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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磧踏春斷想

天之賜,人間美。

「萬木知春不久歸,百般紅紫斗芳菲。」早春三月,摯友陳君從忠相邀,旅伴七八人,一起走進慕名已久的鳳岡縣長磧古寨。古寨四面環山,鋪陳於峰巒庇護的山谷里,猶如大自然母親手心裡熟睡的寶貝。三面鄰水,溪水碧綠澄澈,洄環往複,繞著山腳逶迤流淌。河岸上沃野田疇,生長著蔥蘢的油菜,河谷低熱氣候是春姑娘的初吻,熱辣辣地撩撥,早已是枝頭黃花堆積,晨曦里肆無忌憚地招搖。數十戶民房白牆黛瓦,依山建布,灰白色的硬化公路穿行其間,串珠成鏈,幾株大樹蓋影婆娑,繁枝招展。

同行旅友王君世舉,供職於文旅部門,業餘時間喜歡用筆講述家鄉上五代或更早前的故事,反正無據可查,可以用昔時「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來開頭,然而因此熏陶得斯文內秀也未可知。其時紅撲撲的臉龐,童顏般可愛,戴著斯文的眼鏡,後面藏一雙笑眯成縫的慧眼,瞳孔大張,盡攝其景,深情愛戀曰:好一幅自然天成的水墨丹青。

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

——晉·陶淵明《桃花源記》

「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春來」。從山頂陡坡緩步下行,走近古寨,不由自主間,會令人心生尋得現代桃花源之喜。晉代隱士陶淵明描述的世外桃源,曲徑通幽,和諧靜美,數千年來,成為人們心中永恆嚮往的生活圖騰。

中華民族農耕起源,不同於遷徙成性的游牧民族,骨子裡始終流淌著自食自足、愛此樂土的純樸基因。距離陶淵明後800多年的大詩人謝枋得,身逢宋元換代之際,受夠了兵荒馬亂的流離之苦,對桃花源般的「烏托邦」情懷尤為念茲在茲,他在詩中寫到:尋得桃源好避秦,桃紅又是一年春。花飛莫遣隨流水,怕有漁郎來問津。縱然到了現代,人們生活安居樂業,衣食無憂,依然不減對親近自然,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坐看天上雲捲雲舒的追慕。有好事者將廣告詞改編為「農婦,山泉,有點田」,被譽為一直以來「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現代版。前幾年有一名畫家叫老樹,給自己的作品配上一首詩:溪水一旁,住兩間房;擁幾冊書,有點餘糧;春風高遠,秋雨欲狂;世間破事,去他個娘。頓時網上一片火。特別是最末句「世間破事,去他個娘」,著實讓好些打拚在都市,自謔「比雞起得早、比狗睡得晚、比蜂還要忙、比驢還要累」的「蟻族們」,急欲覓一僻地,權當是心嚮往之的桃花源,吼上一通,縱情長舒滯郁心中的那股鳥氣。

中國太古的情形,現在已無從詳考。但看周末……女人嫁否也任便,並無什麼裁製。由漢至唐也並沒有鼓吹節烈。直到宋朝,那一班「業儒」的才說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話,看見歷史上「重適」兩個字,便大驚小怪起來。

——魯迅《我之節烈觀》

淌過小河,走進油菜花海。道路中央,有一處牌坊,巍峨聳立,宏偉氣派。坊體凹凸斑駁,透著久遠的年代感。旁邊有一塊石碑,載有簡介:長磧牌坊,修建於清代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聖旨旌表本邑癢生朱煐之祖母謝氏,龍泉知縣題聯而建「謝氏節孝坊」。

眾皆聚於坊下,鵠立仰望,欣羨於古人精湛的製作技藝。陳君從忠,史上文風隆盛的西鄉泮水人氏,承續桑梓文脈稟賦,頗能舞文弄墨,尤擅小說,文風清新,感情細膩,對生活中習見的尋常人物,深挖細剖內心世界,往往發常人所未見,獨得個中三昧,其時突發奇語:一個民間普通婦人,榮膺封建王朝最高帝王嘉獎,實在是至高無上的榮光,但為此付出的代價,終身守節,被迫放棄對完美生活的追求,也甚可惜。王君世舉隨即應答:封建統治者的馭民之術,倡導守節,扭曲人性,實在是程朱理學的朱老夫子可惡。

