樣做成了家庭主婦。
▲電影《黃金時代》劇照。許廣平為朝來夕往的客人們親身下廚，精心準備各種菜式。許廣平曾經提議請個廚子，但十五塊錢的工資魯迅覺得貴，儘管那時他掙兩百大洋。
按《洛麗塔》的邏輯。少女不可控制地長大，而男人不可避免地衰老。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她永遠不要長大，維持崇拜與被崇拜的關係。
▲《洛麗塔》講少女與成熟男人的戀愛。少女一旦長大，就要脫離老男人的控制。電影里一個劇情就是洛麗塔隨時在攢路費準備逃跑。許廣平也存了一筆三百塊的私款。她時時給自己保留了一個後路。萬一分開，至少可以維持自己半年的生活。
這段關係里，魯迅並不需要對話者。
許廣平用操持一切換回來，是與一個站在文壇之巔的老人相愛的感覺，是那個人暫時可以給她的庇護。
▲許廣平自己也說：「我自己之於魯迅，與其說是夫婦關係，倒不如說不自覺地還時刻保持著一種師生之友誼。我是明白了，因為他太偉大，他的崇高，時常引起我不期然的景仰」。
和許多名人太太一樣，還得時時防範新鮮的面孔。
作為大文豪的魯迅有圈子、光環、財富和巨大的粉絲。
他提攜的後輩也能成為明星。
▲小文青與大文豪之間的距離也體現在是否住得起豪宅。
許廣平有時寫點東西給魯迅看，魯迅常指出哪哪兒都沒有抓住要害。做家庭主婦久了，靈氣也被磨滅。
文藝這道窄門，天賦為前提，還需要一個與眾不同的童年、手不釋卷的青年和精進不懈的中年，拉下幾步就長江後浪推前浪。
蕭紅的出現是一種必然。
▲蕭紅（左），戀愛中的蕭紅與蕭軍（右）
蕭紅原名張乃瑩，出身東北地主家庭。她是一個逃婚的姑娘，接連交往的男朋友蕭軍、端木蕻良，每個成就都不及她。1938年，蕭軍與蕭紅分道揚鑣，後會無期。蕭軍奔赴延安又轉上五台山抗日前線打游擊，蕭紅則輾轉重慶、香港，1942年最終病歿於淺水灣。
蕭紅文學天賦極高，一部初出茅廬的《生死場》就震驚文壇，在上海灘立地成名。
魯迅賞識她的才華，蕭紅崇拜魯迅。
這也是學生迷戀導師的模式。
▲電影《黃金時代》里湯唯飾蕭紅。
導師年少成名、看過世界，能和廟堂之高的各類要人對仗，能處江湖之遠幽默而尖銳地活著。那些鬥爭留下的滄桑就像功勳章一樣散發著耀眼金光。
這些都是缺乏經歷的小少女最迷戀的東西。
▲電影《黃金時代》劇照。蕭紅、蕭軍與魯迅經常聊到深夜。
李鴻章說：「身懷利器，殺心自起，慎而重之」。
巨大的聲名之於魯迅，何嘗不是一把利器，可以隨意收納一個小文青。何況那時，是彼此動了心的兩個人。
不過，這次魯迅沒有用自己的落日餘暉，圈禁另一個少女青春的光陰。
▲魯迅對蕭紅格外不同。根據蕭紅自己回憶，她穿了一件紅衣服配咖啡裙子。魯迅覺得不好看，事無巨細給她指點搭配衣服。許廣平給蕭紅搭配了粉紅色的髮夾。魯迅生氣，當著蕭紅的面訓許廣平：「不要那樣裝她」！因為一個年輕女子被自己丈夫訓斥，許廣平頓時尷尬發窘。
他在1935年給蕭紅和蕭軍的最後一封信中說：
「
(蕭紅) 到上海以後，好像體格高了一點，兩條辮子也長了一點了，然而孩子氣不改，真是無可奈何。」
」
這種關懷和愛撫，當年魯迅也是這麼寫給許廣平，如今給了新的人。蕭紅臨終前說，她過要葬在魯迅的墓旁，不行就葬在海邊。
這得看許廣平答不答應。
▲蕭紅蕭軍等人在魯迅墓前
和魯迅在一起十年，許廣平牢牢捍衛了「魯迅夫人」的身份。
漂泊的文藝女青年蕭紅死了，葬在香港淺水灣。舊式的小腳太太朱安死了，葬在了西直門外。她們都沒有如願葬在魯迅身邊。
1936年，魯迅的葬禮空前盛大。
▲蔡元培、宋慶齡、沈鈞儒、馬相伯、內山完造、史沫特萊、茅盾、蕭三、胡風、周作人、周建人等十三人組成了治喪委員會；毛澤東也屬於這個治喪委員會，只是那個年代沒有哪家報紙敢刊登出「毛澤東」三個字。
十三人的治喪委員會彙集了各界名流。
海內外媒體記者都堵在門口，鎂光燈閃耀如星；還有想趁著這個機會鬧出大動靜的各方勢力，有如一場恢宏的大電影。
送葬隊伍數萬人，陣勢不亞於一場國葬。
▲魯迅棺木上覆蓋著「民族魂」。當年為魯迅抬棺的文化大咖們在1949年以後都變成「反革命」和「右派」。唯一的僥倖者是巴金。
站在許廣平身邊的宋慶齡，也曾以國葬送走了她的男人。
▲宋慶齡、許廣平和海嬰在魯迅葬禮上
許廣平成了魯迅唯一的遺孀，擁有他唯一的血脈，也擁有了解釋魯迅的話語權。後來她被冠以「魯迅先生親密戰友和忠誠的生活伴侶」的頭銜——這是她半生操持與隱忍換來的身份。
▲許廣平和周海嬰。魯迅在遺囑里說「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周海嬰後來在北京大學物理系學習無線電專業，與文學毫不沾邊。
在青春年華把自己的一生交付出去，然後換取一個魯迅夫人的名頭。這大概是這樁婚姻為自己爭取到的最大的利益和榮耀。
這個結局，到底值不值？
愛過自己老師的瓊瑤在《窗外》里說:
「
告訴你，你長得不錯，天份也高，千萬不要自輕自賤！你好好讀完大學，想辦法出國去讀碩士博士，有了名和學問再找對象。年紀輕輕就結了婚，弄上一大堆孩子，毀掉了所有的前途！最後一事無成！
」
瓊瑤從這段師生戀走出來後，靠寫作走上了人生巔峰。
這是她的肺腑之言。
參考文獻：
許廣平：《許廣平文集》，江蘇文藝出版社
許廣平：《十年攜手共艱危—許廣平憶魯迅》，河北教育出版社
魯迅：《魯迅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
蕭紅：《回憶魯迅先生》，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
林賢治：《魯迅的最後十年》，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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