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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老舊的靈魂永生

納瓦霍人印第安保留區里的萬事萬物都滿富深意,卻又總是無人解讀、懸而未決。

文、圖 | 楊曉鷗

十二月末的美國亞利桑那州,巨大的仙人掌開路,我和納瓦霍部落的長老 Bahe ,儘管他不認為自己是長老,一起開著車,走在通向沙漠深處保留區的路上,我將與他一起在保留區生活兩周時間,看看那裡現在的樣子。

路的遠處是紅色的峽谷斷裂帶,兩邊是一望無際的金色平原。納瓦霍是美國人對他們的稱呼,原住民並不喜歡被這麼叫,他們自稱為Dine。Bahe在車裡放了一首納瓦霍民歌,單調的旋律循環往複,在空曠的天地間轉眼就幫我們把城市拋在腦後。前往保留區的路寬闊、平坦、漫長,又沒什麼車,犯困之際,Bahe說他喜歡重金屬,放起了杭蓋的音樂,於是我就給他介紹了九寶樂隊,我們就這樣互相推薦著音樂,然後輪翻哼起了歌。

Navajos & Horses

納瓦霍人與馬

路上偶有野馬從我們車邊掠過,但納瓦霍部落與許多影視文學作品中描繪的草原拉科塔(Lakota)部落不同,他們並非馬背上的游牧部落,而是由半游牧轉為定居的,多半種植玉米和土豆,會放養牧畜,也有自己的馬文化。他們與馬之間的關係很微妙,Bahe告訴我,老人們常說馬是印第安雷神wak yq送給人類的禮物,因為下雨時,馬可以用身體幫人避雨,而關於馬的禁忌則是,不可以去看它的乳房,這是大不敬。

馬背上的納瓦霍孩子,攝於1972年

Bahe母親懷他時依然在馬背上放牧,也是母親讓他知道世界就是一個整體,而不是簡單拼湊在一起的。那時,納瓦霍人的孩子很多就在馬背上長大,幼小心靈充滿了感受和聲音——動物的、花草樹木的、雨露的,而不是一堆人類語言。不過現在,納瓦霍孩子們已經沒機會再在馬背上玩耍了,「在保留區內你看不到希望,白人社會裡也沒有我們的容身之地,」Bahe坦言,「孩子們被送去保留區的學校,學習別人的語言,很多也就忘記了自己的母語,『馬』在納瓦霍語里,發音是?íí(咧)。」說到這兒,他放了一首杭蓋的歌曲。我聽著他說的話,心裡有些難過,但聽到歌聲又覺得有一種微妙的欣喜,世界就是這樣,在不同的地方發生著相同的事,也深信同樣的事。

The Unhappy Indians

悶悶不樂的印第安人

我們中途停了兩次車,一次是在納瓦霍民族博物館,主要是我得上廁所。這裡有賣手工藝品的商店,賣東西的也是納瓦霍人。人們總說美國胖子多,但這幾個人的樣子依然超出想像,完全是巨大號的,就我後來在保留區內所見的印第安人來說,大多也如此。他們肥胖、沉默、冷淡、無所事事、面目悲傷。

工藝品看上去很貴,應該都是賣給遊客的,但是說實話,這裡也不見幾個遊客。Bahe看到這些賣工藝品的人們,輕嘆「這真悲傷」。博物館旁的樹林邊也有幾個民間手工藝人的攤子,Bahe買了一個小沙錘和一個小鼓,一共$25,他給了$50,大家都悶悶不樂,感嘆生活不易。

霍比人的村落,讓人想起以前的西海固,荒涼、靜默、破敗但又充滿靈氣

我們第二次停車是在一個村莊路口,Bahe臨時決定帶我去拜訪他的霍比人朋友Denis。他是個手工藝人,專門雕刻霍比人的神明 Kachina的人偶。他倒是瘦小,梳著一頭烏黑長發,鷹鉤鼻,有一雙銳利的眼睛,話不多。家裡很簡單,客廳里兩張沙發、一個火爐、幾個木凳,四周掛滿了木雕神像。裡屋的妻子一直用霍比語跟他說著什麼,卻始終不露面。我們寒暄了一陣兒就出來了,沒人下逐客令,也沒人留客,只有冷淡與沉默。Bahe沒向我解釋來意,也沒對我解釋到底發生了什麼,只說了一句,Denis是個很注重隱私的人。我感覺是這些印第安人並不歡迎外人,但我選擇相信 Bahe 的話。這場會面彷彿什麼也沒發生,什麼人也沒相遇,卻被悶悶之情扼住了咽喉,不敢喘息。

