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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白先勇細說紅樓夢》

我覺得,念過《紅樓夢》,而且念通《紅樓夢》的人,對於中國人的哲學,中國人處世的道理,以及中國人的文字藝術,和完全沒有念過《紅樓夢》的人相比,是會有差距的。——白先勇

白先勇先生是我很喜歡的作家。十多歲時無意中遇到《台北人》,驚為天人。小時候讀書並不在意作者是誰,是什麼樣的人,都是碰到什麼讀什麼,後來又讀了《紐約人》、《孽子》等。知道他的身世背景之後,更覺得他是一位了不起的作者。他不但能把自己熟悉階層的人物寫活,對自己不熟悉的邊緣人物同樣能塑造得非常生動,像他評價的曹雪芹一樣,作者生活中並不熟悉的劉姥姥這樣的村婦,在他的筆下也熠熠生輝,這才是了不起的功力。

老話說:「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凡中國人家裡,都有一部《紅樓夢》。」未必每個人家裡都真有一部《紅樓夢》,但即使你沒讀過,也會聽說過混在女孩堆里的賈寶玉、多愁善感的林黛玉、識大體的薛寶釵,以及他們的「三角戀」,知道有一個像現代職場女強人一樣能幹又潑辣的王熙鳳,在大觀園裡洋相百出的劉姥姥。但如果對這部偉大的文學經典僅僅只有這些刻板印象,並停留在此的話,是多麼可惜啊!

白先勇先生深愛《紅樓夢》,小時候因肺病被隔離,在收音機里第一次聽到《紅樓夢》,從此打開大觀園的大門,一輩子沒有關上過。五年級開始認真研讀,從十歲一直讀到八十歲,讀了一輩子,每十年都會有不同的感受。他說「我這輩子從來沒離開過賈寶玉。」《紅樓夢》是他的文學聖經,也是他的文化百科全書。讀過西方文學專業,又在美國教書生活三十餘年,回過頭來,還是認為《紅樓夢》是「天下第一書」。

白先勇先生不但深愛《紅樓夢》,而且真懂《紅樓夢》。「《紅樓夢》是我的床頭書,隨便翻一頁,我都可以看得下去,《紅樓夢》能夠做到雅俗共賞這個最高的標準。」他在美國加州大學開設過一門《紅樓夢》導讀課,一講就講了二十年。

77歲時他聽朋友說,「現在的大學生已經沒有耐心從頭到尾讀完《紅樓夢》了。」大驚:「這還得了?」退休20年後,他受邀重回講台,在台灣大學開設了《紅樓夢》導讀課,花了三個學期,一回一回領著學生細細讀完120回《紅樓夢》,這本《白先勇細說紅樓夢》就是這一課程講義編撰整理而來,它凝聚了先生幾十年來閱讀《紅樓夢》的心得,「《紅樓夢》是一本天書,有永遠解不完的密碼,有永遠看不完的各種深層的意蘊在裡面」。他覺得這是冥冥中上天的安排,對熱愛多年的《紅樓夢》終於有了交代。

我也從十來歲就接觸了《紅樓夢》,雖然至今也讀了好幾遍了,也看過87版電視劇,林青霞、張艾嘉主演的電影《金玉良緣紅樓夢》,以及越劇版《紅樓夢》,次次都能把我看哭。真的如白先勇先生所說,常看常新,隨手翻開任意一頁都能津津有味往下讀,並不忍釋手,真正「百讀不厭」。但對於我來說,有一位這樣深愛《紅樓夢》,同時又是一位小說創作高手的老師,帶領著再去讀,收穫的又是另外一種驚喜,實在也是一種福分。

以前我也零零散散看過一些紅學家對《紅樓夢》的各種解讀和考據,有些簡直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令人生厭。而此本白說恰好避免了學究派的枯燥,提供了一個優秀小說家看待《紅樓夢》的獨特視角,跟隨白先勇先生再細讀一遍,會發現許多妙處。

1、側重解析《紅樓夢》的小說藝術之美

白先勇先生不像學者一樣考證或索隱,而是「正本清源」,純粹以「怎麼看小說」的角度來講《紅樓夢》。他以小說家的藝術敏感,將歷來被冷落的人物、被曲解的角色、被忽略的細節,逐一歸還其原有的精彩,讓它們重新綻放。他說:

