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的」委屈「與崇拜的邏輯

英雄的」委屈「和崇拜的邏輯

水滸英雄中，除了林沖之外，誰有真正的委屈？

英雄崇拜褪變為暴力崇拜，才是社會的毒瘤。

宋江第一次公開表達招安意願，是在賺徐寧上山時所說：

「見今宋江暫居水泊，專待朝廷招安，盡忠竭力報國，非敢貪財好殺，行不仁不義之事。萬望觀察憐此真情，一同替天行道。」

說得宋江似乎聚眾梁山，還是個於國於民的好事似的。

接下來是在第五十七回攻打青州用計捉得呼延灼後，意圖誘惑呼延灼上山時所說：

「小可宋江怎敢背負朝廷？蓋為官吏污濫，威逼得緊，誤犯大罪，因此權借水泊里隨時避難，只待朝廷赦罪招安。」

這一次，宋江更顯得很「委屈」。貪官污吏確實到處都有，但與宋江他們並無直接關係。

緊接著在第五十八回，宋江等人慾借宿太尉御香、儀從並金鈴弔掛去賺取華州城。宋江、吳用等人逼迫宿太尉上了少華山，將其扶在聚義廳上當中坐定，兩邊眾頭領拔刀侍立。

宋江獨自拜了四拜，跪在宿太尉面前，告稟道：

「宋江原是鄆城小吏，為被官所逼，不得已哨聚山林，權借梁山泊避難，專等朝廷招安，與國家出力。今有兩個兄弟，無事被賀太守生事陷害，下在牢里。」

這是原文。在這裡，宋江不止一次當著眾頭領的面提出「專等朝廷招安」，之前並未與眾頭領商量，估且可以理解為權宜之計，眾人可以理解為宋江是在哄騙呼延灼、宿太尉他們。但由此可以看到水滸英雄們的「委屈」：是被官所逼，不得已哨聚山林。

果真如此嗎？

宋江本意確實不想上山變成草寇，之前晁蓋等人多有相邀，宋江都拒絕了。但是，宋江的所作所為，卻並非為人所逼。

他私通晁蓋諸人，並在官兵追捕之際，提前通風報信，這並非為人所逼，相反，是他發自內心的行為。明知道這樣做，有違公法，但他痛快地做了。

接下來，他殺閻婆惜，表面上是因為閻氏揪住了他私通梁山的把柄，其內心是想早點擺脫這個令自己蒙羞的女人。閻氏私通張三，實質上是宋江在性功能方面衰退、雄風不振的結果。作為公人，他不可能不知道殺人的結果，他為了掩飾內心的隱私，他痛下殺手，這從他與閻氏糾纏過程中毫無耐心即可看到。

殺人後，宋江並沒有想到自首，而是決定逃走保命。鄆城縣衙在處理宋江殺惜案的過程中，也是曲意為之減罪，網開一面，算是極大的優待了。

宋江因故被官府捉拿，並刺配江州後，又受到了江州小吏們的優待，享受著普通百姓享受不到的特權，可以獨自外出喝酒逍遙。若不是他自己作死，醉後自題反詩，遇上「對頭」黃文柄，說不定宋江會過上一段好日子，等到朝廷大赦天下，重作好人。

整個過程哪裡有一點「被官所逼」的痕迹？最後「逼上梁山」，是梁山上一群「英雄」大鬧江州，劫了法場，把事情捅破天之後，走投無路所致。這完全是自己逼自己走上這條不歸路，怪不得官府。

水滸英雄們中間除了林沖之外，其他人也大都是自己走上梁山的，是自己作出來的。

宋江所說的「兩個兄弟，無事被賀太守生事陷害，下在牢里」，也並非事實。一個是魯智深，他受命去少華山尋找史進，不料史進因企圖刺殺華州太守，反而被捉大牢。魯智深獲悉後，不顧武松等人勸阻，獨自一人進城想救史進，不想又被華州太守當作行刺者捕獲。這就被宋江說成是被官府無事生事陷害。

