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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貝兒|毛姆

寶貝兒


毛姆 作    

劉希武譯





理查德?哈倫傑是個幸福的人。不管那些厭世者從有《傳道書》那一天起就怎樣嘮叨著說,在這個不幸的世界上想做個幸福者的人是少而又少的,理查德?哈倫傑還是明白他是幸福的。當然,他是得天獨厚啦。 


看來古人極為推崇的中庸之道已經過時。凡是遵循中庸之道的人對那些認為自我剋制不是優點、有知識不算美德的人都不得不彬彬有禮地加以容忍。想到這裡,理查德?哈倫傑就不失文雅而開心地聳了聳肩頭。別人遭逢危險,干我什麼事;他們被烈火燒焦,活該。讓他們憑翻出一張紙牌的好與壞去決定他們的命運吧。那些人走在一根繩索上,或是飛黃騰達,或是身敗名裂,為了某一事業或者愛情、奇遇,而冒著生命的危險。當顯赫的功績給他們帶來聲譽時,他不羨慕;當人們力量耗盡而一事無成時,他不同情。 


但是,也決不要因為這一點而斷定理查德?哈倫傑是個自私自利,或者冷酷無情的人。他決非這樣的人。他待人體貼,性格豪爽,總是樂意幫助朋友。他家境富裕,有足夠力量資助他人。他手裡有些積蓄,在內政部又有職務,薪金優厚。他的工作叫他稱心如意,工作固定,職位顯要,令人愉快。每天下班後,他到俱樂部打兩、三個小時的橋牌,每逢星期六和星期日,打打高爾夫球。休假期間他到國外旅遊,住講究的旅館,參觀教堂,美術館和博物館。他喜歡看初次上演的夜場戲,經常到外面用飯。他的朋友喜歡他,因為他平易近人。他博覽群書,知識豐富,談吐風趣。他很有風度,雖然容貌並不特別漂亮,但身材細長,體態挺拔,面龐清秀而富於智慧。由於年近半百,頭髮逐漸脫落,但那雙棕色的眼睛仍保持著笑容,滿口牙齒沒有一隻假牙。他天生一副好體質,而且注意保養。他生活幸福,這是理所當然的,如果說他有一點自滿的情緒,那也是應該的。 


他的命運好,甚至在那動蕩而多風險的婚姻海洋里,他都能平安地闖過來,而一些聰明、善良的人們,卻往往慘遭沒頂。他在二十多歲時就跟一個他鐘情的女人結了婚,夫妻倆度過了幾年可以說是完美無缺的幸福生活後,逐漸分居了。他們雙方都不願再結婚,因此並不存在離婚問題(的確,從理查德?哈倫傑在政府中供職的地位來說,這是要不得的)。但是為了方便起見,雙方通過家庭律師的調解,採取了分居的措施。這樣,他們可以按個人的意願自由地生活,不受對方的干預。他們在分手的時候,各自表示了互相尊重與善意的祝願。 


