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路鄉愁用豬油、花椒、木耳、開洋、茴香這些東西化開來

最新 04-18

搬來德國的前三個星期，我就好像「cat on a hot tin roof」。一來天氣不友好，三月底，忽然飄起了大雪，整個柏林依舊肅穆寒冷，真正的春天對一個初來乍到的人來說忽然顯得珍貴。二來我需要辦註冊戶口、買保險、辦銀行卡等一系列事務性的事情，並要在4月中找到一個心儀的房子，每件事都辦起來都不是太容易，每天睜眼的第一件事就是趕緊查收郵件，生怕錯過了任何一個重要的寫成純德語的郵件。

雖然柏林是大城市，但租房這件事被設置得非常神秘，大街小巷都找不到任何房產中介，一切聯繫都需要通過網路申請，要提交一張詳細的德語表格，不懂德語的外國人在此變得很艱難，就算有懂德語的朋友幫忙，房東對租客的審查又是格外嚴格，需要你有正當工作，要出示工資單以及存在德國賬戶的足夠的錢。最大的難度在於，要在一個不怎麼熟悉的城市確認一個能讓我喜歡的可以長居的街區，並找到一個每天能笑著醒來的房子。在辦妥這些事之前，我無心開展日常生活，每天都覺得懸而未決，沒有心思去健身房，沒有心思做飯，沒有心思工作，也沒有心思享受這個城市的一切。

三個星期以後，氣溫忽然爬升到了20度，我終於買好了醫療保險、開了銀行戶頭，簽了那個能讓我每天笑著醒過來的房子的合約，前幾個星期熱鍋上螞蟻的感覺，忽然就不見了，整個柏林冒著春天的泡泡，男孩女孩們終於摘掉了黑色絨線帽子，穿上了短袖，露出金色的細細的絨毛，戴著墨鏡坐在陽光下暢飲。我也很開心，去百貨公司買了支新的唇膏，換上了粉色的T shirt，如痴如醉享受春光，喝了一下午雷司令。

我忽然想起來，這一次我雖然也焦慮，感嘆生活如此不容易，但我沒有太大沮喪，而且我好像也不怕，沒有那種未卜的感覺。我幾年前剛去波士頓的時候，哭了整整三天，每天要戴著墨鏡去買咖啡，而這一次的settle，相對美國和英國難度大了很多，但每件事都按部就班地做了（德國人辦事雖然很一板一眼，非常慢，但普遍很客氣且靠譜）我想我會喜歡上這個硬朗卻又內斂、一切講規則的國家，特別是喝了點酒以後。

去銀行辦事，第一次幫我辦卡的那個不苟言笑的manager一定會走過來，好像我已經被他認領了，雖然我第一次登門的時候，他要求我一定得預約。快遞小哥上門的時候，一句話都不跟我說多說，就是舉著簽字板，用眼神叫我簽字，簽完字，他還確認了我的門鈴上的名字。他們真的不自來熟，不愛閑扯和尬聊，也不愛開玩笑。我在德國坐計程車，司機從來不跟我主動聊天，而在義大利，司機竟然問我，那個啥，美麗的女士，我能不能在車裡抽根煙？

我遠嫁瑞士的朋友芊小姐前幾天來柏林度假，我們約在一起喝東西，她說，作為上海人，她早些年就放棄了跟德語區男人發嗲的念頭，他們是接不住的，只會因為發嗲而自討沒趣催生出一包無名火。我也試過，我跟德語區男人說，哎呀我好像扁桃腺發炎了，可是連「你多喝點熱水」這種回復都不會收到，取而代之的是：我不理解，你為什麼又病了。半小時以後，他甩來一個五官科門診預約的鏈接。

他們也沒有「代勞」這種思維，填表格，我可以幫你，但你要自己填。可我不會德語怎麼辦？用英語讀出來，我可以猜，然後再指導你填。我去年來柏林的時候，住的地方好幾個星期沒有wifi，我想問鄰居借幾天wifi，但他為難地說，我簽了字的，要對我的網路全權負責，所以，我不能分享給你。我跟我的德國朋友抱怨，他說，對啊，萬一你用人家的網路洗錢呢？