同樣，宋江等人攻打青州，也是為了孔明、孔亮兄弟。

據孔亮自己說：哥哥孔明與本鄉上戶爭些閑氣起來，殺了他一家老小，官司來捕捉得緊；因此反上白虎山，聚集五七百人，打家劫舍。青州城裡卻有叔叔孔賓被慕容知府捉了，重枷釘在獄中，因此，我弟兄兩個去打城子，指望取叔叔孔賓。誰想去到城下，正撞了那個使雙鞭的呼延灼。哥哥與他交鋒，致被他捉了，解送青州，下在牢里。

孔明兄弟與本鄉上戶到底爭些什麼閑氣呢？小說中交代，是孔氏兄弟與另一財主爭競，具體爭些什麼，沒有明說，不外乎利益之爭，但僅僅因為有爭執，便將人家一門老少良賤全部殺盡，這「英雄」做的也太出格了些吧。可見，兄弟二人上山落草，並非被官府所逼。

英雄們盡訴自己的「委屈」，顯得自己有多麼的無辜，也不知矇騙了多少善良的英雄崇拜者。

個中的邏輯，明白人一眼便知。在水滸英雄們看來，我殺人，是應該寬恕、原諒的，但你抓我，則是不可饒恕的。這樣一個雙重標準，這樣一個邏輯卻深得歷代讀者所認同，甚至在讀者眼裡被看作是快意恩仇的英雄壯舉。

例如，青州兵馬總管兼統制使秦明奉命圍剿清風寨，宋江等人設計將其擒住，在勸降無效的情況下，宋江假意放棄勸降，用酒將秦明灌醉，使其留宿山寨一夜。可就在這一晚，宋江竟然派人穿上秦明的衣服，騎上他的戰馬，帶著秦明的武器在青州城外大肆燒殺掠奪了一番。青州慕容知府是個沒頭腦的人，得報後，也不辨真偽，當即收押秦明全家老小，並統統斬首示眾，被蒙在鼓裡的秦明回到青州，看到的卻是家人的首級。

氣火攻心的秦明恨不得尋死，他「不知是那個天不蓋，地不載，該剮的賊」做的好事，害得他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而宋江竟然裝做好人似的，厚顏無恥地將整個過程告訴了秦明，怒氣攢心的秦明，知道自己並不過宋江等人，又因宋江提出把花榮的妹妹許配於秦明為妻，這個好漢秦明竟然坦然「放心歸順」了宋江。接下來，還自告奮勇去攻打清風寨。秦明的「委屈」不再存在，其忠、義也宣告不再存在。

讀者讀到這裡，竟然沒有人對宋江的心狠手辣說個不字，可憐秦明全家被殺，竟然只是宋江為了讓他上山落草為寇，這典型的民逼官反，卻被視為宋江等人的英雄義舉。

明代嘉靖年間曾平定西南少數民族起義的田汝成，著《西湖遊覽志》中說「《水滸傳》 敘宋江等事，奸盜脫騙機械甚詳，然變詐萬端，壞人心術。」金聖嘆在讚美評點《水滸傳》的文學性時，也指出：「（小說）無惡不歸朝，無美不歸綠林，以為盜者讀之而自豪，未盜者讀之而為盜也」。很顯然，不僅作者敘說的英雄邏輯有問題，而且民間讀者這種英雄崇拜的邏輯是有問題的。凡是宋江所做的都是英雄行為，凡是官府所做的都是醜惡行為。可見，人們的是非觀念早被殺人的暢快所滌盪乾淨。

當然，我們可以將其歸結為「塔西佗陷阱」：「一旦皇帝成了人們憎恨的對象，他做的好事和壞事就同樣會引起人們對他的厭惡。」在政府失去公信力的情況下，他無論幹什麼都被視為幹壞事。

但是，在面對褪去了歷史塵埃的「英雄」時，我們還得有一個基本的是非判斷和邏輯判斷，不能一味為這種「英雄」喝彩。否則英雄崇拜就只會褪變為一種暴力崇拜，成為社會的毒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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