「我在台大開設《紅樓夢》導讀課程,正本清源,把這部文學經典完全當作小說來導讀,側重解析《紅樓夢》的小說藝術,檢視曹雪芹如何將構成小說的元素髮揮到極致」。

讓我們來看看白先生是怎麼講《紅樓夢》的小說藝術的。很多人講《紅樓夢》都只是在分析人物,分析情節,而不會去注意這個人物到底是如何塑造起來的。白先勇先生卻不一樣。他一直在提醒,曹雪芹在這裡為什麼這麼寫,這麼寫為什麼很好,這是小說家特有的敏感。

比如講小說人物出場,有的拔得很高,有的調子很低,都有道理。第一女主角林黛玉的出場,就比較低,由賈雨村介紹出場。如果是二流作者,林姑娘的出場必定等不及,嘩啦啦寫一大堆,但曹雪芹不同,他不動聲色,只說這個女學生身體很弱,就完了,不講了。長什麼樣子,家裡如何都沒提。其實曹雪芹在等一個合適的時機。因為賈雨村是俗氣的人,他眼裡看不到林黛玉的特別,無論是特殊的美貌或是性靈,他都不大覺得,他要緊的是官場上往上爬,他眼裡的黛玉只是個普通學生,很弱,不重要。林黛玉要等另外的人出來看到她,這就牽涉到寫小說很重要的觀點(point of view)。現代小說研究這個,從什麼人眼裡看什麼事情,看人、看物都有觀點,選中的觀點決定這本小說的焦點在什麼地方,它的主題在什麼地方,有時候它的風格決定於什麼人看事情想到的語言。一個知識分子看到的事物,想到的語言,跟沒有受過教育的人就完全不一樣。

後面談到曹雪芹如何塑造王熙鳳,白先勇先生也是這樣細細地講來,如何人未到聲先到,賈母如何介紹她,黛玉眼中的「鳳辣子」是怎樣,下人眼中的璉二奶奶是怎樣。八面玲瓏的鳳姐三言兩語,做那麼兩下,曹雪芹就寫活了這個人。

看白先生如何解析賈母向黛玉介紹王熙鳳:「這一段就是小說家的手法,如果賈母介紹說「這是你的璉二嫂子」,就一點趣味都沒有了。這句話,你看賈母這麼講:「你只叫他『鳳辣子』就是了。」一方面點出王熙鳳是個潑辣貨,很潑辣!另一方面也講出賈母跟王熙鳳兩個人的關係,老太太跟孫媳婦開玩笑,當著那麼多人,可見呢,老太太寵她愛她跟她很親近,這種關係,不必寫成賈母對她怎麼好、怎麼好,這種手法就低了。只要一句話,講完了她們兩個人的關係,講「潑辣貨」、「鳳辣子」這麼一個外號就夠了!這是《紅樓夢》高明的地方,一張口都有道理,而且很合賈母的身份。」

2、辨析庚辰本與程乙本的語言文字和人物形象

《紅樓夢》在我們大陸較流行的是庚辰本,而白先勇先生極力推薦的是程乙本。在美國講課時,他使用的是台灣桂冠圖書公司出版、啟功作注的程乙本《紅樓夢》,回到台大再講《紅樓夢》時,之前用的書斷版了,他就選用了以庚辰本為底本的《紅樓夢》。「我發現庚辰本裡頭問題蠻多的,因為這是最偉大的一本小說,任何的差池都應該有一個說法。」因此他在書中詳細比對了兩個版本的差異,從小說藝術角度將庚辰本的錯漏之處一一指出,得以重新發現失落已久的「程乙本」《紅樓夢》之美。

就比如講王熙鳳出場那裡,賈母怎麼介紹王熙鳳:「你不認得他,他是我們這裡有名的一個潑皮破落戶兒。庚辰本「潑皮破落戶」白先生覺得不妥,程乙本是「潑辣貨」。「南省俗謂作『辣子』,你只叫他『鳳辣子』就是了。」庚辰本的「南省」何所指?查不出來,程乙本把「南省」作「南京」,南京有道理,賈府在金陵。這一段我印象很深,因為一直讀的是庚辰本,讀的時候就有疑問,一直也沒想明白,鳳姐為什麼叫做「潑皮破落戶」,這下才恍然大悟。

