沱江舟影別鳳凰
不是邊城，卻是比邊城更邊遠的城。
或許是因為鳳凰的位置，或許是受了鳳凰巷子里多如牛毛的《邊城》書的干擾，把鳳凰誤作邊城者，大有人在。坦白來說，位於花垣的真正的邊城，我從沒去過，這假的「邊城」，我卻是去了很多次的。
二月二十三日下午一時抵達吉首，算來時間還算充裕，便決定寄存行李，飛奔鳳凰。事先本是說好叨擾同學伴遊的，只因手機電量意外耗盡，一時無法取得聯繫而悻悻獨游。驅車從南華門而下，穿過木橋，步入沱江腹地，是為我所鍾愛的進城方式。這次自是不例外。
雖是年後不久，喜慶依濃，江邊遊客卻是不多。放眼而去，只有幾艘孤船水面上恬適地泊著。我倒有點不適於這樣的安靜。印象中每次前來沱江都是頗為熱鬧的。那時的船大半在水上游弋，來回穿梭。
記得去年夏天與友同游時，遊船生意特別興隆，傍晚時分，我們也曾租了一隻小船，在水上悠然撐著。竹篙過處，划出輕微的響聲，割開陣陣漣漪，宛若妙齡少女般的輕盈與歡快在身後蕩漾。
隔壁船上一青年模樣的女子大抵是玩出了興緻，俯在船舷上「嘩嘩」的往我們掬水。這倒不至於讓人氣惱，鳳凰是大氣的，來鳳凰旅遊的人自然不會小氣。「來而不往非禮也」，同伴自然是笑笑然捧一掊水過去還禮。那女子「咯吱咯吱」的笑聲霎時把一江的快樂點燃，鳳凰的古韻便在這一顰一笑間從舒展的眉宇間溢出，滿含深情。
此次前來，遊船大多「閑賦」在岸，外加天冷，不消說「水戰」的場面亦是無緣再見。這倒讓我有些懷念了。
跳岩邊上有人在放紙船，我卻不喜。鳳凰城小，船便盡數顯得秀氣，粗枝大葉，總難免會破壞氣韻。同理，在大白天往江里投一隻紙帆，無非觀望飄著的紙罷了，又有多少情調可言？要放就在晚上吧，夜幕下垂，光才是最終的寄望。當華燈漸上，酒吧里音樂開始溫情流淌，往紙船上插一隻燃燭，讓其在或明或暗的五彩水光里照亮遊子般的古道熱腸，豈不愈加動情浪漫？
站在跳岩上，驀然想起沈從文說過的一句話：有些過去的事情永遠咬著我的心，我說出來時，你們卻以為是個故事，沒有人能夠了解一個人生活里被這上百個故事壓住時，他用的是一種如何心情過日子。誠然，城市的鋼筋水泥迫害了他，他陷落在城市的牢籠里被自己的故事壓住，一直在孤獨寂寞地漂泊，那是一種不可觸摸的疼痛。他從遠古走來，金戈鐵馬，一生都在等待那個拿著虎耳草走馬路唱了三年零六個月歌的男子回頭，卻終在沱江里折戟沉沙，洗盡一身的硝煙。
對於一個被過去咬痛心的文學泰斗而言，也只有落葉歸根才稱得上是終極解脫。江水為伴，春賞百花秋望月，夏浴涼風冬聽雪，該是幾世修來的福氣。能在聽濤山上把這樣的福氣盡攬於懷，我不知道對於一個把一部分骨灰獻給沱江，結束一生奔波的離鄉背井終於魂兮歸來的「赤子」而言，算不算得上如釋重負。
原道跳回，拾級而上，橋洞下聚集著兩三個不知名的流浪歌手。悠揚的歌聲穿過橋洞，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飄揚，構成一個群體的獨奏，震人肝腸。本不想作任何停留，可是冥冥之中卻有一種召喚，使你離它越走越近。最終耐著性子停下來聽了一首歌。畢了，掏出幾張散錢蹲下放進地上的樂器盒。
不是施捨，不是交易，是平等的反饋。所謂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儘是他鄉之客。我又有什麼資格去施捨呢？對於用自己靈魂來歌唱的人，我又怎麼敢薄言施捨呢？我不過從他們的歌聲里找到了一些需要的東西，然後把他們所需要的東西交給他們的下一段旅行。
至於究竟找到了何種東西，卻是無法啟齒。世間的有些事情本該如此，知道原因，卻不能說出理由，恐怕即便於自己也會極力否認，這倒像面對一段不堪的過去，索性閉口不提，權且當作另一種形式的告別。失語的陣痛，沒有理由反而成全了理由。
路過一家小店，店家熱情相邀進店去小酌幾杯，並再三強調是「免費」。坦白說來，我雖會喝酒，卻並不喜酒。啤酒在平日里聚會應酬倒是能喝上幾瓶，白酒超過二兩便醉得頭暈目眩。既是盛情難卻，那就去喝喝吧，反正時間還算寬裕。
本以為是貴州苗王城裡那種大碗的攔門酒，待及入店，店家卻是很婉約的從大缸里拿塑料勺給舀了一小勺。胃口倒是吊足了，腥卻沒嘗夠，倒不免「怨恨」起店主的「小器」。也罷，索性打上二三兩，要喝就喝個夠！暢飲罷，輕飄飄退迴路中，半眯著眼，遊盪在青山綠水中，超然之感不覺而生。
碼頭沿岸栽著三兩株柳樹，在搖曳的槳聲里，有一蹲著一身民族裝扮的苗族姑娘在浣洗衣裳，「梆梆」聲在柔弱的柳枝里飄搖，這倒更添幾分醉意了。美麗總是愁人的，且在這溫柔鄉里醉一會兒吧。
臨水的「湘西往事」酒吧，在冬日的微暖中，散開著一爿懶洋洋的窗戶。掬一掊沱江水揮撒而去，直到步出古城，再也找尋不到那紫砂的紅牆，方才豁然一驚：是要告別了。
一語成讖。果真離開了故土，一切都將成為往事。這樣嘆著，腳步聲里便滿載了邊遠的鄉愁。
後記：對於印象特別深刻的地方，總喜歡在事隔幾日、幾周甚至幾月待得狂熱消褪，整體模糊得只剩下輪廓後方才動筆挑揀些尚能憶起的細節。也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彰顯自己的敬意，才能顯得愈加彌足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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