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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壇點將錄:評現代名家與大家


編者按:陳傳席先生的畫壇評論之所以影響頗大,緣於兩大特點:一是論人以知識分子的文品衡之;二是論畫以優美的散文筆法出之,故成新鮮而且好讀的一家之言。





劉海粟




魯迅先生曾對劉海粟的虛假作風表示不滿,他說:「『劉大師』的那一個展覽會,我沒有去看,但從報上,知道是由他包辦的,包辦如何能好呢?聽說內容全是『國畫』,現在的『國畫』一定是貧乏的,但因為歐洲人沒有看慣,莫名其妙,所以,這回也許要『載譽歸來』。」這段話收錄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魯迅全集》第十二卷中,「劉大師」三個字打了引號,注釋中特別說明「指劉海粟」,「載譽歸來」四字也打了引號。劉海粟真的能「載譽歸來」嗎?大家心裡都是有數的,不必言明。其實,這類事情並不稀罕,我們現在的畫家到國外去辦畫展,不論慘到什麼地步,回來時都要大吹大擂,表示「載譽歸來」。


我年輕時也好「吹牛皮」,後來年齡大了,也就漸漸不吹了,至少在學生面前不好意思吹了。劉海粟則不然,他「牛皮」吹得太大,而且不論場合,在學生面前也吹,日本有個外相稱他為老師,人家不過是客氣一下,他回來便說:我有個學生是日本外相,他拜我為老師……太虛假。又喜歡上靠大官兒,以和大官兒廝混為榮,並以此炫耀,都不像一個藝術家。所以有人貶劉海粟,把他的畫說得一文不值時,我聽了都很高興。但我自己從來不講。老實說,他的畫還是不錯的,很有點氣勢,我不能因人而廢畫。但他的畫也絕沒有他自己吹噓得那麼高,更不像他的崇拜者推崇得那麼高。論傳統功力,他遠不如陸儼少;論突出風格,他遠不如李可染;論藝術品質,又差傅抱石遠甚。因此,他絕對夠不上大師。我說他的畫很有點氣勢,但一細看,內在又不足。畫如其人,劉海粟到處吹噓,其實他自己胸中有數,他本人並沒有受過高等教育,他在國內沒有讀過大學,到法國去考察,東跑跑、西看看,也沒有正式留過學。他沒有像徐悲鴻那樣扎紮實實地練過基本功、實實在在地接受過高等教育。




劉海粟




一般人說劉海粟是教育家,主要功勞在美術教育。當然,劉海粟在美術教育上有一定功勞,誰也不可否認,但有功勞到什麼程度,有必要說清楚。劉海粟的崇拜者說他建立了中國第一所美術專科學校。這恐怕不合事實。中國最早的美術教育在高等學堂內出現,是開始於1902年的三江師範學堂(後改名為兩江師範學堂),後來成立了專門的圖畫手工科,雖然只是一個系,但規模也比而後出現的專門學校要大。因此,最早的美術教育應是兩江師範學堂,即今南京師範大學美術系的前身,功臣應是李瑞清。要說專門的美術學校,最早要數在上海徐家匯由外國人辦的學堂。中國人最早辦專門學校的是周湘。周湘從日本、歐洲學習繪畫回到上海,1911年夏創辦了中西美術學校,後改為中華美術學校,劉海粟、徐悲鴻都在這裡上過學,雖然只上過幾個月。上海圖畫美術院(上海美專前身)於1912年11月議始,1913年正式成立,創辦人和首任校長是烏始光,第二任校長是張聿光。劉海粟當時十七歲,掛名副校長。他既不是創辦人,又不是首任校長,他自己還是個孩子,還沒受過正規的教育,怎麼是創始人呢?如果說劉家出了錢,那也只是他父親之功。說劉海粟創辦了中國第一所美術學校,從哪一方面考察,都是完全不存在的,何況這學校也不是第一所。李瑞清第一,徐家匯第二,周湘第三,上海美術院至多只能數第四。說劉海粟第一個使用裸體模特兒,也是不合事實的。第一個使用裸體模特兒的是李叔同,這是畫史常識。但劉海粟喜歡宣揚,李叔同是實實在在的人。劉海粟後來雖任校長,他去歐洲幾年,去日本、去印度,學校又停了幾年,即使他在校內,也不太問事,說他在美術教育上有多大功勞,我看還是慎重點好。





