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思辨」，不要「批判」
文/國學司想
現在傳統文化進校園，不少學校都給孩子開設文化經典課，朋友的孩子學校里就讓孩子們讀《論語》。不過他們的老師教孩子們要帶著「批判性思維」讀《論語》，於是，有的孩子認為孔子自大，有的孩子認為孔子迂腐，有的孩子認為孔子小題大做......
這個老師跟孩子得是有多大的仇啊，才會教孩子這樣讀經典呢？
一
如果一個人帶著「批判性思維」去學習，肯定學不好。為什麼？因為不管學任何東西，首先得心裡真正信服才行。內心真正信服這個老師，才會聽他的教誨，按照老師的要求去做，做了以後發現老師說得對，然後就更願意下功夫去身體力行，最後才會有收穫。
原文：《論語·述而第七》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於我老彭。」
孔子就是對堯舜禹、周文王、周武王、周公等古代聖賢的東西真信了，甚至到了經常夢見周公的地步，才會「祖述堯舜，憲章文武」，遵循堯舜之道，效法周文王、周武王之制，成為中國傳統文化的集大成者。
二
後世學者，但凡在學術上稍有造詣者，無不如此。
1943年，徐復觀時任陸軍少將，這一年他受到蔣介石的器重成為高級幕僚。徐復觀讀到了熊十力的新儒家哲學體系「新唯識論」，敬佩之情油然而生，遂萌發了從師之意。正好此時，熊十力在重慶梁漱溟先生主持的勉仁書院教書。徐復觀便試著寫了一封信，表示了仰慕之情。不幾天，熊十力便給他回了信。熊十力說到後生對前輩要有禮貌，批評徐復觀來信字跡潦草，誠意不足。徐復觀立即去信道歉。經過幾次通信後，熊十力約徐復觀來書院面談。
徐復觀第一次去見熊十力，身著陸軍少將軍服。徐復觀向熊十力請教該讀點什麼書，熊十力向他推薦了王夫之的《讀通鑒論》。徐復觀說這本書早已讀過了。熊十力面露不悅之色，說你並沒有讀懂，應該再讀。過了一段時間，徐復觀再見熊十力，報告《讀通鑒論》已經讀完。熊十力讓他談談心得，徐復觀就談了許多對王夫之的批評。
熊十力還未聽完就開始破口大罵：你這個東西，怎麼會讀得進書！任何書的內容，都是有好的地方，也有壞的地方。你為什麼不先看出他的好的地方，卻專門去挑壞的；這樣讀書，就是讀了百部千部，你會受到書的什麼益處？讀書是要先看出他的好處，再批評他的壞處，這才像吃東西一樣，經過消化而攝取了營養。譬如《讀通鑒論》，某一段該是多麼有意義，又如某一段理解是如何深刻，你記得嗎？你懂得嗎？你這樣讀書，真太沒有出息！
多年後，徐復觀回憶到：這對於我是起死回生的一罵。恐怕對於一切聰明自負、但並沒有走進學問之門的青年人、中年人、老年人，都是起死回生的一罵！近年來，我每遇見覺得沒有什麼書值得去讀的人，便知道一定是以小聰明耽誤一生的人。
三
在學習上，最可怕的是你又要去學人家，心裡又不服人家，這不純粹浪費自己的時間嗎？
原文：《論語·憲問第十四》 子貢方人。子曰：「賜也賢乎哉？夫我則不暇。」
子貢經常評論別人的短處。孔子說：「賜啊，你自己就真的那麼賢良了嗎？換作是我，可沒這個閑工夫去評論別人。」
批判別人，給別人挑毛病，好比是給別人洗臟衣服，並不能帶來自己的進步。既然你不信他這套東西，世界上的學問、知識這麼多，你信誰就趕快學誰去，千萬別把自己的生命浪費在給別人挑毛病上。
王鼎鈞在《開放的人生》一書中，講過這樣一個故事：
二十年前，有兩個人同時學習英文，經常跟我談起心得和甘苦。其中一人，我們姑且稱他作某甲，跟我說：「英文太美了，我就像走進一座禁園裡，每走一步，就看見一些燦爛的顏色，每走一步，就聞見一些芬芳的香味。」另外一位(我們姑且稱他某乙)則不然，他每次見了我都要抱怨英文是如何地不合理，如何號稱拼音文字而拼法卻極其紊亂，一個A長音就有十四種拼法，學習的人仍然要死記字形，這樣的拼音文字豈不是有名無實?
