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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豬籠城寨」,有 250 個「白板」

文|趙景宜

攝影、插畫|Yin

「要早點買房子就好了」,她感嘆運氣不好。王秀雲在1987年嫁到位於上海東北角楊浦區的隆昌公寓,公公是退休的警察,丈夫和她一樣是工人。在丈夫小的時候,公寓還是兩家人合用的兩室一廳。七十年代,考慮到警察們的小孩都長大了,用牆隔開了原始的房間,一分為二,終於獨門獨戶。

今天這裡還能看出痕迹,相同的門牌號碼用了「丙」、「乙」做區分,那個時候就裝了獨立煤氣。房型大致相同,現在分為二室,最裡頭用來起居,飯桌、躺椅放在外頭。孩子出生後,一家五口人就在這樣房子里擠著。

這些年,王秀雲看到很多街坊搬了出去。同她丈夫一樣,公寓里很多警察的下一代選擇做了工人。九十年代,國企改革,出現工人下崗潮,很多人沒有適應這股市場化浪潮,同時也沒有購買第二套住房的意識。在那個時期,王秀雲的工廠倒閉了。

「你不要拿現在的眼光看過去,都說以前房子便宜,要早買早買。那個時候我們工資也很低,哪有錢買呢?」 另一個街坊向我說道。他在過道里做著韭菜盒子,稱「首富」王建林最愛吃這個。只不過,韭菜盒子里雞蛋液兌了水,「騙騙自己不行嗎?」

下崗後,王秀雲就沒有工作,一直呆在家裡。她戴著帽子,洗衣服,給人一種虛弱的感覺,講話輕輕的,「中越邊境戰役時,我們廠總加班加點做軍需物品。以前幹活都很費力,一心想著做貢獻,總參加義務勞動。」 無業那年,王秀雲的兒子剛上中學,光靠著丈夫一個人賺錢。家庭條件一直不好,更不可能動買房子的念頭。

最初住戶都期盼這裡被拆掉,住進條件更好的地方,他們聽到了各種版本的傳言。直到2005年,事情基本塵埃落定,隆昌公寓被標記為不可移動文物。現在還住在這裡的人,基本沒有再搬出去的打算。

隆昌公寓所在的定海橋區域,老上海人稱這裡為「下只角」,舊時的貧民窟,做苦工的蘇北人多住在這裡。它建於1930年,由英國人設計,是原先公共租借的巡捕房。在後來漫長的時間裡,它變成了公寓,住進去為人羨慕,後來住戶們又想擺脫它。

1942年,它被更名為隆昌公寓,後成為楊浦公安局職工宿舍。近五十年,它算是「高級住宅」,有自來水,很早一批通了煤氣,還有「電梯」。電梯在解放後用過一段時間,但因「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停用至今。

現在,隆昌公寓的住戶的大多數是老人,和一些租房的打工者。有能力的住戶早在外面買房,搬了出去了,這個老建築很難滿足人們的現代生活需求。

「白板」和「斗獸場」

隆昌公寓的房子大多面積不到20平米,擺下一張床和飯桌後,休憩地方就不太寬裕了。房子緊挨在一起,一牆之隔,便是兩家人的生活。公寓結構像麻將的「白板」,四邊形,中庭有一片空地。有人稱這裡像「斗獸場」。每一層有50間房間,共五層,如果有人在過道吵架,那就意味著所有人都會知道。

從過道走時,總看到有人靠在躺椅上,對著門外發獃。他們需要和逼仄的空間做鬥爭,門外的過道成了房子的延續。漱口,晾衣服,曬太陽,洗菜做飯:每一層都有老式的公共廁所——便池只有一條疏通道,沒有隔擋門,幾乎沒有隱私可言。眼下沒有污濁物,但也很難用潔凈來形容這裡。

門口上貼有告示:請居民同志們不要在公廁內外亂堆雜物!