劉海粟




研究劉海粟最大的問題是他自己講的話都不可信。舉一個簡單的例子,他說他和大翻譯家傅雷是好朋友,傅雷在法國失戀想自殺,是他救了傅雷。我讀到他在三本雜誌上發表的文章(他講述,別人記錄),具體情節都不相同。其一說傅雷拿著手槍準備自殺,劉一面穩住他,一面暗示妻子去給他送東西(茶水?),趁傅雷不注意時,妻把其手槍藏了起來;其二是說傅雷要自殺,劉大聲呵斥,然後上去把手槍奪下來扔出去(和他妻子無關了);其三是說傅雷要自殺,劉一面勸說,一面示意妻子,妻子近前裝作安慰傅,冷不防地把槍奪過來。當然,人會有記憶上的錯誤,但這個具體情節絕對不應記錯。


劉海粟多次說,徐志摩和陸小曼結婚,他從中幫了很大忙。但據當時知情人回憶和徐志摩研究家研究,這事根本和劉無關。類似的例子太多了。


劉海粟又說周恩來總理是他的老朋友,但我查了當時由周恩來主持的重慶《新華日報》1945年8月23日版,刊有《文化漢奸名錄》,第一名文化漢奸是周作人,第二名文化漢奸是管翼賢,第六名文化漢奸就是劉海粟,在「劉海粟」三字旁邊打了三個黑點(重點號),下面還有一段文字說明:「這位有名的畫家在太平洋事變後由南洋到上海,受到敵偽的利慾的誘引,下了水,公然對偽新聞記者發表談話,稱頌『大日本』的『王道』了。」類似的問題還有很多,我這裡只是舉一個例子。





劉海粟




劉海粟發表的文章更令人頭疼,很少是他自己寫,大多都是別人代筆,只要能發表,內容是不太講究的。他一生中每一階段都要找一個人代筆。傅雷、滕固替他寫過文章,後來溫肇桐替他代筆時間較長,再後來是羅叔子。「文革」後,替他代筆寫文最多的是柯文輝。另外,南京藝術學院還有幾位老師替他代過筆,柯文輝和南藝的幾位老師都親自告訴過我為劉海粟代筆寫文之事。柯文輝做過的事和講過的話,都不會否認的,他現在在北京中國藝術研究院工作。近代大畫家如黃賓虹、徐悲鴻、傅抱石、潘天壽等,其詩文、著作都是自己寫,我們研究他們便有了可靠的根據。而劉海粟的文章和著作是別人寫的,代筆人有代筆人的思想,以之研究劉海粟就不行了,這太麻煩。我的意見,研究近現代美術史的學者和機構,趁柯文輝等人還健在時(羅叔子雖死,他的友人還在),一定要弄清哪些是代筆,哪些是真筆,否則以後就更麻煩了。有很多人佩服劉海粟文才,說他的對聯頗有哲理,頗高明,比如「甘守時窮方為士,不為人忌便非才」、「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隨天外雲捲雲舒」。有一位大作家還撰文讚揚劉的這兩句話,有些書法家書寫此二語時,還註明:「劉海粟聯句,××書」,於是大家對劉更加佩服。其實前一聯是清初詩人錢匡的詩句,原句是「甘守時窮方是士,不為人忌便非才」。劉只改了一個字,但這一改。把平仄關係改錯了,「是士」是「仄仄」,「非才」是「平平」,正相對,「為」是平聲,就不對了,而且是很嚴重的不對。後一聯則是明人洪應明的句子,原句是「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外雲捲雲舒」。劉寫時省去了「閑」、「漫」二字。這二字一省,平仄又不對了。看來劉不懂詩詞。提起這話又長了。清代鄭板橋為自己詩文作序云:「板橋詩文,最不喜求人作序,求之王公大人,既以借光為可恥,求之湖海名流,必……」而劉海粟自序則云:「海粟繪畫最不喜求人作序,求之大人先生,既以借光為可恥,求之學者名流,必……」當然這些都是舊案,人人皆知,我們不必再提。所以,劉後來感到麻煩,乾脆請人代筆。我經常說:繪畫界第一聰明人是張大千,第二聰明人是劉海粟。但張大千很講義氣,他請人代筆寫詩,給人很多錢,代筆者樂意。劉海粟就捨不得花錢,但有時也幫人解決工作或調動問題。代筆人中很多人不太樂意。





