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誕在書寫，死亡在閱讀，墨水是屍體，這裡是敘利亞
阿多尼斯獨家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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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當地時間13日，美軍聯合英法對敘利亞實施「精準打擊」，以作為對敘利亞「化武襲擊」的回應。14日，美國數十座城市的市民抗議美國總統特朗普對敘軍事打擊。
被轟炸的敘利亞
敘利亞，對於我們來說，是一個遙遠而模糊的國度，如今提起，會想到戰爭、死亡、飢餓、逃難……著名詩人阿多尼斯，就是出生在敘利亞一個叫做卡薩賓的海濱村莊。然而因為戰亂、政見不合等種種原因，他卻不得不以流亡者的身份前往鄰國黎巴嫩謀生。
祖國與民族不幸的現狀，也是阿多尼斯詩歌中充滿憂傷與悲憤的根源。他的詩歌是了解阿拉伯社會現狀的一個窗口。他為祖國蒙受的苦難而傷懷，為自身不被祖國所容而喟嘆，為整個阿拉伯民族的落伍而悲憤。
開戰前後的敘利亞實景對比
戰爭的殘酷可見一斑
2012年，晶報記者曾對阿多尼斯進行獨家專訪。阿多尼斯素以「精神上的流放者」自居。然而，只有詩歌才是他真正的流放地。在他眼裡，詩歌至高無上，而「詩歌終結的時代，不過是另一種死亡」。
全文字數：2147字
閱讀時間：7分鐘
阿多尼斯阿拉伯文簽名
「
用優質的生活創作一首詩，
讓大地更加廣袤。
——阿多尼斯寄語晶報《深港書評》
阿多尼斯
我的詩歌沒有東方西方
世界的詩歌是我的詩歌
深港書評·獨家專訪
文 | 庄向陽、晏夢輝
Q
就我作為一個閱讀者來說，您的詩幾乎每一首都是精彩絕倫的，但是對您自己而言，不同時期的創作卻是不同的，能否談談您早期與後期的寫作變化？
阿多尼斯
對我來說，寫詩有變化是很自然的事情。詩人寫詩應該有一段時間是一種寫法，之後寫法會有變化。這跟我們的身體一樣。我們出生以後，從童年、青年到老年，我們的身體會有變化，也會從外面到裡面都有變化，所以寫法肯定有變化。詩歌的意義就在於改變之後產生的新的東西，不是在重複已經被說過的東西，不是重複說別人已經說過的舊的東西。詩歌的意義在於改變。
Q
我注意到，在您的詩里，常常會用到「玫瑰」的意象，比如「玫瑰的影子/是一朵凋謝的玫瑰」（ 引自《短章集錦》），「你的身體是你道路上的玫瑰/一朵同時在凋零和綻放的玫瑰」（ 引自《身體》）……您為什麼如此偏愛「玫瑰」這個意象？「玫瑰」不是西方詩歌更常用的意象嗎？
阿多尼斯
這裡有三個原因：第一，玫瑰很美麗；第二，它很天真；第三，它很容易消逝。這是一個生活悲劇的意象。在西方，詩人們用玫瑰次數很多，它表示一個特定的意思，大多數時候是愛情的意象。但是，阿拉伯詩歌用了更多的「玫瑰」，很多時候表示一個自然的東西，不單指愛情。所以古典的阿拉伯詩人，它們用「玫瑰」表示很美麗的大自然，很美麗的地方，但沒有用它表示一個固定的意思。
Q
詩的語言、思想、形式，您是怎麼看待這三者的？
阿多尼斯
先從語言開始說，每個大詩人應該有自己的語言，他的語言有自己的特色。所以，如果我看一位中國詩人的詩歌，我會先看他的語言有沒有自己的特色。二是思想，詩和思想不能分開。大詩人應該是大思想家，他的詩歌應該有深刻的思想。詩歌在阿拉伯語中的意思是「感覺」和「想」，所以我們不能分開詩歌和思想。 三是形式，傳統的看法中，他們認為形式和內容是不同的東西，但是現在，大家相信形式和內容不能分開，每一首詩形式和內容同時出生。過去的詩歌好像是一瓶水，瓶子代表形式，瓶中的水代表內容。瓶子和水似乎是兩回事，但是，現在的詩歌形式和內容是不能分開的。
Q
您說，「寫詩時，我讓理性和邏輯沉睡；思考時，我讓感情入眠。」這簡直是一個無法完成的任務，您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
阿多尼斯