我們在Denis的霍比村中溜達了一陣,他家旁邊就有個蒸汗屋,村裡世世代代舉行儀式前都要先在裡面做準備。村裡和手藝人家中一樣冷淡,對外人的敵意更明顯,有孩子騎著自行車追喊著我們,我抬起頭,又看見對面的石頭上,有三個小孩在把玩一支槍,這些都讓我不寒而慄。Bahe似乎習慣了這樣的場面,他兀自抱怨著這裡垃圾太多沒人清理,以前的小河道也乾涸了。走到路的盡頭,他指著遠處廣袤無垠的大地,跟我說右前方一直下去就是紀念碑谷,緊接著熊耳保留區,左邊最遠的那座山則是他父親部落的領地。

夕陽下的紀念碑谷。儘管這裡是旅遊景點了,但依然不難想像印第安人騎著馬緩緩走過的場景

壯闊的景色在沉默中吸收著我的壓抑之情。Bahe的語調始終波瀾不驚。

Live with a Navajo

在納瓦霍人家的生活

離開Denis的村落後不久我們就進入了Big Mountain區,也是Bahe的老家。這裡沒個底盤高的越野車是進不來的。

我們路過Bahe年輕時放羊的山溝,現在全部乾枯了,寸草無生、大地皸裂。我們還路過一個定居點,裡面住著最後一批年過九旬的納瓦霍老太太。納瓦霍人是母系社會,這些老人就是最後的酋長,美國人切斷了這裡的河道,取締了古老的牧道,定居點裡也沒有電,但她們仍然不願離開,Bahe稱她們為納瓦霍最後的鬥士。這裡還有成片成片的枯樹,飛舞著脆弱不堪的枝叉,樹根已經獲取不到任何養分,金色夕陽下,一切顯得有點鬼魅。

1970年代的照片,牧羊的納瓦霍婦女

我們終於趕在太陽落山前抵達目的地—— Bahe家,幾條野狗列隊歡迎。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麼奇怪的房子,納瓦霍人稱之為 hogan,形狀跟蒙古包類似,木牆泥頂。「它是承載祖先精神的象徵,裡面可以沒有人住,但是不能沒有火。」Bahe 解釋,如今為了生計,他不再日日生活在保留區,但只要他在,每天還會父親的屋裡生火,現在那裡也是部落舉行儀式的地方,屋裡左邊掛滿了母系族譜的照片,右邊則是父系族譜,四周還掛著祖輩的馬鞍、弓箭、皮鞭、頭飾和鷹羽。屋裡延續的火苗意味著先輩們的精神生生不息。

Bahe父親的兔頭鷹羽頭飾

看到 Bahe 房子的感覺就像在沙漠中突然做了個夢一樣不真實,這棟房子的外部是矩形,納瓦霍傳統里,男性居所是矩形,女性是正八邊形。一面牆上有三塊大的落地窗,其他牆面上散落著不規則的小圓窗,還鑲嵌有五顏六色的酒瓶子。走進屋裡,就是蒙古包式的360度了,沙發、圓桌、爐灶依次排開,中央有個小火爐帶著煙囪從屋頂伸出去。Bahe不愛坐沙發,那是給客人坐的,他坐在羊皮氈子上。納瓦霍人的羊皮氈子也有講究,睡覺時頭得在羊尾巴的方向,如果睡羊頭,靈魂就會在夢裡被牽走;因此我每晚睡前都會檢查一下我的羊皮墊子頭沖哪兒。

在家中

整座房子是Bahe和他的長子用了一年多四處收集廢舊材料和夯土,一點點建起來的,長子很喜歡非洲馬里的傳統房屋設計,所以屋內整片牆壁的凹凸起伏就像沙漠里的波浪,波浪間鑲嵌著祖輩留下的照片和飾品,其中有一張是個看上去六十多歲的女人,短髮、穿著金絲絨的上衣、眯著眼睛,像是在烈日下照的,那是Bahe的母親,一個溫柔的勇士。Bahe告訴我,小時候母親常會給他唱古老的歌謠,風兒的歌、馬兒的歌、小鳥的歌、石頭的歌,這些歌謠現在他也唱給孫子們聽。