劉海粟




以上我談了劉海粟這個人,知人才能知畫,李可染提出「可貴者膽」,但他的膽子並不大,傳說他的去世也和膽小有關。真正膽大的要數劉海粟,我上面談到的,都可見出他膽子大。另外,他和五省聯軍頭子孫傳芳抗爭(雖有外國人保護他),沒有膽量也是不行的。他的膽量也同時反映在他的畫上,膽生魄,魄生氣。我們看他的花卉(我看過他的梅花、牡丹),設色之厚重,用筆之穩健,膽、魄、氣皆不同凡響,雖不及齊白石,但在某些方面還是有突破的。


劉海粟基本上不會畫人物,他以畫山水見長。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他的山水畫大有長進。年輕時,這位富家子弟沒有認真下過苦功,忙著和名人、要人打交道,忙著跳舞看花、到各地遊覽。1957年,他被打成右派,接著便是「文革」,他無事可做,在家中沉潛下來,練畫練字。70年代末,他復出時,畫藝大進,如果他一直做官,一直「輝煌」,而沒有受這十幾年苦難,他就不會有後來的成就,終其身不過是一個「阿混」。還是苦難玉成了他,此外還有他的長壽。但他膽子太大,最晚年用大潑彩,像刷牆一樣,過於放縱,不成體統。


要之,以高標準評劉海粟的畫,頗不足;若以低標準評之,又非常之好。此文皆是以高標準要求之,望讀者諒察。






豐子愷




我曾經給畫家下過定義,「繪畫風格的成熟者便是畫家」。如果把繪畫只看做是技術品,那這個定義還是對的。如果把畫家看做是文化人之一,那這個定義還欠缺一點內容。我是從世界「選美」活動中得到的啟示,才想起修改這個定義。上一次選全球最美的小姐,最後三名小姐,其中一名俄羅斯人,從體形、面容、膚色,甚至神態,給大家的印象都是最好的,大家都認為她必得第一名,結果卻是最末的名次。另一位小姐顯然比那位俄羅斯人要差得多,大家都認為她可能是最末名,結果卻是第一名。因為她的修養、內涵,尤其是文化水平、思維和反應能力,以及表達能力都遠遠超過前者,她還精通好幾國語言。前者語言能力不高,回答問題不得體,更講不出什麼道理。看來「選美」還重視文化水平,畫家豈能不講文化水平呢?





豐子愷




如此看來,豐子愷還應該是一位傑出的畫家。但怎麼給豐子愷定位,卻一直是個難題。豐子愷是一位畫家,當然要看他的畫,沒有任何一個有修養的人說過他的畫不好。但好到什麼程度呢?比李可染、陸儼少的畫好嗎?似乎不能這麼說;比李可染、陸儼少的畫差嗎?也不能這麼說。風格不同,但畫家的畫風格都是不同的,然而,水平高下仍然立覽可辨。說他的畫是「漫畫」,當然,「漫畫」如果是漫筆而畫,那是符合子愷作畫之實的。其實,好的寫意畫都是漫筆而畫。後來人們說的漫畫,如華君武、方成等人的畫,那是真正的一個畫種。豐子愷的畫還不完全屬於這一種。