理查德?哈倫傑把自己在聖約翰的林地上的房子賣了,並買下了離白廳只需走片刻就到的一套房間。這套房間包括一間他存放書籍的起居室,一間剛剛布置了契彭代爾式傢具的餐廳和一間大小適中的卧室。廚房的那一邊還有兩、三間女佣人住室。他把那個在聖約翰的林地僱用多年的廚師帶了過來。由於不需要這麼一大幫傭人,他辭退了其他的傭工,同時,在一家傭工介紹所打算招聘一名客廳女佣人。他心中有數,就對介紹所的負責人明確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他需要一個年齡不太輕的女佣人。首先,因為年輕的女人比較輕浮;其次,雖然他已是成年,而且為人正派,但人們總會說閑話的,至少是那個看門人和那些商人。因此,為了自己也為了對方的名聲,他認為應聘者應該年滿懂事的年齡。此外,他需要一個善於擦洗銀器的女佣人。他一向特別喜歡舊式銀器,因此,凡是安妮女王朝代貴族婦女使用過的餐具都應加以愛護和重視,這也是合情合理的。他天性好客,喜歡每周至少一次邀請少則四人,多則八人來進餐。他完全相信他的廚師能夠做出客人愛吃的菜肴,並希望他的客廳女佣人伺候得乾淨利索。所以他需要的女傭必須精明強幹。他講究穿戴,衣著要適合他的年齡和身份,因而他希望衣服保管得有條有理。他正在招聘的女佣人必須會熨褲子和領帶。而且他特別仔細,所以皮鞋也必須擦得光亮。他的腳比較小,要買到合適的鞋頗為困難,所以他總是存著好多雙替換的鞋。他一向堅持;鞋脫下來立即用鞋楦楦起來。最後,房間必須始終保持清潔整齊。勿庸置言,凡是應徵這個職務的人一定得品格端正,頭腦清醒,誠實可靠,外表討人喜歡。作為對上述合格人員的報酬,他願意提供優厚的薪金,相當的自由和充足的假日。介紹所的負責人眼都不眨地傾聽著,一邊說,完全相信會使他滿意的,於是,拿給他一份候選人的名單。這份名單表明,這位負責人對提出的要求一點兒也沒注意。他本人接見了幾位候選人,有的顯然不合格,有的看起來輕浮,有的年紀太大,有的則過於年輕,有的缺少他認為必要的風度,沒有一個他認為可以試用的。他是個和藹可親的人,待人有禮貌,他微笑著一一謝絕了,並客氣地表示遺憾。反正他不著急,準備再接見一批,直到找到合適的人為止。 


唉,人生真是滑稽可笑!如果你光想要最好的,而往往得到最壞的,當你打算湊合著對付過去算了時,那麼,不知怎的,你卻很可能得到你所需要的。命運彷彿說,你想事事十全十美,真是太傻。可是不知怎的,你有時卻真交了好運。有一天,樓里的那個看門人突然對理查德?哈倫傑說; 


「先生,我聽說您要雇個客廳女佣人。我認識有個人正找職業哩。她可能很合適的。」 


「你能不能介紹一下她的情況?」 

理查德?哈倫傑認為,傭人之間的推薦要比傭工介紹所可靠得多。 


「我可以向您保證,她人品很好。她一直在幾個地方干過好差事。」 


「我去換換衣服,七點鐘左右,如果她方便,我那時可以接見她。」 


他進屋還不到五分鐘,廚師應完前門的鈴聲,走進來對他說,看門人介紹的女傭已經到了。 


「領她進來吧。」他說。 


他一邊把燈開得更亮些,以便清楚地看一看這位應聘人,一邊站了起來,背朝著火。一個女人走了進來,文質彬彬地站在門邊。 


「晚上好,」他說,「你貴姓?」 


「 普里查德,先生。」 


「多大歲數?」 


「三十五歲,先生。」 

「好,年齡很合適。」 


他吐出一口煙,沉思地看看她。她細高挑,幾乎跟他一樣高。但他想,她一定是穿著高跟鞋吧。她的黑色衣服很適合她的身份。她舉止大方,容貌端莊,臉色紅潤。 


「請你摘下帽子,好嗎?」他問。 


她把帽子摘下來。他看到她長著滿頭淡棕色的頭髮,梳得挺整齊,挺合適。她身體結實,既不胖也不瘦。要是穿上一身合適的制服,準會非常漂亮的。她舉止大方,使人感到可親,她確實長得很好看。要是換個別的階層,可以說是個俊秀的女人。他又問了她一些問題,回答都很令人滿意。她離開原來工作的地方是有正當理由的。她和一位男管家學過藝,看來她學得很不錯。她原來的職務是帶領三個負責客廳的女佣人,但讓她單獨一人負責這裡的工作,她也並不介意。以前,她曾經給一個紳士當過傭人,這位紳士送她到一家成衣店學過熨衣服。她有點靦腆,但既不膽怯也不局促。理查德親切而從容地向她提出一個又一個的問題,她回答得又沉著又謙遜,給他留下了相當深刻的印象。凡是他要了解的證明人,她都一一提供了,都極為令人滿意。 