德國的地鐵是沒有任何閘機驗票的，全靠自覺，如果被查到，就要被罰款。這種設置，也許只在德語區和北歐能不虧。我前幾天跟我的德國朋友說，天太晚了我不出門，不安全。他用很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我說，這裡是德國啊，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我跟他說，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明明是上海。。。但他自信得不以為然。前幾天我去了一次巴塞羅那，儘管對隨身物品看管地非常謹慎，但依然毫不意外地丟了點東西，他毫不客氣地評論：我告訴過你，東西要鎖起來，巴塞羅那可不是德國！

我以前從未想過會來德國，要在一個非英語國家生活多少有些費勁，但人一輩子能在歐洲渡過一些光景，我還是覺得頗為幸運。我似乎還沒老，還沒有失去浪跡的勇氣。

cookie早我兩個月也搬來了德國，她來了以後，就隨先生去了葡萄牙，他在那裡做項目，他們要呆上幾個月。cookie說，那個地方從里斯本要坐兩小時火車，然後再坐汽車才能到，cookie稱那裡是「鄉下」。我就每天在cookie的朋友圈裡看鄉下山坡上的鹿、馬、豬、毛驢、野兔、並肩站著的兩顆橡樹、苔蘚、以及變幻莫測的雲和天色。那種鄉下的景緻，看似每天毫無變化卻引人陷入無限迷思。大自然永遠最偉大神奇，一陣風吹過，底色就變了，底色上的那些會動的細節隨之發生微妙又合理的變化。

cookie說，回到城市以後，她一定會非常想念在鄉下住的這幾個月，她說，今天認真去買了胡蘿蔔，專門用來喂馬，但馬沒有來，就只能餵了豬，豬啥都吃，但最好是餵豬吃橡果，鄉下地上遍地都是。我以前也沒想過cookie和日日晚飯後去家門口的小山坡上餵豬這件事會有什麼關聯，但她說，好喜歡現在的生活。我們之間的新華路鄉愁也時常在午後時分，用豬油、花椒、木耳、開洋、茴香這些東西化開來。

搬到新房子以後，我去亞洲超市買了很多調料，桂皮、八角、花椒、鎮江醋、花雕酒……全部買到以後，終於有了點落定的感覺。cookie說，她燉了一下午豬腳，「凝剁剁」，實在是好吃。我們以前在一起討論的多半是工作和八卦，沒想到到了歐洲以後，日日在討論山谷、豬油和炒飯。

這個葡萄牙無盡的山谷想來是cookie2018年的養息地，這種在城市裡生活了30多年抽身而出的鄉下光陰，沒有旅行時的緊迫，卻有短暫居留卻終要離去的不舍，這樣的日子顯得奇幻不真實，需要拉開窗帘確認下山坡上的馬還在不在才能告訴自己，都是真的，當下就是當下，幸福是幸福，要好好珍惜。

我每天背著布袋子去超市，長久在停留在各種食物櫃檯前，為了到底哪袋子是「玉米澱粉」絞盡腦汁，上海實在太便捷了，連逛超市的行為都被上生鮮網站取代，到了歐洲又找到了親自逛超市的樂趣，也可以在超市裡買花，這個季節，各種花都開得正好，捧一束毛茛回家，插完放在餐桌上，就覺得春天格外有生氣。

柏林是個很奇特的地方，以前在別處，背個名牌包不覺得有什麼，就是在這裡，覺得背個名牌包出門不合適，渾身不自在，柏林酷又清冽的氣質，讓花錢買到的自信光榮蕩然無存，輕而易舉就拭掉了虛榮，背個布袋子或者Freitag出門反而覺得很舒服。沒人在意你背著什麼包，穿著什麼鞋，你自然也不會因為那些物件去打量一個人。

Adam前兩個月來柏林電影節，他回去以後跟我說，這個看起來一點都不posh的地方怎麼能hold得住你呢？我笑著說，你還是不夠了解我，這個城市的氣質尤為吸引我，正是因為它不posh，所以它才格外張牙舞瓜、自由自在。那種姿態，不就是我的靈魂。

我跟cookie說，我不是很想上海。離開上海的時候，覺得離開那麼便利熱鬧的生活要完蛋了，事實上，異國清凈又看似困難重重的生活，卻讓我忽然間有了特別有著落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