豐子愷的畫直接溝通了文學和繪畫的關係,溝通了木刻畫和水墨畫的關係(他早期作畫,都是畫好,自己又刻在木板上的),溝通了漫畫與水墨畫的關係,溝通了中西繪畫之間的關係。總之,他開闢了一個嶄新的境界、嶄新的畫法。他的畫很簡單,但已說明問題,而且都能引起人們的思考或回憶。一般山水畫和花鳥畫,給人印象就是山和水、花和鳥,而子愷的畫就不然。如《生機》畫一嫩芽從牆縫中長出;《劫後重生》畫一大樹被砍斷後又生出新枝等等,其頑強的生命力都給人以鼓舞。《人散後,一鉤新月天如水》、《昔年歡宴處,樹高已三尺》等,都給人深沉的聯想。他的畫更多的是挖掘了生活中的很多趣味或對現實的諷刺,但都是善意的,給人以美的感受。





豐子愷




他更是溝通文學與繪畫的奇才。就畫來講,他的畫是獨特的。詩配畫,相得益彰,惟子愷的詩畫配得恰如其分,移易不動。別人的畫中題以舊詩,都是可以亂套的,一首詩可以題在此畫中,也可以題在彼畫中;一張畫中可以題此詩,也可以題彼詩。子愷畫中所題詩必此詩,此詩也必題此畫。他的書法也是很有功力和特色的,他如果要畫傳統式有筆有墨的畫,也是很容易的。他是有意識那樣畫,其面貌絕對是前無古人的。


有很多畫家在學豐子愷的畫,有一位頗有名氣的畫家的畫就是從豐子愷畫中變出來的。我想:豐子愷的畫固然很高,但畢竟很簡,一位專業畫家學了很久,又加變化,肯定要強於豐子愷的了。有一位收藏家聽後,找到我,把他收藏的二家同樣大小的冊頁拿給我看,他說:「到底誰高誰低,你看過畫再說吧。」我一比較看,某畫家的畫本來在我心目中很高,但在豐子愷畫前卻顯得十分糟糕。而豐子愷畫中的清氣、逸氣,更顯得突出。「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形可學而得,氣不可學而得。豐子愷畫中的清氣、逸氣最為難得。學者無法得,也就無法超過他。畫中的氣才是最重要的啊。



豐子愷




若論文化素質,豐子愷通外語,晚年更多的精力用於翻譯、介紹日本的古典文學;他的著譯達一百五十種以上。他在散文、詩詞、音樂、藝術理論、書法及至金石鑒賞、建築藝術各方面,皆有很深造詣。郁達夫曾評豐子愷說:「人家只曉得他漫畫入神,殊不知他的散文清幽玄妙,靈達處反遠出他畫筆之上。」葉聖陶、鄭振鐸、俞平伯、朱光潛、朱自清等大文學家、大學者都對豐子愷的畫讚賞不已,可見他的影響。


「選美」都要看文化素質,評畫家更要看文化素質。這方面,畫界還無人敢與子愷相比。若綜合地看,豐子愷應是美術界第一流人才。所以,上海美協主席和上海畫院院長都由豐子愷來擔任,還是有道理的。






蔣兆和




蔣兆和如果沒有《流民圖》,他在畫史上的地位便會大大降低。《流民圖》給他帶來了榮譽,也給他帶來了煩惱。當年,北京城的名門閨秀、才貌雙絕的蕭瓊願意嫁給這位四十歲的窮光棍,是因為《流民圖》;當他走投無路、徐悲鴻解釋前嫌,重新聘用他為兼職教授,也是緣於《流民圖》;後來,他受到國外的邀請,而且成為東方國家惟一的代表畫家,也是得益於《流民圖》;「文革」期間,他多次被審查、批鬥,幾乎要自殺,還是因為《流民圖》……


《流民圖》的傑出成就,尤其是其改革傳統人物畫的貢獻,是毋庸再論的了。有人甚至說它「開創了中國人物畫的新紀元」,這也不算為過。但《流民圖》的創作是受到漢奸和日本特務的支持,也是事實。對《流民圖》一向有兩種相反的看法。其一是:作者是愛國主義畫家,作品是揭露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暴行。其二是:作者是漢奸,作品是漢奸和日本侵略者授意而畫的。老一代的美術界黨的領導人和當年地下黨北京負責人,差不多都持後一種看法。在他們主持或編選的大型作品集中,絕不選蔣兆和的《流民圖》,如果有人要選,他們就堅決反對,要求選者講清楚。我感到這一問題很嚴重,就決定弄清楚。