「好吧,」他說,「我很願意僱用你,不過,我是不大喜歡老換人的。我的廚師已經幹了十幾年。既然我認為你合適,你也喜歡這個地方,那你就留下來。我是說,不要來這兒干三、四個月,然後說你就要去結婚。」 


「那您不必擔心,先生,我是個失去配偶的女人。我認為,結婚對任何一個姓在我這樣地位的女人都沒有多大的吸引力了。我丈夫從和我結婚那天起直到他去世,從來不動手干一點活兒,我不得不養活他。我如今需要的是一個穩定的家。」 


「我很同意你的看法,」他笑著說,「結婚是件好事,但我認為,要把它形成一種習慣那就不對了。」 


她很懂禮貌,對此沒有回答,而只等待他的判斷。顯然,她一點兒都不冒失。他心想,如果她確實象她的外表那樣精明強幹的話,她一定很明白,找職業對她並不困難。他把要付給她的薪金的數額告訴她,顯然使她很滿意。他把寓所的一些必要情況向她介紹了,可是她的談話表明,她對這些情況早已知曉。他得到的印象是.在應聘前,她已經打聽過這裡的一些情況,因而,這個印象與其說使他不安,倒不如說使他高興。由此可見,她辦事謹慎,頗有頭腦。 


「要是我僱用你,什麼時候可以來?目前我這兒沒有別的人手,只有一個廚師帶著一個打雜的女僕在儘力照應著。不過,我還是希望能儘快安排下來。」 


「好吧,先生,我原打算休假一周,不過,既然是為先生效勞,我就放棄休假。如果方便,我明天就可以來。」 


理查德?哈倫傑對她欣然一笑。 


「我看,你既然盼望度個假期,我也不希望你把它錯過。象這樣再繼續一個星期,我也能對付。你就去度假吧,到時候就回來。」 


「非常感謝您,先生。我下星期的明天就來,行嗎?」 


「一言為定。」 


她走後,理查德?哈倫傑好象是已經幹了一整天工作似的。看來,他彷彿已經找到他所需要的人了。他按鈴叫來廚娘,對她說,他總算找到一個客廳女佣人了。 


「先生,我想您會喜歡她的,」廚娘說,「她今天下午來過了,和我談過話。我當時看出來,對自己的職務她很內行。她不是那種輕浮的人。」 


「傑迪太太,我們就僱用她試試吧。我希望你們給我一個關於她的好評。」 


「是的,先生。我對她說,您是很挑剔的。我告訴她說,您喜歡把一切弄得有條有理。」 


「是這樣的。」 


「她說那她倒不在乎。她說她就喜歡有眼力的東家,她說把事情做得有條有理而沒有人注意,是不會令人滿意的。我想,您會發現她對自己的工作很感到自豪哩。」 


「那就好。我認為我們應該知足常樂嘛。」 


「是的,先生。當然嘍,道理就在這兒。布丁好不好,吃了就會知道。不過,您要是問我的看法,我想地一定會成為一個真正難得的人的。」 


這話一點不假,普里查德正是這樣的人。沒有人比她更會伺候人了。她擦鞋的那個勁頭,真叫人讚歎。每當他在晴朗的早晨步行上班的時候,都感到一陣洋洋自得,因為他的鞋亮得幾乎照得見人。她管理他的衣服那麼仔細,連他的同事們都跟他開玩笑,說他是文職人員中衣著最漂亮的。有一天回家時,他意外地看見在浴室里掛著一排襪子和手帕。他把普里查德叫來。 