這是很複雜的問題，因為寫詩應該解放自己，從社會的、政治的、宗教的阻礙中解放自己。所以我說，寫詩的時候也要解放自己，讓自己的邏輯沉睡。寫詩跟做愛一樣，如果你和你的情人做愛，不要思考，應該讓你的邏輯沉睡。寫詩跟生活，跟存在，跟做愛一樣。
Q
您被看作是「阿拉伯詩歌現代化運動的旗手」，那麼，阿拉伯詩歌有著怎樣的傳統？您給阿拉伯詩歌帶去了怎樣的革命性的變化？
阿多尼斯
這個問題比較複雜，有很多批評家已經寫了有關我的詩歌現代化的思想。但是，他們匆匆寫了他們的批判，並沒有進行斟酌。
傳統和現代化是存在於一起的，我們不能分開傳統和現代主義。在古典的阿拉伯詩歌中，傳統和現代主義因素同時存在。有人支持傳統思想，也有人支持現代化的思想，從古代到現代都是如此。但是，現代主義有很多種意思。比如，技術有很大的影響和力量，它把人和自然分開。它讓每個社會都對之有自己的問題，也有自己的回答。阿拉伯詩歌早就有「現代主義」，這個詞已經用了一千多年，在公元八世紀就已經存在。
對我來說，我做了什麼？
我想，我意識到了兩個問題：一個是知識，我們必須知道自己傳統的歷史，自己語言的歷史。如果一個人想寫現代主義的作品，他必須先知道語言的歷史。如果他不知道語言的歷史，他肯定寫不好漂亮的現代主義詩歌。第二個是創作，為了創作出好的作品，我們應該知道自己語言的美麗。我們東方人不能用西方的現代主義，我們應該有自己的現代主義。對你們來說，也是這樣，如果中國詩人不熟悉本國傳統古典詩歌，他就沒辦法寫出好的現代詩歌。
Q
生活在這個時代的東方詩人，往往都要同時從自身民族的傳統與西方汲取營養，您的詩歌營養更多來自哪裡？哪些人影響了您？
阿多尼斯
對我來說，詩歌創作不分東方西方，不分南方北方，只有詩歌，只有人。所以，我的詩歌沒有東方西方，世界的詩歌是我的詩歌，我不能說某些人對我有更大的影響，只能說我受到了他們的影響。我受到阿拉伯詩歌的影響比西方更大。世界的詩人，古代的詩人或者現代的詩人，他們都是好兄弟，沒有什麼東西能分開他們。無論在中國還是其他國家，在古代還是現代，詩歌和時間、國籍沒有關係。其實，我受到哲學家的影響比詩人更大，主要有兩個哲學家，一個是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一個是德國哲學家尼采。
Q
最後，能否請給熱愛詩歌的中國年輕詩人提一些建議？
阿多尼斯
我對他們的建議是：你應該把一切東西忘記，只記住自己和生活。在古代阿拉伯故事裡，曾有一個年輕的詩人去問一個批評家，他說，我想寫詩，我該怎麼做？這個批評家告訴他，你要背誦很多很多詩。過了幾個月，年輕人回來了，告訴批評家，我已經會背了。這時候，批評家告訴他，現在你把一切忘記。寫詩要忘記一切，只記住自己和自己的信仰。
感謝賽義德·顧德先生提供阿拉伯語翻譯
幫助我們完成此次採訪
詩歌精選 | 阿多尼斯
戰爭中的敘利亞
戰爭
（選自「鏡中叢書」《時光的皺紋》）
戰爭——
時光拄著死者骸骨的拐杖行進；
鉛，在眼睫編就的毯子上大張宴席。
骷髏傾倒著獻血，
另一些骷髏在酣醉中囈語。
戰爭——
鎖鏈，在被折斷的頸項的慶典上行進。
歷史是腳，歲月為屐。
戰爭——
……
太陽幾乎在央求陽光：
讓我目眩吧，好讓我眼不見為凈。
戰爭——
頭腦長了霉，
思想的襤褸當成了飄揚的旗幟。
有誰問「人安在」？
誰能確定這便是我們的大地母親？
每一個瞬間，
都有一個愛的家族尚存的成員死去。
玫瑰忘記了如何散發芳香。
戰爭——
荒誕在書寫，死亡在閱讀，墨水是屍體。
戰爭——
毒咒的母牛用虔信的刀具修理臉部，
彷彿生命是一個過錯，
要用殺戮予以更正。
《時光的皺紋》
[敘利亞] 阿多尼斯 著
薛慶國 譯
譯林出版社
2017年10月
統治者的境況
（選自《我的孤獨是一座花園》）
他的大腦是謬誤的
但他的寶座是正確的
國家向他彎腰
向他的車輪彎腰
不容辯駁之理的境況
我不懷疑：神話驅策的馬群
在殺害它的騎士。
《我的孤獨是一座花園》
[敘利亞] 阿多尼斯 著
薛慶國 譯
譯林出版社
2017年4月
編輯：鄧曉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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