蔣兆和 《流民圖》局部




我想蔣兆和舉辦這樣重要的大畫展,自己可能會寫個前言、畫展說明等文章發表,於是我便去查閱當時大大小小的報紙。注意,我是大海撈針地查,而不是按圖索驥地找,皇天不負有心人,我果然在中華民國三十二年七月三十日的《實報》上查到了蔣兆和的自述———《我的畫展略述》,發表在《實報》的「學生新聞版」上。全文千字,最後一句是句號,前面各句末皆是逗號。《實報》是公開漢奸汪精衛一夥辦的報紙,內容是媚佞日本帝國主義的,全是漢奸言論。我以前雖知道汪精衛一夥是漢奸,但漢奸到什麼程度,心裡尚沒有數,而且,我年輕時的日語老師是留日的,後來也被定為漢奸,他給我做了很多「解說」,使我很懷疑。這一次翻閱《實報》,才明白汪精衛一夥真是十惡不赦的賣國賊。正當中國人民奮起抗擊日本侵略時,他們卻在報紙上連篇累牘地宣傳所謂「大日本皇軍」,報道日本的「戰績」,並且誣衊抗日的軍民,真令人切齒痛恨。蔣兆和在這種報紙上發表文章,當然不太好。像齊白石這樣不問政治的「糊塗」老頭都知道將日本人配給的烤火煤退回,絕不和日本人打交道;黃賓虹也堅決拒絕日本人為他祝壽,更不和漢奸打交道。但我們也不必對每一位畫家做政治上的深究。蔣兆和的文化水平不高,對大是大非問題也很難弄清,我們頂多指摘他是一位缺乏政治頭腦的畫家,而不能指摘他是漢奸。蔣兆和這篇文章,我複印了一份,但不想公開,只披露他談自己畫《流民圖》時的動機和經過,他說:


至於製作此大幅國畫之動機,以及經過的情形,乘此機會略向諸公作簡單的報告,數年以前,在某一畫展里,鄙人參加一幅作品,題曰「日暮途窮」,而得殷同先生的賞識,因此對於鄙人有了相當的印象,之後殷同先生在別府養病,適鄙人由東京畫展歸來,便中蒙殷先生邀至別府小聚,所以有充余(裕)的時間議論到藝術上的問題,而殷先生對於藝術不但只能理解,而且有所主張,尤為對於鄙人甚是契(器)重,北京歸來,於某日殷先生與儲小有先生商議擬請北京之文藝界諸公一聚,所以在席間殷先生對藝術有所鼓勵,並且囑鄙人擬繪一當代之流民圖,以表示在現在中國民眾生活之痛苦,而企望早日的和平,更希望重慶的蔣先生有所了解,此種用心之深遠,可見殷先生是為有心人乎……


得殷先生經濟上之幫助,只好勉為努力,自從受命以來,工作尚未一半,而殷先生已作故人,當時鄙人之心境可知……現在拙作雖不敢說是完成,只能說暫告一段落,茲逢殷先生於十月三十一日國葬之前,展開於大眾,以稍少補我於殷先生之一點遺憾,而同時以感答某君的感情與期待……