「普里查德,你還替我洗襪子和手帕?我想你的工作夠多了,不必再干這些了。」 


「先生,洗衣店會把這些東西洗壞的。只要您不反對,我就在家裡洗吧。」 


她非常熟悉他每天應該穿什麼衣服,因而用不著問,她就知道晚上是否應該把他的禮服和領帶,還是把燕尾服和白領帶拿出來。每逢要去參加必須佩戴勳章的宴會,他發現那精緻整齊的一排勳章已經別在上衣的翻領上了。不久,他不再每天早晨從衣櫃里挑選自己需要的領帶了,因為他發現,她早就準確無誤地替他拿出來了。她的鑒賞力無可指摘。他猜想她一定看過他的信件,因為她很了解他的動向。假如他忘了什麼時候有約會,他不必去在記事簿,因為普里查德會告訴他的。她非常懂得在電話中跟人談話所使用的語調;除了和那些商人談話有專斷的口氣外,她總是彬彬有禮。不過,如果通話的對方是哈倫傑先生的一位文學界的朋友或是一位內閣大臣的夫人,她的態度顯然就不同了。她本能地了解他想和誰談話而不想和誰談話。有時候,他從起居室聽見她沉著而誠摯地對來訪者保證說,他不在家。然後她走進來對他說,某人打來了電話,但她覺得他不願意和此人通話。 


「你做得很對,普里查德。」他微笑著說。 


「我知道她只會給您添麻煩,影響您參加那場音樂會。」普里查德說。 


他的朋友一般是通過她跟他約定會見的。晚上他回來時,她把自己辦理的事向他彙報。 


「先生,索姆斯夫人來過電話,請您在八號星期四去吃午飯,但我回復說,由於您和弗辛德夫人有約,不能去,十分抱歉。奧克利先生來電話請您在下星期二的六點鐘參加在薩沃伊舉行的雞尾酒會。我回答說,只要您能去就一定去,不過您可能要到牙科醫院看病。」 


「你辦得很好。」 


「我想您到時會見機行事的,先生。」 


她把屋裡拾掇得窗明几淨。她到職不久有一回,理查德?哈倫傑度假回來,他從書架上取出一本書,看見書上的灰塵已經擦掉。他按鈴把普里查德叫來。 


「我出門時忘記告訴你,決不許挪動我的書。書籍一拿出來打掃,往往不可能放回原來的地方。我的書臟點兒我倒不在乎,不過,要是找不著,我就很不高興。」 


「先生,實在對不起,對」普里查德說,「我知道有些先生非常講究,所以我很小心,每本書都一絲不差放回原來的地方。」 


理查德?哈倫傑看了看他的書。就他目前看到的情況來說,每本書都放在原來的位置。於是,他微笑了。 


「普里查德,我向你表示歉意。」 


「這些書上面全是灰。我是說,您一打開就要把手弄髒的。」 


她確實愛護他的銀器,從來沒有別人象她這樣地珍惜過。他覺得應該對她特別讚揚才是。 


「你知道,這些銀器大部分都是安妮女王和喬治一世年代的製品,」他解釋說。 


「是的,我知道,先生。您有那麼好的東西需要小心保管,把它們保管好也叫人感到高興。」 


「你真的挺能幹,善於保管這種東西。我所知道的男管家,沒有一個象你這樣會保管銀器。」 


「男人不如女人那麼有耐心,」她謙虛地說。 


等他認為普里查德的工作已經安定下來之後,他恢復了自己喜好每周舉行一次的小型宴會。他已經發覺,她對伺候客人進餐是相當熟練的。不過,他當時是以一種自滿的熱情意識到,要是讓她安排宴會該是多麼適當啊。她手腳靈話,不言不語,做事周到。賓客身邊有普里查德伺侯著,什麼也不感到缺少。不久,她就熟悉了東家那些密友的口味:有人喜歡白水而不喜歡在威士忌里加蘇打水,有人特別愛吃小羊腿。她準確地掌握小腿肉的冷度,不致破壞它的味道,紅葡萄酒應該在室內貯存多久,馥香的氣味才會散發出來。看她把一瓶紅葡萄酒倒出來而半點酒腳子都不帶出來,真叫人愜意哩。有一次,她沒有按照理查德的吩咐上酒,他多少有點兒窩火地向她指出來。 


