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吳月娘：賢妻也瘋狂

聽眾朋友大家好，感謝您關注和收聽安娜說金瓶梅系列節目，我是安娜。

我讀的這本《金瓶梅》原著，是清代英年早逝的文學評論家張竹坡的批本，張竹坡對《金瓶梅》的文學成就，進行了系統研究，給予了高度評價。

張竹坡的批註，約有十萬餘字，本身就是一部系統的小說創作論，在中國古代文學研究史上佔據重要的地位，對後世影響頗深。我讀這本金瓶梅有很多遍，所以對張評也很熟悉。

張竹坡對吳月娘的評價並不高，認為吳月娘虛偽、做作，甚至是大惡人西門慶的幫凶，做過很多不可饒恕的壞事，比如說：協助西門慶侵吞李瓶兒的財產；將陳敬濟引入內宅，是潘金蓮與陳敬濟勾搭成奸的直接責任人；聽信尼姑挑唆，燒夜香扮賢良，吃符葯安胎，帶壞了家風。

對這些評價，我就不敢苟同了。

我認為：研究小說人物，不應該局限在小說所營造的特定環境中，來評價人物的是非對錯；更不能從自身的道德觀出發，對人物的正邪善惡做出簡單的評判。

因為，一個成功的小說人物，既是他那個時代和環境的產物，又是人類優秀想像力和創造力的結晶。我們應該更多地從文學的觀點出發，審視這個人物身上所包含的認識價值，欣賞作者在塑造人物過程中呈現的藝術功力，這才是我們讀名著的真實收穫。

名著不是用來讓人發泄或沉迷，而是讓我們更清醒，更深沉，擁有一雙看透世情的慧眼，一副溫柔慈悲的心腸。

安娜認為：吳月娘這個人物的塑造是成功的，在西門慶家這個處於財富快速增長、社會地位不斷攀升的商人家庭，吳月娘作為正房太太的存在，不僅十分契合西門慶家的氛圍，而且有自己獨特而鮮活的性格邏輯。

在西門慶家大起大落、精彩紛呈的家庭巨變中，吳月娘跟其他人物默契配合，盡職盡責地完成了自己的角色任務，給世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讓人回味無窮，爭論不休。這本身就是人物成功的明證。

太簡單的人物是不值一提的，吳月娘身上的複雜性，反映了商人家庭的特殊矛盾，也見證了沒落官僚之家女兒的尷尬處境。

面對貪財好色、無所不為、脾氣暴躁、一意孤行的夫主西門慶，一眾聰明伶俐、妖淫爭寵的姬妾，以及里里外外無數的競爭者，一個貌不出眾，才不過人的正房，又能有多大法術搞好平衡呢？

安娜認為：即便按照當時主流社會的道德標準，吳月娘也應該算作一個賢妻。

她的賢德首先表現在能夠包容西門慶的女人們，無論是家裡娶妾，還是外邊包養妓女，吳月娘都能夠容忍。李桂姐到家行人情，她還認作乾女兒，送衣服首飾籠絡。

潘金蓮剛來時，吳月娘也是熱情相待；宋蕙蓮受寵，她就抬舉宋蕙蓮，不讓她干粗活。平時領著這幫小妾們做女工，玩遊戲、出去遊玩，儘力豐富他們的生活，安撫他們的情緒。

如果他們之間有什麼矛盾，吳月娘也是盡量包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盡量不鬧到西門慶面前，讓他們吃眼前虧。

對於前房女兒西門大姐，吳月娘也很包容，吃啊玩啊都帶著她。

西門慶把女婿當夥計一樣使喚，還是吳月娘想到要請陳敬濟吃飯慰問一下。這樣的當家人不算合格，還要怎樣算合格呢？

可以說，吳月娘請陳敬濟進內宅，出發點是好的，是為了彌補西門慶的疏漏。至於陳敬濟勾搭潘金蓮，那是陳敬濟太混賬，太善於偽裝，連西門慶這麼精明的人都沒看透陳敬濟「外裝老成，內藏奸狡」的本質，怎麼能苛責吳月娘有後眼呢？

吳月娘對西門慶是尊敬的、包容的，對於西門慶也是有過規勸的。對應伯爵這夥人，吳月娘的厭煩更是溢於言表，歸根結底這都是出於賢妻的本能。

無奈，西門慶太強勢太無所顧忌，氣場也太強大，吳月娘根本無法匹敵，只有潘金蓮才能和懟到一塊。

而且，吳月娘對西門慶是有真感情的，這一點，連張竹坡也不否認。因為與李瓶兒親事受阻，西門慶跟吳月娘鬧冷戰，吳月娘曾這樣抱怨：

「早賢德好來，不教人這般憎嫌。他有了他富貴的姐姐，把我這窮官兒家丫頭，只當忘故了的算帳。你也不要管他，左右是我，隨他把我怎麼的罷！賊強人，從幾時這等變心來？」說著，月娘就哭了。