書中像這些細節處的對照很多,像著名的「冷月葬花魂」,先生就覺得程乙本的「冷月葬詩魂」更合適。我原來不知道有「詩魂」一說,覺得「花魂」也挺好的,但是想想書中黛玉的判詞「堪憐詠絮才」,而《紅樓夢》判詞是有極高的象徵和總結意味的,詠絮才當然是指黛玉的詩才呀,黛玉就是「詩魂」本身無疑,用「詩魂」當然是更妥貼。

白先勇先生認為:《紅樓夢》的對話藝術,巧妙無比,人物一張口,便有了生命,這是曹雪芹特有的本事,他對當時口語白話文的運用,到達爐火純青的地步。《紅樓夢》的對話,精確的標示出人物的個性、心理、身份、處境,人物都有個人化的語調、特徵,鳳姐是鳳姐,李紈是李紈,絕不混淆。

例一:第二十九回

賈母率領賈府眾人往清虛觀打醮,觀里一個十二、三歲正在剪燭的小道士,來不及躲避,一頭撞到鳳姐懷裡。鳳姐一巴掌,把那個小孩子打了一個筋斗,罵道:

「「野牛cào的,胡朝那裡跑?」——庚辰本

「小野雜種!往那裡跑?」——程乙本

鳳姐個性潑辣,罵髒話並不稀罕,例如她罵自己的下人興兒、旺兒,但在清虛觀里當著賈母以及賈府中上上下下的人,對一個小道士罵出「野牛cào的」這樣的粗口就有失身份了,到底鳳姐是賈府的少奶奶,榮國府的大管家呢,在道觀里不致如此撒潑失禮,何況清虛觀不比平常,住持張道士乃是榮國公賈代善的替身,皇帝封為「終了真人」,是個有地位的所在。程乙本作「小野雜種」,就沒有那樣突兀了。

我想很多《紅樓夢》的讀者應該跟我一樣,讀的時候主要注意力都在人物和情節,沒有注意到這些細節,經白先生這樣一對比解析,細嚼一番,果然是程乙本用詞更精確,更符合人物身份。

還有白先生一再強調的尤三姐這個人物的貞潔與否,以及兩個版本對這一段描述的語言差別辨析,也是非常的精彩。

庚辰本把尤三姐描寫成早已失足於姐夫賈珍的「淫婦」,既然是一個隨便可讓賈珍「百般輕薄」的「淫婦」,後面三姐還有什麼立場理直氣壯地把賈珍、賈璉罵得狗血噴頭呢?這裡就很不合邏輯。在後面一節上,又起了嚴重的矛盾,如果三姐果然與賈珍有染,那麼柳湘蓮懷疑她乃「淫奔無恥之流」並不冤枉,尤三姐便沒有立場自刎了,她的死沒有必要,也就毫無意義。庚辰本把尤三姐寫岔了,人物與情節發展起了衝突,邏輯上出了問題,尤三姐這個人物變得性格不統一,忽兒剛烈,忽兒淫蕩,使得小說情節發展無所適從。

在程乙本里,三姐美艷超群,瀟洒不羈,性情剛烈,不畏權勢,她敢面斥賈氏兄弟,對情的追求一往而深,執著絕決,當她痴心以待的人對她的貞操起了疑心時,她當場自刎以表清白,死得轟轟烈烈。尤三姐是烈女,不是淫婦,她受冤屈而亡的悲劇下場才能得到讀者的同情。尤三姐的故事占的篇幅不多,但牽動頗大,柳湘蓮因三姐之死,勘破紅塵,遁入了空門。柳湘蓮出家也遙遙指引了寶玉,最後大出離的結局。

從語言的美感、格調、精準上來講,也確是程乙本更好,庚辰本一直到底對尤三姐都是暗含貶意的負面描述,因為要把尤三姐寫成「淫婦」,所以直接用「淫浪」、「淫態」來標示她。