「先生,那瓶酒我打開過,由於塞子沒有塞好而有點走味。所以,我才換了一瓶別的,我認為這樣更保險。」 


「誓十分正確,普里查德。」 


後來,他把這類事情交給她去辦。因為他發覺她非常了解客人愛喝什麼酒。不用他說話,她就會把酒窖里最好的酒拿出來。要是她知道來的客人是喝酒的行家,就準備多年的陳酒。她知道女人不會品嘗酒類,只要有她們參加,就端上來香檳酒,這種酒打開後就得立刻喝,否則就會走味兒。她具有英國傭人對社交差異的識別本能,因此她不會因某人有地位、有錢,而蒙蔽了自己的眼睛,認為某人一定是位紳士。不過,在東家的朋友中,也有她特別喜歡的。每當這些人來進餐,露出一副好似貓兒吞食一隻金絲雀的神情時,她就端上一瓶哈倫傑專為特殊場合使用的酒。這件事讓他很滿意。 


「老兄,普里查德很看重您呀,」他高興地說,「這種酒她輕易不給客人上的。」 


就這樣,普里查德成了大家熟悉的人。不久,大家異口同聲讚揚她是一個十全十美的客廳女佣人。人們羨慕哈倫傑有她這樣的女傭,彷彿他別的什麼財物都不值得羨慕似的。她真是一步登天,身價百倍。當人們讚揚她時,理查德?哈倫傑心裡總是美滋滋的。 


「真是主人精明,傭人也強幹啊!」人們興高采烈地說。 


一天晚上,當普里查德走出屋去之後,人們坐著一邊喝葡萄酒,一邊談論起她來。 


「一旦她離開您,對您說來損失可不小啊。」 


「為什麼她要離開這兒?有一兩個人曾經想法把她從我這兒弄走,但她拒絕了,她深知在哪兒過得更舒服。」 


「盯她遲早會結婿的。」 


「我想她不是那樣的人。」 


「她長得挺討人喜歡。」 


「是的,她有幾分風采。」 


「你在談什麼呀?她是個非常漂亮的人。若是在上層社會,她準是位有名的交際花,各個報紙都會刊登她的照片哩。」 


這時,普里查德端著咖啡走進來。理查德?哈倫傑看看她。四年來——啊,時光真快——他每天不時看見她,如今他確實忘記了她長得什麼模樣。自從第一次看見她以來,似乎她沒有多大變化,仍然和過去一樣苗條,面色紅潤,端莊的外表還是那麼又專註又憨厚。身上的黑色制服顯得那麼合身。她走出房間。 


「她真是個美人兒,這話一點不假。」 


「不錯,」哈倫傑答應著,「她確實夠得上十全十美。要是少了她,我會感到無所適從。可是,說也怪,我並不怎麼喜愛她。」 


「為什麼?」 


「我總覺得她有點使我厭煩。您知道,她從來不愛講話。我經常想辦法找她交談,我不問她,她就不開口,不過這也無關緊要。四年來她沒有主動跟我說過一句話。我對她毫不了解。我也說不上她是否喜歡我,或是對我全然無動於衷。她簡直是個機器人。我尊重她,讚賞她,信賴她。她具有一切優良的品德;可是我奇怪,既然她這麼好,為何我心中一點沒有觸動。我想,一定是她沒有那更招人喜歡的地方。」 


談話到此告一段落。 


過了兩三天,恰巧普里查德晚上歇班,而他也沒有約會,理查德?哈倫傑獨自一人在俱樂部用餐。這時,一個童僕對他說,他住所的人打電話說他出來時忘了帶鑰匙,要不要乘出租汽車送來?他伸手到口袋一摸,的確沒有帶著。他記起吃飯前換那套藍嘩嘰衣服的時候,不巧忘了拿出來。他本想去打打橋牌,但那天晚上俱樂都休息,想散散心已經不可能了。突然他想到要是去看看那部人們都在談論的電影,倒是個機會。於是,他吩咐童僕捎了口信,說他過半個小時就回去取鑰匙。 