二十年過去了，某甲已經成為一個著名的翻譯人才，對中西文化的交流大有貢獻。而某乙仍在批評英文不合理，所持的理由仍然是A長音有十四種拼法。
不肯讀書的人，總可以找到理由推卸自己的責任。從前有一個人堅決不肯讀《詩經》，理由是沒有人能證明《詩三百》是孔夫子親手刪定的，所以不值得一讀。他又堅決不肯讀《書經》，理由是《書經》的真偽還成問題，讀它做什麼?讀書的人一開始就要和書對抗，如何能讀出滋味來?再說，睜開眼睛只看見對方的缺點，而看不見對方的優點，自己當然很難進步!
四
孩子在讀經典過程中如果有疑問、有不同意見怎麼辦?
原文：《論語·季氏第十六》 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
孔子說：「君子在九個方面非常注意：看，有沒有看清楚；聽，有沒有聽明白；臉色，是不是很溫和；容貌態度，是否莊重恭敬；說話，是不是忠誠老實，有沒有自欺欺人；做事，是不是舉動很周全、敬畏謹慎；心中有疑問，有沒有馬上去請教老師、同學；跟人打交道，有沒有意氣用事，你可以自己豁出去，有沒有想過會給家庭、家族帶來災難；利益在前，有沒有想過自己該不該拿。」
孩子讀書有疑問，那就太好了！說明這個孩子讀書讀進去了，開始有自己的獨立思考了。如果孩子讀書有疑問，就引導他趕快去請教師長。只是，如果這時老師引導他「批判性思維」，懷疑一切，批判一切，那就真把孩子帶溝里去了，因為，人不能靠批判和負面的東西而活。
五
而且，讀書要先看出他的好處，再批評他的壞處。這就像吃東西一樣，經過自己的消化，方能在吸收營養的同時去其糟粕。就算是要批判，也是在讀懂讀透基礎上的事情。
上海市語文特級教師、復旦五浦匯實驗學校校長黃玉峰先生，「用了50多年才從魯迅里鑽出來」。
黃玉峰先生自稱「吃了魯迅的奶長大的」，教了半輩子魯迅課，對魯迅可謂「一往情深」，他「一次次在課堂上誦讀《葯》，直到痛哭涕零，『又紅又專』的紅衛兵小將們被我的課煽動起來了」。
然而，在研究了魯迅50多年後，黃玉峰對他爛熟於胸的魯迅課的態度，悄然出現了轉折，因為，再讀魯迅，似是憑空冒出很多「惡」字來，他發現了另外一個魯迅。感到受了「蒙蔽」的黃玉峰，寫下了《反封建不能成為魯迅對朱安冷暴力的理由》等一組十餘篇文章，質疑魯迅「為人夫、為人兄、為人友、為人師」的所作所為，「我不是要把魯迅拉下神壇，我是要把他拉下人壇。」
六
學生正處於「厚積」期，主要應以學習、積累為主，同時培養獨立思考能力，這個時期是要為一輩子的學問打底子的。如果一個孩子，他學問的底子就是挑別人毛病，又怎麼可能有所建樹？更不要說他挑毛病的對象是孔子了！
原文：《論語·子張第十九》 叔孫武叔毀仲尼。子貢曰：「無以為也！仲尼不可毀也。他人之賢者，丘陵也，猶可逾也；仲尼，日月也，無得而逾焉。人雖欲自絕，其何傷於日月平？多見其不知量也。」
叔孫武叔詆毀孔子。子貢說：「你的詆毀是沒有用的！仲尼之聖，非他人可比，你是詆毀不了的。別人的賢德，好比丘陵，雖然看著有點高，還是能登上去的。仲尼就不同了，如日月一般，是無法逾越的。縱有那不肖之人，要自棄於聖人之教，要自絕於日月，能減少一分日月的光輝嗎？反而凸顯自己的自不量力而已。」
原文：《論語·季氏第十六》 子曰：「君子有三畏 ：畏天命，畏大人 ，畏聖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 ，侮聖人之言。」
如果一個孩子，從小連對孔子這樣的聖賢都毫無尊敬、信服之心，甚至覺得自己比孔子還高人一等，隨意批評，久而久之，養成孩子的傲慢心，甚至有可能造成他「侮聖人」的後果，那就罪莫大焉了。我是很為這樣的孩子擔心：這世上還有什麼人會讓他崇拜、信服呢？
「批判性思維」，可以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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