Under the Sky

在日月星辰下

我在Bahe家過上印第安人如今的生活,整整兩周時間,我幫他修補傳統房屋、製作新傢具,我們一起砍柴、幹活、散步、去附近拜訪那些納瓦霍老太太,幫她們放羊。我們帶進保留區的食物太少了,所以總是有點餓,好在我倆都不在意。日子平淡樸實、卻又充滿困惑和激情,廣袤的土地與自然萬物中,依然靜靜流淌著大愛。

Bahe 家的院子,我們每天一起在這裡幹活

有一天,我們在一次清晨感謝祖靈的儀式後,Bahe也給我唱起了石頭之歌,就像所有古老的印第安調式一樣,曲子不斷重複,情感在循環中不斷遞進,彷彿著了魔。他有句話我記得很清楚,音樂和歌謠並不是學會的,而是「音樂選擇了你,那是神力,它們來到你面前,並且接受了你。音樂是嚮導,它引導你前進,就像魔法一樣」。

Bahe家也沒有電,但是晚上在通透的星空和月光下劈柴,一點兒也不覺得暗。這裡也沒有自來水和網路。每到夜晚,勞累的身體放鬆下來,有星空、月亮、篝火、鼓聲和古老的歌謠陪伴,還有Bahe講也講不完的童年故事,我想不出比這更棒的事了。

年輕時的Bahe

他說以前出去放羊,經常在外露營,夜晚就是最美的時刻,星空是他的電視機,裡面有祖先的故事。現在他仍會回去他曾經放羊的樹下露營。

「在雪地里鋪上一層塑料,再鋪一層帆布、蓋幾張羊皮氈子、放上睡袋、升起篝火,整晚的星空就都是你的了。」他說。

「如果美洲獅或是狼來了呢?」

「 我遇到過幾次美洲獅,大概有兩三頭,它們想要圍攻我。我點起火把,它們就在四周打轉。後來我乘機跑回車裡,繼續在車裡睡。」Bahe一邊在星空下劈柴一邊接著說,「但是你知道,我不怕它們,我不怕郊狼、美洲獅和熊,我怕人,他們殺了我的親人,搶走了我們的土地,還想毀滅我們的傳統。所以現在我喜歡一個人在這裡幹活兒,這樣的工作對我來說就是冥想。」

還有一天,在篝火前我們談起人死後會去哪兒這個問題。Bahe說,小時候在部落里,老人們會回答:「你看我們現在面對面坐著,在一起看著彼此的臉,多麼好啊。」不管問多少遍,永遠是這個回答,彷彿迴避答案,又彷彿直指真諦。

透過Bahe家的大窗戶眺望日出

在Bahe家的日子我也起得很早,這房子是個觀賞日出的好地方,整個東面大平原的盡頭就是太陽升起的地方,北面可以眺望峽谷和岩石,西面是沙漠戈壁。我美美地撒一泡晨尿,等待太陽升起。那會兒Bahe已經在後院開始干木活兒了,他要用收集來的木料給自己做一張板床,再把房屋的某些部分加固一下。每天我會花許多時間給他幫忙,跟他一起做木工。清晨他看見我呆在一邊眯著眼睛眺望,就走過來,我們一起蹲下身來四處張望。

在我們周圍,有幾個山貓挖的地洞,也會有羊和野兔夜晚拜訪的痕迹。Bahe看看地洞說,「看把這些山貓給餓的,到處瘋狂挖洞、找食物,可是這哪裡有吃的?這個季節按理應該是下雪的季節,但是現在已經幾個月一個雨點兒也沒有,動物們沒吃的,越來越難熬了。」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遠處的地平線上,太陽一躍而起。