「外國人來這看,說這裡不是人住的地方。」三樓一個住戶向我抱怨道。她轉身叫了鄰居,約著一塊去超市買菜。每到周末,她就去女兒家住。下樓前,她指著中庭向我說:「你看,舊社會犯人休息放風的地方。」 往下看,「院子」已變成一個停車場,停靠著近百輛新舊、形態各異的自行車、電動車,還有十幾輛汽車。

它們經常堵著彼此,就像公寓的房子一間間挨著一樣。比起更普遍的老式弄堂,隆昌公寓的「集體生活」,在上海是少有的。

狹小的公共空間,能讓鄰里關係更緊密,也容易產生爭吵。比如,晾衣服總有水沒擰乾的時候,很容易相互干擾。「要注意看,樓下沒衣服時,晾著沒事。等到樓下要晾時,會跑上來和你講一聲,你收進去就好。有的人脾氣不好,直接一頓罵,兩家就容易吵起來。」 王秀雲說道。

為解決狹小的住房面積,街坊們開始在房子外蓋起了「鴿子間」,它們像大大小小的盒子一樣,分布在走廊、樓道上。多為淋浴間,有的還包含了廚房。

王秀雲把淋浴間建在了公廁旁,另一面過道堆放了雜物,「你看」,她指著一扇門,這家人沒有搭「鴿子間」。「這房子很早就借出去了,租客也沒搭東西。本來,我在這裡放東西是不行的,人家要有意見。」

這被街道定義為「違章建築」,第一家蓋好後,慢慢有了第二家、第三家,最開始社區會拆掉這些「違建物」,但沒多久後,居民們又重新蓋起來。最終,街道默認了這些,但現在幾乎不可能再蓋新的了。

「2000年以後,才開始蓋起的。以前,工廠有專門的職工澡堂,後來工廠沒了,洗澡就成問題了。」一個街坊說道。

我數了數,約有100戶在外面搭了「棚子」,多為長1.2米左右,有些到了2米。一般都建在家門口,在樓道拐角、廁所等公共區域,則採取就近原則。但總會碰到,有人先做好了淋浴間,佔掉了原本更近的人位置。那段時間,總因為佔地引發矛盾,最終一方作出讓步。這些糾紛在幾年前就得到解決,最多這些不痛快,變成內心的怨念,在日後的雞皮蒜毛的小事中發泄。

「老實的人反而過得不好」,做韭菜盒子的街坊感慨。最早因擔心私搭「違章建築」有風險,他就把淋浴間裝在了家裡。這讓原本狹小的居住空間變得更局促。

他已經退休了好幾年,嘴裡常念叨:「現在和過去不一樣,鈔票才是有用的。我沒什麼錢,能怎麼辦?」他的眼神很有力,像瞪著你一樣,他對於處於變化的東西不再信任,對現實不太滿意。

遲到的舊樓「大修」

2004年,周星馳主演電影《功夫》上映,隆昌公寓酷似片中的「豬籠城寨」,因此在中文網路世界中走紅。很快有人慕名前來,拿著相機四處拍照,這漸漸讓居民感到不滿。

「這老房子有什麼好拍的。」 今天住戶們都有這類困惑,王秀雲也說:「本來這裡人過得就不好,哪希望被人拍到放網上。」 在公寓門口就貼有告示:「不要攝影,後果自負」。前幾年,很多攝影愛好者都有被樓上樓下居民訓斥的經歷。

知乎上有人提問:「上海隆昌公寓可以攝影參觀嗎?」這個問題只有一條回答,yolo patch說道:「上海世博會那會,隆昌公寓每天都會出現很多慕名前來拍照的人。不同膚色,不同發色,不同眼色的人抬著長槍短炮,拿著數碼相機,舉著手機拍這拍那的。老年人喜靜,隆昌公寓每層樓的走道很狹窄,資源被佔用,居民原本平靜的生活因為「遊客」的入侵受到了極大的影響。」 他稱自己住了二十年,後來搬走了。

網路與媒體的關注,在給居民帶來困擾的同時,也帶來了一些好處。2013年,《東方早報》披露公寓存了許多消防隱患:大樓內幾乎無滅火器,「好不容易,早報記者在東北角三樓、四樓找到了兩個泡沫滅火器,發現上面竟然寫著『1965年生產』字樣。」 報道還指出,居民之前就向有關部門反映了消費、漏水等問題,但被回應「隆昌公寓暫未列入『舊區改造』徵收計劃」。

報道刊發的第二天,街道和相關部門給出回應。一年多後隆昌公寓迎來了大修。外立麵粉刷成了淺色,換了新的水路、電路,解決了過去的漏水問題。過道上面能看到黑色的管道,消防變成了自動化,每隔一段距離設有一個探頭,裡面用玻璃隔離,遇熱融化後會自動出水。

回頭來看,這場大修來得太遲,也不可能解決根本問題。在隆昌公寓長大的第二代年輕人,早就搬了出去。住在這裡的中年人基本是住客,更多數的是在這住了好幾十年的老人,他們沒有搬出公寓的計劃。

