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未孝而你已逝
知道外公去世的消息，我正在做事，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做完的事，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的家，我只知道淚水在臉上肆意的流著，流進了我的嘴裡，也流進了我的心裡。都說每個人心裡有一塊柔軟的地方，而外公大概就安息在那裡吧。
止不住地想起我和外公的點點滴滴，每一件都是小事，於我卻也是大事，想著想著，依稀我又聽見聽見外公撫著我的頭喊我，華志，華志……
小時候，阿媽帶我去外公家玩幾天，那是我最盼望著的事，因為外公家的菜園可是我的小樂園。每天早上我都跟著他去菜園摘絲瓜，我很調皮的，一定要自己去摘，我右手拿著鐮刀割絲瓜的梗，左手拿著絲瓜，割呀割的，有幾次都傷到了自己的手指頭，卻讓外公心疼了好幾天。每次摘完絲瓜回來，外公會去市場上買些瘦肉回來，削了絲瓜皮，煮絲瓜瘦肉湯給我吃，叫我吃多點，要長得高高的，身體好才有力氣去玩。而這個時候，外公會搬個小椅子坐在我的邊上，笑眯眯的看我吃，總會要我先把湯底的肉和絲瓜撈起來吃，再喝湯喝到見到碗底了，然後直到我抹著油汪汪的小嘴巴，挺著圓到不能再圓的小肚子給他看了，他才准許我放下筷子來。
從小外公就開始教我做人，教我做一個正直的人。那時候外公家裡生活還是很艱苦的，自然我也不會有零花錢。我小時候最愛吃一種小吃，我們農村把它叫做粉皮籺籺，賣粉皮籺籺的小販推著三輪車，走街串巷搖著鈴鐺沿街叫賣，可以用錢買，也能用家裡的米來換。小孩子的心性終究抵不過美味的誘惑，聞著香味的我狠狠咽下都快要流出來的口水，飛奔回外公家，從米桶舀出米來換了好些個粉皮籺籺，當我美滋滋的提著粉皮籺籺大快朵頤之時，覺得全天底下的美味也不過是如此，全然不知道外公就站在我的身後。當我興高采烈的回頭望見外公，嘴裡的粉皮籺籺也變得又酸又澀起來，羞愧的我頓時恨不得找個地縫一頭鑽進去，這輩子都不要再出來了。或者是因為我狼吞虎咽的吃相，又或者是外公也想嘗嘗粉皮籺籺吧，他從口袋中摸出一張摺疊了兩回的十元紙幣，攥得都快出汗了，慈祥地對我說，華志，你想吃就直接告訴我，不要偷偷摸摸的，這樣子不好，你再去買幾個籺籺來，我們一起來吃。如今我早已忘卻了粉皮籺籺的滋味了，但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副最美的畫面，斜陽下，一老一少，坐在門檻上，時而我吃兩口再喂外公吃一口，其樂融融。只是懵懂的我哪知道十塊錢其實是一天的菜錢呢。
因為當年那個時代的遺憾，阿媽的文化程度不高，但是她對自己的幾個孩子卻從沒有放低過要求。她教育我們要做個有知識、有文化，品德高尚的人，做一個對社會有益的人。只是年幼的我哪懂得這樣的大道理呀，學習不認真，貪玩胡鬧，換來的是阿媽的嚴厲斥責，屁股上也沒少挨竹板子。好不容易盼到外公來看我們的時候，我緊緊抓著外公的袖子控訴著阿媽的種種「惡行」，褪下褲子讓外公看看我屁股上殘留的紅印，滿心希望著外公給我主持公道。外公總是笑眯眯的按按我那傷痛處，問我還痛不痛，我當然會很配合的哼上幾聲表示還是有點痛的，外公於是就很心疼起來了。等到開飯的時候了，阿媽照例給大家都裝了半碗湯，外公抿了一口，放下湯碗，開始進入正題給我做主了，至於外公和阿媽說的什麼話我已經記不清，我只覺得外公是世界上最理解我的人，我心裡積壓的多日的委屈噴涌而出，眼淚嘩嘩的流啊流，我只能端起那半碗湯，裝作正在喝湯的樣子，掩飾著我的脆弱證明我還是堅強的。等我放下湯碗時，眼睛裡已經看不見半點的淚花，唯有坐在我旁邊的阿哥一頭的霧水，咦，你碗里的湯怎麼會滿了？
外公一生都是勤儉節約的，從來就不喜歡講排場，多次反對晚輩們給他祝壽就怕鋪張浪費。記得我十七歲那年是外公的八十一歲大壽，考慮到我們本地的風俗習慣，以及外公一貫的樸素，親人們就打算這次大壽平平淡淡地過。以往我是一個小輩，都會聽從大人們的意見，只是這次我卻是提出了我自己的意見：外公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從前般硬朗了，而這樣熱鬧的日子只會越來越少，尤其是這樣重要的日子裡，他一定會想多看看親人們的團聚，一定會想多聽聽親人們的歡聲笑語。長輩們有些責怪我太不懂事，沒有好好遵守地方的風俗，而我卻執拗著堅持自己的想法，弄得大家不歡而散。等我冷靜下來後就去找阿爸單獨聊聊，因為阿爸是最通情達理的，他一定能理解我的。不出所料，阿爸這次沒有把我當成小孩子的任性，阿爸說我說話像個大人樣了，真的是長大了，能看到我孝敬長輩他很欣慰，阿爸說會全力支持我。拿到了阿爸的尚方寶劍，我再去做其他長輩的工作就順利多了，終於達成了一致意見：這次也要給外公辦成既熱鬧盛大又簡單節儉的壽宴。壽辰那天，阿爸領頭，親朋好友們也都來了，里里外外喜氣洋洋，大家唱著生日歌陪外公切蛋糕，而外公是那麼的開心，笑得那麼燦爛，連臉上每一條皺紋都是蘊含著喜悅的，眼眶裡嗪著的淚花一晚上都沒有干。