Walk along the Ancient Trail

古老牧道上的步行

在保留區里的日子,每天沒什麼特別重要的事,我常常走很遠的路去散步。有一天Bahe提議我們去以前的牧道走上一圈。他拿上弓箭,紮起頭巾出發。我們行駛到沒有車路的地方,下車步行。我以為自己穿著鹿皮底的軟鞋走路已經夠輕了,但Bahe的腳步比我還輕,生怕打擾周圍的動物朋友們。他走的不快也不慢,有時會停下來,好像在聆聽什麼,有時拿出弓射兩箭,有時又爬到樹下或是岩石上尋找什麼。他也會跟我小聲講這一帶動物的故事,我說自己散步時一隻動物都沒遇上,但是他說,「它們都看見你了。」後來我留意到,其實每天都有小動物來拜訪我。我就這樣在 Bahe或許並不經意的言語中如饑似渴地學習,學習他眼中的自然與生存之道。他的每句話、每個動作、每個細節都有道理,我只要稍不留意就會錯過,他也不解釋。

古老牧道上擺開架勢拍照

循著 Bahe 的指點,我湊到他面前的岩石上看。其實從大峽谷延伸到Big mountain這一帶,經過千萬年的地殼運動,很多岩石表面都能看到上古時代海底生物的化石層,稍加留意就能發現小型昆蟲、魚骨、海底微生物的形狀。我們倆就這樣興緻勃勃地在石頭上爬了半天,直到Bahe突然意識到天色不早、不得不繼續趕路。

牧道上也有不少我叫不上名字的植物,Bahe向我展示了一種亞利桑那這一帶特有的沙漠松針,把它含在嘴裡嚼可以避免產生口渴的感覺。他的奶奶就曾是部落里的草藥師,老人家經常說每一株植物都很有力量,不管是致幻植物還是普通草藥,都必須尊敬它們。採摘時也必須要小心,他奶奶在採摘前都會跟植物講話,像是「請賜予我你的力量」一類,希望得到植物的保佑。

在北美原住民的心中,動植物以及大自然里的一切都一直在向人類訴說著,它們雖然不用人的語言,但是會通過動作、聲音、感覺、氣味進入夢境或潛意識裡跟你對話,無論時間地點都是如此,只要你學會聆聽和觀察。

我們來到一片開闊的山頂,可以看到很遠的峽谷地貌。Bahe再一次指著他父親部落的地方,「北方,騎馬走一天。」我能聽出他平靜語調中的無限念想。

我們所處之地的東南方向對納瓦霍人和霍比人來說都是聖地,儀式都會在這裡舉行。Bahe拿起弓箭,要我在這個位置給他拍一張照片。他擺開架勢,看上去依然非常勇猛,彷彿所有印第安人還留存於世的力量都集於他一身。

The Navajo"s Wish

納瓦霍人的渴望

為了給自己的部落爭回領土和自由,Bahe曾兩度入獄。他站在聖地的位置對我說:「我一生並不快樂,我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們也這樣,我常跟他們說,不要再重複我的路了,這條路太苦,但是你和別人鬥爭之前,不能忘記自己是誰。」

Bahe年輕時參加了著名的「1978,The Longest Walk」,那年,人們從亞利桑那啟程走到華盛頓,為美國原住民爭取人權自由、抗議國會頒布的十一條反印第安條約。當時,成百上千原住民和美國白人參加了那場和平抗議運動。Bahe他們路過紀念碑谷時遇上了兩個日本和尚,他們也參加了進來,途中大家還一起跳舞、舉行祈禱儀式。四個多月後,一大夥人抵達華盛頓。後來他和日本人成了好朋友,還和阿帕奇族名叫「慢慢的烏龜」的朋友一起被請到日本參與和平行走。

1978年印第安人、白人從亞利桑那走到華盛頓,抗議國會頒布的十一條反印第安條約

後來我們在前往大戈壁尋找化石的路上,路過了一片紅色大地,有很多烏鴉,黑漆漆一片。對納瓦霍人來說,看到烏鴉預示著它會給你帶來不好的訊息。那時已是傍晚,它們在被金黃色渲染的垃圾堆里尋找食物。我們倆什麼都沒說。過了很久,Bahe突然說他還想再來最後一次長途旅行,最好可以走到亞洲、走到遠東,看看遙遠的世界,然後回來這裡,度過他作為印第安人的餘生。

我不知道這是好的訊息還是不好的,就像我不懂得在保留區里與 Bahe 在一起時經歷的所有平常的不平常的生活。這裡萬事萬物都滿富深意,卻又總是無人解讀、懸而未決。我在離開後的無數個日子裡,琢磨著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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