蔣兆和




文中提到的殷同,和汪精衛一樣,都是臭名彰著的大漢奸,而且手握大權。殷同死時,漢奸們為他舉行所謂「國葬」。漢奸頭子汪精衛親自為他致悼詞。我在《實報》上也查到這篇悼詞。我們不必為蔣先生諱,蔣兆和先生當時是依附於漢奸的。但他不是漢奸,他只為了畫畫。他的《流民圖》是漢奸頭子殷同提議並給予經濟上的支持而創作的。殷同死後,又得到「某君」的金錢幫助,這「某君」也是侵略者,據說是日本特務川島芳子和她妹妹金默玉和哥哥金定之。而且《流民圖》的展出是為了紀念漢奸頭子殷同,這是事實,蔣兆和先生在文章中也承認了。但仍不能以此論定蔣先生是漢奸。當時北京地下黨人認定蔣先生是漢奸也是根據蔣先生依附於漢奸,並聽命於漢奸等現象而定的,但他們不知道蔣先生依附於漢奸只是為了畫畫。當然,接受這批人的贊助,是蔣兆和一生中的一個污點,如果他是政治家,我們就不能諒解他了,但他是一位畫家,一位「畫獃子」、「畫迷」,只知道畫畫,而沒有政治上的什麼目的。如果有政治目的,那只是「支持」他的漢奸們的目的,他只是一位畫家,其政治覺悟不高而已。他為了生存、為了畫畫,他依附漢奸,接受漢奸的助款,但他不是漢奸。因為他沒有做過出賣祖國、出賣同志和反人民的事。而且也和那些為了炫耀自己、為了抬高自己、為了得到個人地位上的好處而去向日本侵略者獻媚,宴請侵略者等等的作為,有質的區別。何況,蔣兆和也畫過抗日名將蔡廷鍇、蔣光鼐的像。此外,他的筆下多是受苦受難者,他對於貧窮者、弱者,有一定的同情心。這也能說明蔣兆和的品質。我們應該諒解他本人。





蔣兆和




誠然,《流民圖》雖畫於北京(按當時稱北平),但不是反映北京的現實。老百姓(其中很多是知識分子)流離失所,飛機轟炸,其中一老者還雙手捂耳,以減弱震耳的轟炸聲,顯然反映的是國民黨統治區的情況,而不是日本人佔領區之狀況,因為日本人不會派飛機轟炸自己的佔領區。實際上,日本人時時派飛機轟炸國統區。漢奸們囑託蔣兆和先生創作《流民圖》,目的是「企望早日的和平,更希望重慶的蔣先生有所了解」。有人說漢奸們「企望早日的和平」,就是早日投降日本,不要再抗日;「重慶的蔣先生」即蔣介石(當時被推為抗日領袖),他們希望蔣介石通過《流民圖》了解老百姓的苦難,不要再抗日,也是要投降日本。當然,這只是殷同等漢奸們的思想,而不是蔣兆和先生的真正思想。蔣兆和在自述中一開始便說「鄙人作畫素以老弱貧病、孤苦無依者為對象」,而目的是「能達到大眾的同情」而已。何況,《流民圖》的效果,確實達到了反映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下中國人民流離失所的目的。不知道其創作背景的人,也不會知道漢奸的目的。作者作品的實際效果是重要的。


毋庸諱言,作者當時依附於漢奸,《流民圖》又是為了紀念大漢奸殷同而展出,很多人為此產生誤解,以為作者就是漢奸。不僅當時地下黨的負責人這樣認為,就連不在北京並曾經幫助和支持蔣兆和的徐悲鴻先生也誤解過。前引蔣兆和先生晚年的文章《患難之交"畫壇之師》有云:「1946年,悲鴻應聘任北平『藝專』校長,攜家來京。但由於我們八年未通音訊,他對我產生了誤解,為此我也非常難過。」徐悲鴻先生誤解,就是聽說他當了漢奸。但經過蔣兆和的解釋,後又送上自己的畫,說明自己一直遵照徐悲鴻的現實主義、寫實主義的繪畫主張,艱苦探索,一心創作,為了藝術他不得不如此等等,徐悲鴻當時正需要這樣寫實主義的作品,也就諒解了他。可是沒聽到蔣先生解釋的很多人仍然不能諒解,直到現在。






蔣兆和




我的意見,對於一個畫家,主要還是看他的作品,他的作品《流民圖》還是好的。至於為什麼畫,受誰支持而畫,都不必深究;至於作者一度依附於漢奸,當然和作者政治思想不十分清醒有關,但作者不是那種玩世不恭的人,不是那種為了個人目的而出賣國家的人,他只是一位迷於畫、只想創作的人,又迫於生計。我們應能悲其境,諒其心,哀其志,他畢竟創作出中國畫史上不朽的作品———《流民圖》。