在東側,有一個92歲老人,她常手裡拿著一根煙在樓道抽,然後扔掉樓下。「開心的時候抽一根,心裡有事的時候抽一根。」 她口齒流利,說完後會反問一句:「你懂哇?」 雖然身體還利索,但已不能獨自下樓。

老人和王秀雲幾乎同一時間住進的隆昌公寓。「我媽外地的,解放初嫁給了一個上海老公。」 她女兒說道。這是老太太的小女兒。房子是大女兒家的,老人在六十多歲被接到隆昌公寓。十年前,因為全家搬到國外,便拜託妹妹來這照顧。

她坐在門口的沙發上,有人經過時,就跟我細數他們的底細:「這個是鹽城人,借的房子要1800。這個借的房子要2200,他是.....」 老太太能記住人還挺多,不過周圍的中年租客很少找她搭話。

她小女兒也已經五十多歲,看起來很有精神。她很滿意母親身體不錯,指著鄰居家的門說:「你看,房子小,但他們還是把家裡布置得很舒適。」 門外,整齊擺著一排排鞋子。「那你家呢?」我問。她略帶無奈地說:「年紀大了,不太講衛生。你和她說也不聽,她年紀大了,也不識字,講不通道理的。」

老太太就坐在不遠處,她又抽完了一根煙,煙頭拋向了過道外。

住了三十年,王秀雲也習慣了這裡。兒子雖然搬到了浦東,但因為工作在附近,總會回家吃飯。「周圍也都是些老鄰居,覺得很安全。」她說,其中有些是高齡獨居老人,要是見他們好幾天沒出門,王秀雲會敲門看看怎麼回事。最早一批入住隆昌公寓的人,大多已經不在了,他們都是年輕時從北方來到的上海。

樓道上,有一個老太太不斷對我重複著:「我是北方的」,帶一些山東口音。「別理她,她腦子有問題,老年痴呆了。」 她女兒站在門口,邊說邊用手比劃著。

這些早年漂泊到上海的外地人,他們的子女已經變成地道上海人了。但他們卻大多不願住在隆昌公寓了。

異鄉租客:公寓的底層人

新的一批異鄉人,也已在這裡紮根有些時日了。

在隆昌公寓,榮國方住的地方最小。不到十平米空間。能擺下一張小床,冰箱上放著微波爐,還有一個簡易的洗手池。在窗口,放著一個監控屏幕,有三個鏡頭,一個對著大門口,另外兩個對著停車的空地。

榮國方是隆昌公寓的門衛,他今年六十多歲了。中間頭髮禿了,周圍是一圈白頭髮,伴著細碎的黑髮。身材瘦小,乾癟,膚色有一些黝黑。

他穿的衣服都有些舊,有的褲腿破了,有時沒穿襪子。偶爾,他會穿上社區發的制服,上面印著「上海社區保安」。每天早上八點,他負責把大門打開,晚上八點時則關上大門。其餘的時間,司機會自己開關門,他們形成了默契。有一些車主不是這裡的住戶,只是白天暫停此處。大門很窄,車出去時需要小心翼翼的。

早上四點,榮國方負責給公寓里十幾個公廁做清潔,這個工作需要花上三個多小時。這也是公廁唯一被清掃的時段。榮國方說,每個月自己能拿到一千多塊錢。對他來講,更重要的是有一個落腳的地方。他在這當了十年保安,在這之前,他在上海做過許多不同的零工。

一天大多數時候,他都在外面,踩著一輛三輪車。榮國方四處收廢品,再賣出去。他回收過廢棄的插頭,便拿出鉗子,剪短插口,一大堆電線里只有鋁最值錢。買賣廢品,是榮國方的重要收入來源。

中午的時候,他會回來,匆匆用電磁爐在門口做些吃的。保安室沒有洗浴的地方,這可能不是什麼大問題。他好像認識這裡每一個住戶,每當有人經過時,都會向榮國方打招呼,偶爾聊上幾句。其中,最愛和榮國方呆在一塊的,是一個比他大十來歲的老人。這個人總默默坐在旁邊,榮國方幹活時,他們很少有對話。兩個人都不是愛講話的人。

這個男人是榮國方老鄉,江蘇鹽城人。十幾年前,因為房子動遷的原因,他從虹口區的老弄堂搬到了隆昌公寓。他稱到現在都不知道隔壁左右的鄰居叫什麼,「我就知道隔壁的姓齊,有次快遞送他家沒人,別人敲我家門才知道的。上海人都不喜歡我們,話講不到一塊去。」