3、對後四十回的高度肯定

與大多數紅學家不同的觀點是,白先勇先生對《紅樓夢》後四十回評價很高,他認為後四十回不可能是高鶚續作,而是曹雪芹的原稿,經過高鶚與程偉元整理而成,張愛玲說一生最遺憾的事是「《紅樓夢》未完」,而白先勇則認為「一生中最幸運的事情之一就是能夠讀到程偉元和高鶚整理出來的一百二十回全本《紅樓夢》」。尤其是黛玉之死與寶玉出家兩回,「我覺得黛玉之死和寶玉出家是兩根柱子,把《紅樓夢》這個「紅樓」撐起來了,前面八十回寫得再好,也是為後四十回準備的,千里伏筆,都是為了最後寶玉出家、黛玉之死鋪陳的,所以如果這兩回寫得不好,中間缺了一個根垮下來,整個都會垮掉。」

作為我個人來講,每次讀到黛玉焚稿斷痴情和寶玉出家那兩章是必哭的,哪怕在讀之前還先給自己一個預警,希望接下來不要掉眼淚,但是讀著讀著,不知不覺就淚流滿面了。在未看這本白說之前,我會覺得雖然不是原作,但也寫得不像很多人說的那麼差,但對最後「蘭桂齊芳」的結局是很不滿意的,這個結局使整個作品的悲劇力量減弱很多,捨不得讓它一悲到底,勉為其難給個團圓和復興的希望;但讀了這本白說之後,我相信後四十回是原作,但不是定稿,並且不完整,高鶚與程偉元是在原作的基礎上作了補充和整理。

此本白說也不僅僅是談了小說藝術和寫作技術,白先勇先生也談到整本書的象徵意義「《紅樓夢》不光是一本小說,我們中國人最重要的是儒釋道三種哲學,《紅樓夢》了不得的地方是把這三種哲學用最感人的故事,最生動的人物具體表現出來。」

「最後一回寶玉出家,光頭赤足,披著大紅猩猩氈,在雪地向父親辭別,是個畫龍點睛式的結尾。別忘了《紅樓夢》還有一個名字叫《情僧錄》,情僧其實指的是賈寶玉,情才是他的宗教。所以我想後四十回不得了,最後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所有的七情六慾統統一片白茫茫。這個意境是不得了的,意境之高意境之美,怎麼能說後四十回寫得不好?」

4、其他

白先勇先生對中國戲曲的了解和造詣非常深,所以整個《紅樓夢》里出現過的戲,不論是裡邊人物談到的還是他們在席間點過的,先生都清楚了解,知道每一齣戲的內容和安排在書中哪裡出現的意義。知道了這些背景,當然有助於我們更深層次地理解文意,書中的每一部戲都有它的象徵或隱喻,都是富有深意而不可更改的,並不是安排大家隨便看戲的。

另外,對書中人物之間關係的闡釋,先生也有很多不一樣的見解,寶玉與湘雲、寶玉與妙玉、寶玉與襲人和蔣玉菡、寶玉與晴雯等等,讀之使人覺得別有洞天。

美中不足的是文中有些內容反反覆復強調多遍,畢竟是講義,怕學生記不住而反覆提示吧,這個責任應該由本書編輯承擔。總而言之還是瑕不掩瑜,非常值得一讀,反正我還沒讀完就迫不及待買了一套《紅樓夢》「程乙本」。

曹雪芹傾注一生作《紅樓夢》,講的是一個「情」字,白先勇讀了一輩子紅樓,講了一輩子紅樓,也講的是一個「情」字。他說甚至找不到合適的英文單詞來向外國學生描述這個「情」字,「love(愛),sentiment(多愁善感),emotion(情緒),好像都不對。中國人的「情」像一條光譜,涵蓋了人世間一切情感,「愛」只是其中一小部分,情好像是宇宙的原動力,《紅樓夢》還有情根,情一生根就麻煩了,債就還不完了」。這情,不囿於愛情的卿卿我我、人情的恩恩怨怨,而是對一切生命的珍愛、憐憫,近於佛。若我們多少能明白幾分,定會少去許多庸人自擾,多出幾分自在豁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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