我的文章發表後,有人表示不滿,又向我提供蔣兆和作為「漢奸」的很多資料,希望我重寫一篇文章,以「確鑿的事實」,「認定蔣兆和是漢奸」、「《流民圖》是漢奸畫」……但我仍堅持我的觀點。對於畫家,主要看他的作品,還有為人的品質。何況,《流民圖》是一幅十分傑出的中國畫作品,我們完全可以拋開它的背景,只按畫面內容重新解釋其意義價值,我們要保護《流民圖》,也要想辦法保護其作者。


凡事,不可使不知者知,亦不可使知者不知,既已有人知道,我就把它說清。






石魯




石魯(原姓馮,名亞珩)祖籍江西景德鎮,其高祖因避稅遷四川,販葯售棉成為鉅賈,遂家仁壽縣文公鎮,成為當地第一大糧戶。建馮家大莊園,藏書十餘萬冊。石魯少時,家庭文化氛圍頗佳,這使他具有一定的文化基礎,但石魯一直具有抗爭精神,反抗私塾先生,反抗家庭。十九歲那年,他剛進入華西協和大學文學院歷史社會學系讀書不久,忽然退學奔赴陝西抗日前線,後到了延安,從事革命宣傳工作。在文工團里,他為了革命,什麼工作都干,也創作過木刻畫。老實說,他的木刻畫頗見才氣,絕不亞於專門的木刻家作品。但是,中國畫的功底,他沒有打得紮實。由於他聰明(天才型),書法、文學、藝術他都懂一些,但他沒有像黃賓虹那樣「三更燈火五更雞」地在傳統里積累。他後來提出「一手伸向傳統,一手伸向生活」,實際上,他雖知傳統,但知之不是太深,有人說他的書法,有學過古代什麼碑帖的功底。實際上他基本上憑他的情趣和天分在揮灑。那麼,為什麼要懂傳統呢?不懂傳統不也照樣地畫畫嗎?這個問題,我們下面再回答。





石魯




黃賓虹自幼即沉浸在傳統文化的氛圍中,八九十年內不曾停息,所以,他的傳統功力達到一個時代的最高峰。齊白石少時當過木匠,功底應該說不及黃賓虹,但齊白石也是天才型畫家,他後來急起直追,而且在當地著名文人的指點下,學詩文,學書法,學傳統,半個多世紀,不從政,不從俗。直到八十多歲,才形成他的繪畫特色。齊、黃都由刻苦學習積累,最後進入自由王國,任意揮灑,皆見性情,皆成佳作。而石魯正式從事國畫研究不過十幾年時間,而且還從政,還搜集素材寫了兩個電影劇本。


1959年,石魯創作了《轉戰陝北》,奠定了他在美術界的地位。石魯若無《轉戰陝北》一畫,他在美術界的地位就不可能有今日之高。《轉戰陝北》的成功,關鍵在於他畫了別人從未畫過的題材,歷史上有人畫過北方的雄偉高山、長松巨石、飛泉流湍;也有人畫南方平緩山水、草木蔥蘢、雲興霞蔚;因此,畫南北方的山水都有現成的技法可供借鑒,但也很難突破。歷史上從來沒有人畫黃土高原,石魯畫了,他畫得很費力氣,但他成功了。畫上沒有一棵樹,一棵草,全是黃土,但他表現得好,令人耳目一新。用今天一句流行的話說:他填補了畫史上的一個空白。接著,他又畫《延河飲馬》和《南泥灣途中》,雖然畫得很好,但比《轉戰陝北》遜色多了。因為他用傳統的方法多了一些,他的傳統功力又不十分過硬。當然,比那些因循守舊的作品不知強勝多少倍。再接著,他又創作了《東方欲曉》、《樹大成蔭》、《家家都在花叢中》等。由於石魯天才穎悟,又有文學修養,他善於發現、捕捉美,也善於作藝術的處理,畫出來皆不同凡響,令人一覽難忘。