他在住所的門前按過電鈐,普里查德開了門,手裡拿著鑰匙。 


「你在這兒幹什麼,普里查德?」他問,「今天晚上你歇班,對嗎?」 


「是的,先生。可我不想出去,所以告訴傑迪太太,她可以去歇班。」 


「你有機會應該出去玩玩,」他關心地說,「總呆在家裡對你沒有什麼好處的。」 


「我也常出去辦辦事,不過自從上月以來,我晚上一直沒出去過。」 


「究竟為什麼呢?」 


「唉,一個人出去多麼沒意思。再說,眼下也沒有一個我喜歡跟他出去的人。」 


「你應該時常找點兒樂趣才好,這對你有好處。」 


「不知為什麼,我已經沒有這種習慣了。」 


「好啦,我現在想去看場電影,你願意跟我一同去嗎?」 


出於一時的衝動,他的話說得十分親切。說完他又有些懊悔。 


「好,先生,去吧。」普里查德說。 


「那就快點吧,把帽子戴上。」 


「我馬上就來。」 


她退了下去。理查德?哈倫傑走到起居室,點燃了一支香煙。他對自己的行為感到有點好笑,也覺得高興。自己不費多大事就能讓別人得到幸福,真是令人歡快。普里查德既不吃驚,也不猶豫,這就是她的特性。等了大約五分鐘,她來了,他看見她換了一身衣服,上穿一件好象人造絲的上衣,黑色的小帽子上面別著一個藍色飾針,頸上離著一條銀白色的狐皮。看她穿得既不寒酸,也不那麼輕浮,他才放了心。凡是碰巧遇見他們的人,誰也不會想到這就是內政部有名的官員陪著他的女傭去看電影的。 


「先生,對不起,讓您等待了。」 


「沒關係。」他和藹地說。 


他給她打開前門,走在她的後面。他想起來路易十四世和他的朝臣那段家喻戶曉的軼事,因而對她毫不猶豫走在前面,十分欣賞。他們要去的電影院離住所並不遠,徒步就能走到。他談論到天氣,公路上的情況,還談到阿道夫?希特勒。普里查德的回答都很得體。他們到達影院時,正好放映《米老鼠》,他們看得很開心。在她工作的四年中,理查德?哈倫傑難得看到她的笑臉。現在聽她發出一陣陣愉快的笑聲,他特別高興。他真願意她玩得痛快。然後,他們的注意力又集中到銀幕上。影片很有意思,兩人專心地觀看著,激動得透不過氣來。他掏出煙盒,不由自主地讓了普里查德一支。 


「謝謝,先生。」她取出一支。 


他給她點燃煙。她的兩隻眼睛盯著銀幕,幾乎沒有意識到他的這番好意。電影散場時,他們隨著人群擠出影院,來到大街上,朝寓所走去。這是個天氣晴朗,繁星滿天的夜晚. 


「你喜歡這部影片嗎?」 


「我什麼都喜歡,先生。真太有意思了。」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順便問你一聲,你吃過晚飯了嗎?」 


「沒有,先生。哪兒有時間呀。」 


「你不餓嗎?」 


「回家後吃點麵包,喝杯可可就行了。」 


「那未免對自己太苛刻了。」到處回蕩著歡樂聲,從他們身旁擁過的人群似乎充滿喜悅的神情。他心裡琢磨著,一不做二不休,於是對她說,「嗯,你陪我到什麼地方吃頓晚飯,好嗎?」 


「我奉陪就是了,先生。」 


「走吧。」 


他叫了一輛馬車。他感到自己有一種博愛精神,他非常欣賞這種精神。他告訴車夫到牛津大街飯店。那兒輕鬆愉快,而不致於碰見熟人。那兒還有樂隊,人們可以跳跳舞。要是讓普里查德看看,會使她開心的。他們坐下來,服務員走到他們桌前。 