對於西門慶身邊層出不窮的女人，吳月娘的心真的很痛，她還沒有修鍊到孟玉樓那樣凡事不動聲色，讓人看不出她的真實想法。

西門慶家的女人們，哪個也不是省油的燈，以潘金蓮的掐尖要強，孟玉樓的深藏不露，李桂姐都要把他們稱作「狐狸一般」。

再看看其他人，像「嘴頭子不達時務」的孫雪娥，不知天高地厚的宋蕙蓮，惹急了就罵街的僕婦一丈青，不服管教、親戚面前也敢撒野的春梅，男僕里鬼機靈的玳安、吃裡扒外的來保……

吳月娘所面對的家庭環境，簡直是強敵環伺，按下葫蘆起來瓢。

在這種形勢下，一個武則天般的鐵腕正房，或者一個如諸葛亮般料事如神、事必躬親的完美太太，反而顯得不真實。

只有一個這樣才智有限，費盡心力做賢妻而不圓滿，時不時犯點小錯誤，表露真實性格的吳月娘，才更真實、更可信，更接地氣。

金蓮道：「他不往我那屋裡去，我莫不拿豬毛繩子套了他去不成！那個浪的慌了也怎的？」

月娘道：「你不浪的慌……漢子頂天立地，吃辛受苦，犯了甚麼罪來，你拿豬毛繩子套他？」

金蓮道：「丫頭便是我慣了他，是我浪了圖漢子喜歡。像這等的卻是誰浪？」

吳月娘吃他這兩句，觸在心上，便紫漒了雙腮，說道：「這個是我浪了，隨你怎的說。我當初是女兒填房嫁他，不是趁來的老婆。那沒廉恥趁漢精便浪，俺每真材實料，不浪。」

……那潘金蓮見月娘罵他這等言語，坐在地下就打滾撒潑。自家打幾個嘴巴，頭上鬏髻都撞落一邊，放聲大哭，叫起來說道：「我死了罷，要這命做什麼，你家漢子說條念款說將來，我趁將你家來了！這也不難的勾當，等他來家，與了我休書，我去就是了。」

月娘道：「你看……潑腳子貨。別人一句兒還沒說出來，你看他嘴頭子，就相淮洪一般。他還打滾兒賴人，莫不等的漢子來家，把我別變了！你放恁個刁兒，那個怕你么？」

金蓮道：「你是真材實料的，誰敢辯別你？」

月娘越發大怒，說道：「我不真材實料，我敢在這家裡養下漢來？」

金蓮道：「你不養下漢，誰養下漢來？你就拿主兒來與我！」

以潘金蓮這等伶牙俐齒、撒潑打滾，一般人很難佔到她的便宜。想像一下，如果這時候的吳月是言語機智、針鋒相對，那還是吳月娘嗎？相對女魔頭一樣的潘金蓮，這被氣得胡言亂語的吳月娘，反而有點笨笨的可愛。

吳月娘好佛，家裡常年招攬著一幫老於江湖的尼姑，這是張竹坡深惡痛絕的一件事。

但是在那個年代，尼姑媒婆，本來是家庭婦女日常交往的主要對象，吳月娘並非出身書禮大家，沒有對這一班人的先見之明，這也很正常。

佛教是舊中國最普及的宗教，普通老百姓心目中的信佛，就是念佛、燒香、布施、聽講經這一套，怎麼可能要求吳月娘像有見識的讀書人一樣知道防範尼姑呢？

再說，西門慶常年沾花惹草，風流浪蕩，一個正值青年，沒生過孩子的女人，精神上、肉體上都處於空虛狀態，信佛也是她的精神寄託。

燒夜香挽回丈夫之愛，吃符葯生兒子鞏固自己的地位，都是吳月娘在這種處境中不得已的選擇。

你不能拿人物不能自知、不能自控的事情來要求他。從藝術的角度講，一個執著於自身的缺陷，不斷嘗試抗爭環境、抗爭命運，抗爭他人強權的人物，正是這個人物活力與個性的體現。

我們真的應該感謝《金瓶梅》作者的如椽巨筆，給我們塑造一個這樣獨特、宛然如生的人物形象，他讓我們通過一個並不討喜的人物，看到生活的複雜、藝術的精彩。

聽眾朋友，今天的節目就到這裡，您還希望聽安娜為您解說哪個人物，歡迎您在節目下留言。感謝收聽，再見！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