石魯




正當石魯創作旺盛之際,他創作的電影劇本《劉志丹》被批為反黨事件,那年是1964年,他僅四十五歲。他遭到批判,受到強大的壓抑,他得了精神分裂症。「文革」中又被逮捕,差一點判了死刑。他的藝術生命也基本上結束了。所以,他的正式創作生涯不過十幾年。



石魯除幾幅精心創作的名作外,其他的畫,如《秦嶺山麓》(1961年)、《秋收》(1960年),以及很多山水、竹子、梅花、人物等,雖然風格別緻,與眾不同,但都並不動人,甚至很不成熟。有些畫甚至在一般畫家之下。精心之作十分突出,隨意之作又太一般化,這裡暴露了畫家的基本功問題。大畫家作畫隨性而出,跟著感覺走,有時越隨意越精。黃賓虹患眼疾不能視物,靠摸索作畫,尤精(精神散漫時例外)。齊白石作畫都是順手而出,鮮需精心安排。石魯作畫用的是傳統方法,他的精心之作,雖然形式上盡善盡美,但細一分析,其筆墨顯然缺少內涵,傳統功力不足———這對不深懂傳統的人來說,肯定是莫名其妙,他們不懂什麼叫內涵,分不清優劣。





石魯




有人說總結石魯隨意而作的畫是「野、怪、亂、黑」,石魯寫打油詩反駁:


人罵我野我更野,搜盡平凡創奇蹟。


人責我怪我何怪,不屑為奴偏自裁。


人謂我亂不為亂,無法之法法更嚴。


人笑我黑不太黑,黑到驚心動魂魄。


野怪亂黑何足論,你有嘴舌我有心。


生活為我出新意,我為生活傳精神。


他還說:「敢抒真情,大膽發揮個性,是藝術創作不可輕視的因素。」「為生活傳精神」也好,「大膽發揮個性」也罷,只要你用傳統的方法,你就必須深通傳統。石魯曾對學生李世南說過:「什麼叫傳統,你只要畫得好,別人跟著學,就叫傳統。」說得是對,但怎樣畫得好呢?即使是天才型,不苦練傳統基本功還是不行,猶如天生一個有力氣的人,和後天練出來的大力士是不同的,真正的大力士是練出來的。練,必須依據一種拳術或氣功之類,必有一套嚴格的方式,也就是傳統。自己根據自己的想法,大概模仿一下拳術的架勢,瞎練一氣,根本不起作用。外行看不出門道,內行一眼便看出破綻。石魯是知道一些傳統的,他用筆乾濕濃淡等各種效果都得心應手,但他知之不深,筆墨中的更深一層文化內涵,在他那裡幾乎沒有,我斷定他不太懂。(很多研究石魯的學者因自己也不太懂傳統,也看不出石魯這一缺陷。)傳統有無窮的學問,無窮的魅力,可以一直深入下去。石魯一畫一法,固說明他頗有才氣,但也說明他不夠深入,他如果深懂傳統,一種方法就足夠他一生受用。黃賓虹一生只一法,只要他不死,他還會繼續深入下去。實際上,他就在去世前兩年畫出的畫最好。齊白石一生實際上也只一法,研究家們硬說他衰年變法,我看他沒變,他只是在原法上深入,他也是到晚年才畫得最好。元代倪雲林被公認為文人畫最高典範,他一輩子就畫幾棵樹,一河兩岸。只要他不死,他會永遠深入下去。他不必要太多的方法。





石魯




石魯有學問,但不是太深(但比一般畫家強勝百倍);對傳統有所知,但不夠深入。如果他的傳統精深,下筆隨性而出,出手即不凡,即使不會幅幅精佳,但絕不會出現十分平凡的、甚至水平很低的作品。


總結一下石魯,作為畫家,他有第一流的素質,第一流的才情,但因其基礎不夠雄厚,認識傳統不夠精深,囿於時代的影響,中斷了他的發展。因此,他沒有達到他應該達到的高度。但僅就他存世的幾幅精品看來,他在新時代的美術史中,仍然具有十分崇高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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