關於這一話題,始終對封建禮教大加批判的魯迅先生,以筆伐戈,一篇《我之節烈觀》,可算是作了一次大清算。先生疑問:多妻主義的男子,如何就有了表彰節烈的資格?遠古的神話,雖混沌模糊不足征,但歷史講義大都還是由此開頭,足見亦可視作民族發展的幼年。《淮南子·覽冥訓》記有嫦娥奔月的傳說,「羿請不死之葯於西王母,嫦娥竊之以奔月」。嫦娥是后羿之妻,背叛丈夫偷吃靈藥,獨自成仙得道升天,算是對丈夫不忠又不貞了,從後人對嫦娥的態度來看,是時女子並無節孝的約束。洎乎唐朝,相傳具有北方游牧民族血統的李氏家族坐了天下,帝國發展到了世界頂峰,宏大自信的心胸,加上粗獷豪放的性格,更加傲視封建教條為無物。最為男子津津樂道的兩個女人,武則天、楊玉環,一個是父輩的才人嫁給了做皇帝的兒子,一個是已進門的兒媳成為皇帝公公寵愛的貴妃。皇家尚且如此無拘,百姓許也不會有太多俗禁。然而宋代以降,國勢衰微,民族屈辱,自信心受到打擊,在外打不過敵人,難道在家還管不住女子不成?殖民心理於是作祟,「女應守節男子卻可多妻」的畸形道德出現,「並且日見精密苛酷」,成為戕害女子的一把尖刀。難怪魯迅先生要將業已千年的舊傳統斥為「吃人」了。可見,國力雄厚,民族富強,思想解放才有紮根的土壤。君不見,今日我大國領袖提倡之「四個自信」,國民傲然言之於口,底氣頓時沛然於胸,便可見一斑了。

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南朝·劉義慶《世說新語·任誕》

長磧春光爛漫,到處是生命的力量在勃發。光禿禿的灌木條使勁發芽,彷彿剛被嚴寒剝了精光奪了貞操,急忙忙要換上新裝挽回顏面。毫不惹眼的野草也忙著湊熱鬧,乘時伸出尖尖的小腦袋,像踮足了腳的小矮人爭睹春姑娘綽約的容顏。河水嘩啦啦地吼,你推我搡,變著方兒躲避激流,好到邊上來打著漩渦不想走。

時近午天,周圍遊人結隊成群,絡繹增多。有三兩結伴、徜徉而行的,也有一人獨處、孑步蹊徑的。人是大自然中的靈長,最能貼近四時變換,以調適的心態在群居與獨處之間切換角色。同行旅友中的魯君迅雷,是在當天早上我們大部隊已到鳳岡境內,才臨時起意,竟然不畏滯後車程一小時還要多的孤旅,毅然乘興追趕而來。魯君這種率性而為、身隨心動的曠達之風,實迥異於慵懶之眾,讓我不禁聯想起大學士蘇東坡,他在小品文《記承天寺夜遊》中寫到:「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何夜無月……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活脫脫描繪出月光籠罩下,一對友人暢抒心意的澄澈世界。

何處無山?何處無水?何處無古寨?但少身輕心悅如吾等今日暢遊長磧者耳。名為踏春嘗景,實乃借景娛情也。「時人不識余心樂,將謂偷閑學少年。」人生在世,是置身汲汲進取還是選擇閑散江湖,始終是充滿兩難的問題。儒道之別,也大率於此。從莊周幻想「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的超級浪漫情懷開始,到魏晉時代,隱世閑處的風氣達到頂峰。陶淵明在「歡然酌春酒,摘我園中蔬」中享受著「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嵇康、阮籍等「相與友善,游於竹林」的「七賢」,嚮往「願登太華山,上與松子游」。同為「七賢」之一的山濤,字巨源,將赴新職,「欲舉嵇康」代替自己的職務,不料嵇康憤然提筆,撰寫《與山巨源絕交書》,公然「與之告絕」,譏嘲山濤「羞庖人之獨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薦鸞刀,漫之膻腥」,同時說自己是野鹿,「雖飾以金鑣,饗以嘉肴,逾思長林而志在豐草」,以示堅不出仕。

不過,正如魯迅先生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葯及酒之關係》一文所析,嵇康等輩不願出仕的原因,多是當時頻繁易代,所處政治社會環境太過險惡,而採取的一種保身之舉,倒不一定是真心所願。「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儒家入世情懷占著上風,畢竟還是幾千年歷史發展的主流。進取之餘的閑散,倒似滔滔江水在奔涌急流間中轉駐足的一抹風景,因稀罕而美麗。歷史要進步,社會要發展,閑散清高、通達超然終究換不來,最靠得住的,還是代代相承的接續奮鬥,來得實在。

(作者與夫人在長磧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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