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下午看太陽
窗外陰沉沉的，像是有某種阻礙以至於推不開胸中的壓抑。我總感覺有些人正在死去，枯骨不剩地死去。然而在樓下路邊的樹上，這個季節剛剛長出嫩綠的葉子。隔著緊閉的玻璃窗，仍能聽見人聲不絕於耳，但無論如何路上和社區里不曾見人。他們到底活在何方。
有人說我寫的文章是為賦新詞強說愁，我很生氣，因為我總不時地覺得她說得很對。後來我恨她，總無法原諒她讓我知道自己有這樣的缺點。然而我的恨根本就不值一提，因為她們說我總是極其容易地對別人心生怨恨。對此我甚是苦惱，然而她們卻認為那是再正常不過的，因為我是天蠍座的，就是記仇。
我生於那如今看來甚是遙遠南方之地，稍稍比北回歸線還要往南一些。因此，我在熱帶長大，便對太陽有著天然的親近之意。而今日我眼前的整個世界，太陽似乎不曾存在過一般。我坐在下午，城市的穴居里，靜靜地看太陽。
回想不起灑滿陽光的下午了，因為它沒什麼特別的。卻不住地想起玄德，那個總是整個下午看著太陽的瘋子。這個早已死去的人，只萍水相逢而已，卻在我人生的每一個下午不停的出現。為何一個死人化作的鬼魂會不遠千里從死去的沙漠中飄飄而來尋覓我？我看著太陽，他正坐在窗台上看著我。那眼神總會以往他看太陽時候的一樣。直到現在，我才發現原來他看太陽時的眼神洋溢這一些恨意。
「今日，沒有太陽。」我說。
「可你看得比任何時候都認真。」
「並沒有。」
「你到底開始懂得怎麼看太陽了！」
他便罕見地離開了。什麼叫懂得怎麼看太陽了？死不絕的東西，故作什麼玄虛？
記得上初中的時候，總是一個人在沒有火車行駛的鐵路上行走。面對著正在落幕的太陽，筆直的向著前。因為我知道這個方向正是父母所在的方向。走啊！走啊！卻從來沒有火車行駛而來，不管前面還是後面。
那不是一條廢棄的鐵路，平行的兩條鐵軌總光滑如鏡，以至於我可以在那之間看見自己。當我坐在教室里無所事事的時候，那校園的背後總傳來聲聲清晰的鳴笛。於是下課鈴響起之後，我便不再出現在學校的圍牆之中了。
似乎總無人關心，是心裡最清晰的想法。鐵路卻穿過山嶺伸向遠方，在很小的時候便開始問父親「鐵路哦，伸到哪裡去？」。心裡沒有答案，現實得不到答案。根本走不盡那鐵路，幾個小時光景，肚子餓了便開始回頭。去時花了幾個小時，回來的路也是幾個小時。然而並不相同，回來的一路我追著從腳下延伸出去的影子——被昏黃的太陽拉得長長的孤影。彷彿這樣的回頭是有目標的，由那隻長影指著……
玄德的死，由我昭告了天下，所以他對我的恨我可以理解。但卻為何他一直都是用恨意的眼神看著太陽？難道像他那樣關心太陽的人，不更應該是因為愛太陽嗎？愛並不能讓一個人一直注視著它，恨卻能！
正在陰沉的下午，沒有太陽。玄德的鬼魂散去，我的周遭並沒有失去絲毫陰森冷郁。我便知道世界不是因為鬼而變得陰冷晦暗的。他說我懂得怎麼看太陽之後才離去的，然而我至今未懂何為會看太陽。只因他的這句話，我對看太陽有了強烈的意識。正如我強調了他的死，所有人因為關注他的死，讓他永遠無法死去！所以他恨我，他報復了我，令我對太陽如此尋常的事物永遠無法釋懷。乃至於我去回憶，也永久的改變了場景的布光。
我離開學校，有的時候也不去鐵路上走，而是騎著別人的自行車往著山嶺去。有的時候會看見比我更小的人兒正牽著吃草的牛。他會一直看著我，直至我騎著車從他的視線中消失。整個過程他的眼睛因為強烈的陽光而半眯著，彷彿隨著他視線投來傾羨。他傾羨什麼呢？我總不屑一顧。
我騎到了一個山頂上的水庫，那水庫的岸彷彿一直延伸到前邊比他更高的山。四周很開闊，僅有一些斷垣殘壁敘述著人跡，水庫看起來不很大。我撿起石頭用全力扔出去，卻只夠水庫1/50或是1/100，由於岸比水面高許多，石頭彷彿就落在了跟前。我是從那石頭落水之聲音聽見荒涼的，水面若無其事地泛起小小的水花。風拂過山嶺，帶來沙沙聲響，令人相信這裡人跡罕至，我便心生大叫的慾望。只當沒有身邊沒有人時，我便想大聲叫喊，聽聽那泛過來又遠去的回聲。
水幽綠幽綠的，一條長蛇波浪搖擺著從那游過，是青山綠水間的悠悠然。只是騰蛇的水潭不會有龍，多少有些失望，但還能期待一下水怪。忽而，長蛇便消失了。水面只有幾下不驚人的涌動，讓人覺得彷彿這百來米高的山是水庫的壩。山間原本寂靜，這時刻彷彿提示著水怪即將浮出水面。只不久水面恢復了平靜，心頭泛起了失望。
鄰校某年秋遊死去了五名學生，人們之間的水怪傳說便經久不衰。以至於地區內的所有學校永久性地取消了郊遊。然而似乎遇見水怪的人都經已死去，再繁盛的傳說都只能讓人相信是想像出來的。太陽把我的汗晒乾了，皮膚緊繃，仍能感受到汗的痕迹。我只獃獃地看著那平靜而幽綠的水面，直至離開。我曾看過太陽一眼嗎？
當那位屍體在池塘里找到的同學鬼魂來到我跟前時，我看著她，問：「是水怪嗎？」
她沒有回答我，只靜靜地取代玄德的位置，那般看著我。她的眼神並非與玄德相同，是我無法懂得的。這些死了的人總令人好奇，正因這死產生著區隔。因為她在那裡替代了玄德的關係，於是我便想，她和太陽有什麼關係嗎？我問她，卻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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