「他們這兒供應配好的份餐,」他說,心想普里查德一定很喜歡,「我看咱們也來一份吧。你喝什麼酒?喝點白酒,好嗎?」 


「我真想喝一杯薑汁啤酒。」她說。 


理查德?哈倫傑給自己要了一杯加蘇打的威士忌。她的胃口很好,哈倫傑雖然並不餓,但為了不使她拘束,也吃了起來。剛才看過的電影給他們提供了談話的資料。人們在那天晚上所說的話的確一點不錯,普里查德長得確實漂亮。即便眼下有人看見他們在一起,他也不會介意。如果他把陪伴這位美貌的普里查德去看電影,然後去吃晚飯的事告訴給他的朋友,大家準會大肆宣揚的。普里查德瞧著那些翩翩起舞的人,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你喜歡跳舞嗎?」囂他問。 


「我做姑娘的時候是個舞迷。結婚後再也沒有跳過。我丈夫身量比我矮一點,不知為什麼我總認為男人應該高一點兒才好看,您明白我的意思吧。我想我一天天老了,很快就跳不動啦。」 


理查德無疑比他的女傭高,他們倆跳起舞來才合適。他喜歡跳舞,而且跳得呱呱叫。但他躊躇了,他並非想擁抱她才請她跳舞,或許最好不要做得太過火?可是,這有什麼關係呢?她生活那麼單調。她是非常通情達理的,即使她認為跳跳舞有失體統,他完全相信她會找個適當的借口的。 


「你想跳一個嗎,普里查德?」當樂隊又開始演奏時,他說。 


「我真怕跳不好,先生。」 


「那有什麼關係?」 


「我怕您嫌我跳不好,先生。」她沉著地說,一邊站起身來。 


她一點也不羞怯,只是擔心跟不上他的舞步。他們跳得很合拍。他發覺她的舞藝相當高明。 


「不錯呀,你跳得好極了,普里查德。」他說。 


「沒想到我還會跳哩。」 」 


雖然她身材高大,但腳步穩健,天生有節奏感。跟她一起跳舞真叫人感到愉快。他朝著掛在牆上的鏡子里一看,不禁覺得他倆真象一對兒,他們的眼光在鏡中碰到一起,他不知道他是否也那麼想。他們又跳了幾圈,隨後理查德?哈倫傑建議該回去了,他付了帳。他們走出飯店。他注意到當她從人群中擠過去時,一點也沒有不自然的樣子。他們乘坐一輛出租小汽車,十分鐘後就到家了。 


「我從後門進去吧,先生,」普里查德說。 


「不用,跟我一起乘電梯吧。」 


他攙扶著她走上台階,一邊用冷淡的目光對那個值夜班的看門人瞪了一眼。這樣一來,看門人對他這麼晚和女佣人一起回來就不會感到奇怪了。他取出鑰匙打開門,讓她走進去。 


「啊,晚安,先生,」她說,「非常感謝您對我這麼好。」 


「我應該感謝你,普里查德。要不然,今天晚上我一個人一定過得很無聊。我希望今天晚上你覺得玩得很愉快。」 


「我確實玩得很愉快,先生,比我想像的還好哩。」 


一切順利,理查德?哈倫傑感到很滿意。他多麼會體貼人啊,讓別人享受這麼多真正的歡樂,確實令人愜意。他那仁慈的心腸使他感到一陣熱乎乎的,片刻之間他覺得內心中產生一種對全人類偉大的愛。 


「晚安,普里查德,」他說。同時,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促使他用胳膊摟住她的腰,在她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她的嘴唇那麼柔軟,任憑他吻。這是少女年華、春心漾動時發自內心的熱烈的擁抱。他快活極了,緊緊地擁抱她。她也用手臂抱住他的脖子。 