在外省上大學，畢業後一直都在外面工作，我回家的日子也不多，和外公相處的日子就更少了。每次只要我回家，都會去看望外公和外婆。而每次無論外公是正在睡覺還是在做別的事情，只要聽到我的聲音，他都會拄著拐到大門口來接我，外公抓著我的手，仔細打量著我，說我又瘦了，喃喃地再三再四叮囑我，要吃多點吃好點，千萬要注意自己的身體，不要太苦太累了自己，不要經常加班加點工作，要多多的休息，賺錢養家固然重要，身體健康才是最最重要的。這個時候，外公就會叫來外婆，，把家裡的土雞蛋裝成滿滿的一籃，一定要我收下帶回去，每天吃兩個，來確保每天都攝入足夠豐富的營養。殊不知，在他這個年紀的老人，才是最需要補充營養的，而他，卻把最好最需要的收藏著，統統給了他最疼愛的小外孫。
大概是前年下半年開始，外公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症，記憶力衰退得很厲害，很多人和事都記不起來了，有時候甚至連身邊的親人們都喊不出名字來。我回家的次數更勤了，想著多過來探望外公，每次只要外公見到我，落寞的眼神里就會閃耀出光芒來，露出久違的笑臉喊我華志。其實外公已經記不起幾個人了，但是他還惦記著我，我依舊是他的牽掛，是他最疼愛的外孫兒。也許是心情大好，外公能讓我攙扶著，顫巍巍的下了床，還能前言不搭後語的和我聊聊什麼，我會和外公說說我小時候的趣事，怎樣頑皮，怎樣搗蛋，聽到好玩之處，外公會哈哈大笑，笑聲里透著喜悅，就像小孩子一樣的天真。
今年以來，外公的健康狀況非常差了，終日卧床不起，水米難進，身體急劇地消瘦和虛弱，再也記不起任何人來了。我握住外公枯瘦如柴的手，告訴他等身體好起來的時候，我帶他再走走老街的青石巷，外公彷彿答應了，又好像沒聽見什麼，只是緩緩閉上了無力的雙眼，我再也忍不住，熱淚奪眶而出，模糊了我的視線，腦海中的記憶定格在一幅一幅的畫面：外公和我給菜園子里的菜澆水；外公搖著蒲扇給我趕蚊子；外公給我扭傷的腳搽藥；外公下廚給我做好吃的；外公給我講故事；外公和我坐在門口吃粉皮籺籺......外公疼我的畫面象電影一樣的回映，可是親愛的外公，再也沒能睜開眼睛看一眼疼愛的外孫兒，而我再也不能聽到你爽朗的笑聲，再也不能看到你在田間地頭勞作了，再也不能陪你走走去村頭吹風了，這一切的一切都只能永遠留在我的心裡，成為永遠也不會忘記的最寶貴的財富。
連夜趕回老家奔喪，親人們披麻戴孝料理著外公的後事，外公安詳地躺在那裡，我強忍著悲痛，見了外公的最後一面，外公面目如生，好像是睡著了，只是瘦得厲害，我的心劇烈的痛起來，撕心裂肺一般，對外公的懷念全化作嚎啕大哭，再無半點保留。親人們過來勸住了我，我站起身來找到了外婆，外婆又哭了，我強忍著眼淚勸外婆不要哭了，保重好身體，外公一定不想看到我們這麼傷心的。外公和外婆六十多年的感情，相濡以沫，辛辛苦苦把孩子們撫養長大，現在外公先去了，外婆心裡的是怎樣的悲痛啊！
送外公最後一程上了山，我捧起一捧黃土輕輕灑在棺木上，生怕吵醒了熟睡的外公，每一捧黃土的灑下，都帶著我對外公的懷念，只是外公再也不知道了，眼淚漸漸又模糊了我的視線。黃土漸漸越來越多，蓋滿了棺木，蓋滿了親人們的思念。終於新墳佇立起來，我在外公墳前站了很久，外公，我會經常來看你的。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外公是一個普通人，這輩子沒有什麼大起大落，只是辛辛苦苦把兒女們拉扯大，晚年兒孫繞膝天倫之樂，於他也算是沒有遺憾，於我則心有悔恨。我總給自己借口太忙，忙著自己的工作事業，忙得沒有時間在外公面前好好盡孝，很少能好好坐下來多陪陪外公。如果我能早知道這樣，我肯定會做得更好一些，哪怕是能多陪陪外公坐坐，多陪外公聊聊，多陪外公走走，我也不會這樣心裡遺憾和難過。
孔子曾說，子欲養而親不待。年輕的我總想著先要賺很多的錢，等我事業有成後再去孝敬長輩。卻忘了也許長輩的身體不好，等不到我功成名就的那一天。而當親人逝去後，我再去回憶親人的一點一滴的時候會流淚滿面，也會在親人的墳前哭得肝腸寸斷，與其那個時候遺憾後悔，不如就從現在做起。長輩們並不太在意我的事業做得有多大，賺了多少錢，他們更在意我是否身體健康，是否家庭和睦幸福。我孝敬長輩們也不僅僅給予更多的金錢，更要在沒事的時候常回家看看，看看長輩們，也許當我燈紅酒綠把盞言歡之際，長輩們正在家裡望眼欲穿等我回家啊。
我會珍而重之地告誡自己一句話，我的長輩們在一天天老去，我們還能陪他們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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