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悄悄入夢來
親愛的爸爸離開我們快四個月了。
中午坐在桌前，忽然又想起了爸爸，穿一件白襯衫，從西客站走出來，輕快爽朗微笑的模樣；最後一個月病重，倚在床頭神情恍惚落寞疏離的面容。
每次想到爸爸，唯一不變的，是他乾乾淨淨的形象：白靜的臉——即使七十多歲，也沒有呈現老態；白襯衫，或者白色圓領衫——爸爸愛乾淨，也喜歡穿白色，他的衣服，從來都是自己動手洗得乾乾淨淨。
我小時候關於爸爸的記憶，不是他蹲在屋地上，拿一把笤帚掃地，就是揮一把掃帚，嘩啦嘩啦掃院子。每到這時，我媽總會掩飾不住開心滿意地刺撓我爸，「整天吭哧吭哧地掃，地都讓你挎擦出坑了！」
爸爸做人也像他整潔的外表，潔身自好，自我要求高，不給別人添麻煩。爸爸跟人相處，不會客套，不會說特別熱情的話，見了喜歡的人，就只說，「咱哥倆喝一盅」，或者「咱爺倆投脾氣」，這就是他對對方最大的認可了。親戚來了，或者我們回家了，他開心，最喜歡的表達方式是，「我買菜去！」然後拔腳就出門——忍不住落淚，再回老家，永遠聽不到我親愛的爸爸這句「我買菜去」了...
我們姐弟五個，小時候日子過得捉襟見肘，但是生活再難，爸爸對我們的學習卻非常支持。即使在七十年代不講考試不提倡學習的時候。爸爸總說，「學了知識是你自己的，別人拿不走」，「我就喜歡愛看書的人」。正因為爸爸的這份堅持和支持，我作為老大，才得以在恢復高考後上了大學，而我的同齡人，有許多早早被父母留在家中幫忙干農活帶弟弟妹妹，永遠失去了上學的機會。
遇到我們不聽話的時候，爸爸不會講太多的道理，他常做的是把我們叫到身邊，跟我們講爺爺奶奶逃荒要飯的經歷，講那個時候奶奶餓得不成樣子，在北京工作的他託人捎回點麵粉、糧票，使一家人煎熬中度過饑荒。這些故事，我聽了許多回，每回都起作用，也許，這就是爸爸那時熬給我的「心靈雞湯」了，它促使我自律、奮進、喜歡學習，暗地裡希望自己以後能有點出息，給爸爸爭一口氣。
十三歲住校讀高中，我年齡最小個頭最小，一片玩心。爸爸見了一次我的語文老師，老師跟他說「這孩子很聰明，就是不太用心」。爸爸也沒說啥。有個周末放假回家，做物理作業時我忽然發現課本里有張紙條，上面寫著，「盛年不再來，一日難再晨」。這句話刺激了我內心的羞愧，在學習上再不敢偷懶。時隔多年，我一直沒弄清楚（也沒去想搞清楚，光顧了羞愧了！）紙條究竟是誰寫得。去年爸爸病重時，我想起這事，幾次想問問他，無奈病魔已侵蝕爸爸的大腦，交流變得非常困難。但是，在我心裡，這樣的事只能是爸爸做的，那是他的字，也是只有他才會有的行為。爸爸從不直接指責批評我，也許是他太了解他的大女兒，從小就是要強的人吧。
我和大弟弟相差十歲。在我考上大學十二年後，弟弟也考進了我的母校法律系。爸爸去給弟弟辦戶口手續，派出所的人說，「哎呀，你兒子真厲害，考上名牌大學啦！我記得好多年前咱鎮上也有個挺厲害的，叫...名，也是考進山大啦！」爸爸嘿嘿就笑了，「你說的，那是我大姑娘啊！」這個故事，是我同事講給我的，當年，他和我弟弟在同一家媒體，倆人競作發稿狀元。由此，我能想像當年爸爸有多自豪。
爸爸走後我們整理他的遺物，在他常用的一隻手提包外側口袋裡，有一張大弟弟多年前在中國企業家雜誌做執行總編的參會證。我知道我爸爸在心底，是多麼為他的兒子自豪啊，雖然他從來都不表達。
爸爸去世兩周，我夢見了他，站在門口，不吭聲，也不抬頭。後來我們吃飯，他又從窗口露出頭來，一個人說，「你不是走了嗎，走吧」。爸爸就默默地走了。夢中，我總是清醒地知道爸爸已經離世的事實。
三周的頭一天，爸爸又在我的夢中出現了，這次他說，「我很渴，給我泡杯茶吧。」想起爸爸去世前住了三天院，醫院裡很熱很乾燥，爸爸一定是帶著口渴的記憶走的。第二天上墳，特意給爸爸泡了茶。
除夕夜，爸爸來了，說他饞餃子。初一醒來把這個夢告訴老媽，老媽說你們在濟南過年不知道上供。我說是，爸爸也想跟大家一起過年呢。初二去爸爸的墳上，恭恭敬敬地給他老人家送了餃子。當天晚上，我還沒睡，閉著眼睛就感覺爸爸又來了，像一團霧一團氣，濃濃的。床頭燈還沒關，我確定自己沒睡著，不是做夢。我平靜地躺著，能感覺到爸爸好像在說，「我沒事，就是想跟你們多待會兒」。我用心回應他，「爸爸，沒關係，我懂的。」
清明節頭天晚上，爸爸再次入夢來，他和奶奶安靜地坐在一條小船上，船在水裡慢慢行，奶奶低著頭，爸爸也不說話，神色安詳。我知道是夢，在夢裡對他說，「爸爸，明天我們就去看你，放心吧。」
前不久，在國外的女兒發微信，說她夢見了姥爺，姥爺見了她一直微笑，後來指著她的朋友圈說，「寶寶，那麼多人，哪個是你男朋友啊？」
今天跟老媽通電話，她說，你爸爸最惦記寶寶的就是有沒有男朋友啊，這個夢就是他想跟孩子說的話。老媽還說，她也常常夢見爸爸，只要他在夢裡挺好的，就說明他在那邊挺好。
嗯，我知道，爸爸常常入夢來，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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