通常,他要等普里查德把他的信件送進來時才醒,但是第二天早晨,他在七點鐘就醒了。他有一種說不出的奇特的感覺。平時,他睡覺習慣枕兩個枕頭,可是,現在他突然發覺只有一 


個。於是,他回憶了一下。當他看見另一隻枕頭就在自己的枕頭旁邊時,不禁吃了一驚。謝天謝地,枕頭上沒有人。可是,顯然有人睡過。他的心沉了下來,他出了一身冷汗。 


「我的天啊,我多荒唐!」他叫起來。 


自己竟然干出這樣的蠢事。究竟是什麼迷住了他的心竅?他也&不是那種跟女佣人鬼混的人。象他這樣的年齡,這樣的地位,幹這種事多麼丟人l他始終沒有聽見她悄悄地溜走,一定是他當時睡熟了。即使他十分喜歡她,這也不可能啊。她跟他不是一類人。正如他那天晚上說的,他對她感到厭煩,甚至現在他也只知道她的姓,他連她的名字也不想知道。多麼糊塗!眼下會發生什麼事?她不可能繼續在這兒工作下去了,顯然,他也不能再留她。可是,既然這是雙方的錯誤,而把她打發走,似乎太不公平了。由於一時糊塗,竟把雇來的最好的客廳女佣人失掉,多麼愚蠢! 


「都怪我那該詛咒的好心腸。」他唉聲嘆氣地說。 


他再也找不到一個女佣人,照管他的衣服這麼叫他稱心如意,擦冼銀器這麼光潔了。她熟悉他所有的朋友的電話號碼。她會品評各種酒類。然而,她非離開不行了。她自己必須明白,在這件事發生後,情況決不會一樣了。他會送她一份漂亮的禮物,給她寫一份極好的推薦信。眼下,她隨時都可能走進來,她會不會滿臉狡黠,會不會無拘無束?要不,她會不會擺出一副高傲的姿態?也許甚至不肯把他的信件送進來。一旦他需要搖鈴叫人,而傑迪太太進來說。普里查德還沒起床哩,先生,昨天晚上回來後,她一直在睡。那就糟了。 


「我多愚蠢l多麼卑鄙的小人!」 


有人敲門,他焦急得要命。 


「進來。」 


理查德?哈倫傑的心情很沉重。 


普里查德隨著時鐘打點聲走了進來。她穿著早晨常穿的印花布衣服。 


「早晨好,先生。」她說。 


「早晨好。」 


她拉開窗帘,把信和報紙遞給他。她臉上沒有異樣的表情,態度和往日一樣。她的舉止還是那樣謹慎。她既不迴避理查德的注視,也不去注視他。 


「先生,您要穿那件灰制服嗎?昨天成衣店剛剛送來。」 


「好吧。」 


他假裝在看信,但眼睛卻在跟蹤著她。她轉過身,把他的襯衣和內褲選好,放到椅子上。她把他頭天穿過的襯衣袖扣取下來,換上一付乾淨的。她把他的襪子拿出米,放在椅座上,旁邊放著相配的吊襪帶。然後,她把那身灰制服拿出來,把背帶扣在褲子的背扣上。她打開衣櫃,想了一會兒,挑選了一條跟衣服相配的領帶。她把換下來的衣服夾在胳膊底下,把鞋楦好。 


「先生,您現在吃早飯呢,還是先洗澡?」 


「我現在吃早飯吧。」他說。 


「好,先生。」 


她的動作慢條斯理。她不慌不忙走出屋去。她的臉色仍是那副嚴肅、順從和空虛的樣子。過去發生的事情彷彿是一場夢?普里查德的舉止,一點也看不出她對頭天晚上的事情還有絲毫記憶。他寬慰地舒了一口氣。現在可以放心了。她不必離開這兒了。普里查德是個十全十美的客廳女佣人。他確信,不論在普里查德今後的談話或表情中,她任何時候也決不會流露出他們的關係是超越主僕的。


理查德?哈倫傑,是個非常幸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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