這個看法具有一些普遍性,搬來時間不長的人也或多或少有不適感,但這更多取決於個人。

住在二樓的王平,四十多歲時來上海打工,在定海橋一帶住了三十多年。在食堂炒過菜、去過工廠做過臨工。到了七十歲時,因為身體不好,便不能打工了。以前租的房子拆遷了,搬到了這邊,房子是上海親戚借給他們的,每個月只用付1200元。

她的老伴大她一歲,對於一個老人來說,看起來有些魁梧。他很少說話,表情嚴肅。他在附近做保安。

他們中年時離開江蘇老家,生活在上海,是因為小兒子的病,需要在上海治療。王平告訴我,小兒子二十多歲後開了刀後,腰有問題,後來人也癱了。她白天就在家裡照顧小兒子,大多時候,她就在廚房裡。小兒子很少出來,要洗澡的時候,兩人會推他出來。

每周,他們要帶小兒子去附近的醫院。很顯然,這個小兒子是王平最大的負擔。她也習慣了這些,很少在嘴上發牢騷。好幾年,他們都沒有回老家,大兒子們則過來一起過年。「等我們以後不在了,他大哥會幫忙照顧他。」王平說,每個月的醫療費,也是靠大兒子幫助。

做好晚飯後,就會上街上去。她會帶著袋子,拾落垃圾桶里的塑料瓶。她這幾年都這樣,冬天晚上冷時也照常出門。「賣不了幾個錢,但也夠買買菜了。」她很和善,聲音很輕,講話時會淡淡微笑一下。

在隆昌公寓這幾年,王平從沒和鄰居起過矛盾,「心要好」,她說,來上海這三十年從來沒有本地人欺負她。一些鄰居知道她家的情況,便主動把家裡的廢品給她,給她的多是住了很久的老住戶。王平說,來這租房子的都是打工的,會自己攢起來賣掉。

「他們也條件不好呀。」 說完後,她也如常地微笑了下,然後陷入沉默,眼睛沒有看著遠處,也不像是再想什麼事情。

我走進了隆昌公寓臨街的「嵐嵐房產」,試圖通過租房子來打探這裡的租房成本。

「你在這借房子幹嘛?」 他們對我的來訪很好奇,坐在板凳上中年女人打量了下我。旁邊的人搭起話來,「大概看這裡是老建築,想感受下歷史的韻味咧。」最後她告訴我,目前隆昌公寓沒有出租的房子了。以前租出去的都在2000元左右,價錢看具體情況。

現在,很少有人來這感受「歷史的韻味」了,拍照熱潮已經褪去。碰到偶爾來拍照的,居民們基本不再理會。有可能是人們被拍麻木了,也有可能只是他們變老了。有人會聯想到北京的安華樓,一個設計時考慮面向未來的1960年建築:曾預想大樓內有幼兒園,大食堂,每層有活動中心、服務中心,頂樓九層能舉辦舞會和兵乓球賽。同隆昌公寓一樣,當年住進去都被人羨慕,但現在,住戶們做夢都希望搬出去。

如果細心觀察,也能發現隆昌公寓很有活力的地方:樓道、走廊上的植物,鳥籠里的鳥,院子里的流浪貓。周末時,會短暫停靠一些汽車,他們走上樓看望長輩,或接他們外出。我還看到一個老人,她牽著條大狗,狗很興奮,想四處亂竄,主人很費力地牽著,他們慢慢走到了街道上。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有一輛紅色卡車經過隆昌路,它車身上貼著「打擊違章建築」等宣傳海報。與此同時高音喇叭念著:「打造宜居環境,拆除違法建築。消除安全隱患,全民參與...... 」

還有,幾乎每小時都會有快遞進來。

我最後去隆昌公寓的一天,離開時下午六點多。剛好看到一個快遞小哥把電動車停到了門口,跑上樓送貨了。很快,一輛汽車要開進來。中年司機等了十來秒,開始按起了喇叭,他臉上沒有不耐煩的表情。

長達五分鐘,他沒有下車,只是連續按著車喇叭。最後一分多鐘里,原本漠不關心,趴在走廊上聊天的住戶們,共同注視著門口的車,他們像是看著熱鬧,但安靜的樣子像是早已見慣了。

天就要黑了。

*為保護隱私,以上住戶名字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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