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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振中 行者無疆

行 者 無 疆

——邱振中教授訪談錄

宋 濤 余志超

邱振中:做任何領域的人都必須有一點精神,都不能只看到眼前的利益。你要看到這個領域的過去、現在和未來。要為它想一想,也為你自己想一想,你在所從事的工作中有沒有理想,它與其他相近領域和整個人文領域的理想有什麼關係,你願意為自己的理想和這個領域的理想付出些什麼。

採訪者按語:行者無疆,是說行走的人、實踐者不會受到任何界域的限制。邱振中教授就是這樣一位在哲學、文學、藝術領域優遊行走並有所得的思想者、藝術家。他用縝密、嚴謹的思辨和表述,指領我們思考與前行;他用勤於實踐和不斷否定自我、修正自我的精神,不僅讓我們看到了許多精彩的融合傳統元素的書法作品,還讓我們欣賞到了具有重要意義的現代書法、繪畫作品;他用不斷追求最高理想,並努力去實現理想的精神,成為我們的榜樣和動力。在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時代,邱振中的努力,讓我們在觀察、聆聽的同時,獲得進入人類理想的生存狀態的信心。

宋濤:訪談取名「行者無疆」,是因為邱老師不光是在書法理論與創作方面成績斐然,而且在詩歌、繪畫創作中都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面目。您作為一位「思行合一」的高人,如何理解「行者無疆」?

邱振中:人們在談到這個問題的時候,都會說到各種藝術之間的關聯,它們肯定是有關係的,比如說敏感、想像力等,在這些方面,各種藝術的要求都是相同的,都是要求儘可能高的水準,但是我更多的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個問題。比如說,你對戲劇、對詩歌的感受、修養、認識,要轉移到你從事的繪畫或者是書法上來,說實話,不容易。它們之間並不存在直接的聯繫。

當你面對一個不同的藝術領域時,首要的任務是進入這個領域,儘可能深入地感受它——不是作為一位書法家去感受它,而是作為一個人,作為一個對戲劇、對電影、對詩歌無限熱愛、渴望的人去感受它。在你獲得深刻感受之前,它跟你的書法沒有太大的關係,這時你的任務僅僅是深入作品;當你真正進入電影或者詩歌以後,其中最高水準的作品,作品中最微妙、最深刻的東西感染了你,同時它也就改造了你,讓你在敏感、想像力、審美趣味等方面得到滋養。一個人如果一直這樣做下去,你就會逐漸成長為一個被各種藝術的最高水準調養、改造過的人,一個具備一流藝術修養的人——而不管這個時代的書法和書法家到底在當代文化中處於怎樣一種狀況中。是這樣的一個人,再來做書法,再來做各種藝術。各種藝術之間,一定要通過「這個人」才能聯繫在一起。

藝術最本質的東西也就是改造人,讓人上升到一個特殊的狀態中。我想,一個這樣被改造的人,隨便做什麼,都會不一樣。

宋濤:潘公凱先生評論邱老師說:「即是是接續傳統的書法創作中,我們也能感到支持他的廣闊的背景。」邱老師「廣闊的背景」的形成及其影響是不是也是和剛才所談的有關聯?

邱振中:緊密地聯繫在一起。如果一個人對藝術有這種認識,那就不會局限於自己所從事的專業,以及自己開始接觸藝術時樸素的興趣,古今中外所有你有機緣去接觸並打動你的東西,你都會動用你自己所有的敏感,敞開胸懷來感受、接納。換個角度來說,融入。實際上,它也就改造了你。一個人僅僅被一種東西改造和一個人隨處都可能接受啟迪、改變質地,兩者是完全不同的。我想潘公凱先生指的大概是這種意思吧!

宋濤:邱老師在接受《中國教育報》的採訪時說:「我願意深入感動我的一切。」感動對於一個藝術家非常重要,剛才邱老師也談到感動與感受。正是因為藝術家對外在世界的體認和反觀內心的叩問,才產生如此豐富多彩的文化藝術。邱老師,您認為感動前的感受對文學家、藝術家的作用是什麼?具體的感受又如何理解?

邱振中:人的敏感有程度的差異。一個熱愛藝術、從事藝術創造的人,他的敏感也是隨著生命的進程、隨著對藝術的深入而不斷變化的。人的敏感在不斷變化,也就是說,一個人的敏感可以調整、可以造就。——明確了這一點,我們再接著說。——我們面對熟悉的事物,比如唐詩,比如李白的詩作,你很容易興奮,但是當我們碰到不熟悉的東西,你就難以被感動,因為陌生嘛。你慢慢地進入——這有一個過程,這個過程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一個考驗,都是一個新的起點。這個起點在你的心中。你通過各種信息——比如通過別人的介紹,或偶爾接觸到的有關文字,你發現,那種東西很重要,但是我不熟悉,那你就要警覺。它對你很可能是非常關鍵的東西,或者,至少是一種新鮮的、能促進你的敏感、能激發你新的理想的東西。由於重要而你又不熟悉,所以你要去關注它。你要通過各種各樣的渠道去了解它,最後被它感動,理解它、接受它、把握它,它由此而成為你知識、靈感、才能的一種來源。如果一個人一生這樣不停地去做的話,你想想,他會變成怎麼個樣子?做不做藝術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生隨處可以獲得成長的機緣。這樣的人,我想,應該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於志超:那邱老師的意思是不是不斷地進入到陌生的領域,再去了解?

邱振中:話是這麼說,但是以世界之大,如果所有重要的領域我們都要進入的話,生命太短暫,來不及。所以這裡所說的首先是一種心態,不大可能所有我們關注的領域都能進入。舉一個例子,我很喜歡戲劇,但是由於生活環境的限制,我接觸表演、演出不多,我對戲劇的了解基本上局限於閱讀劇本,這樣對戲劇的感受是很難深入的。你必須看演出,看優秀的導演和演員的作品,但是我沒有這種條件。這是人的局限性,生命的局限性。

我們說渴望進入一切,但是一個人具體涉獵的領域總是有限的。在我們能夠接觸並有可能深入的那些領域,你要竭盡全力。

即使面對我們有條件深入的領域,還有時間和精力的問題。這裡的取捨,有時候也是很困難的。

這個問題涉及到人的本質問題:你所從事的專業和你喜愛的所有東西之間的關係。很多人不只是熱愛自己的專業,看你怎麼調適。有時候感覺有矛盾,有時候相得益彰。

宋濤:邱老師曾說過,「書法是一門關於語言的藝術」。關於中國語言的性質,有「言不盡意」的表述,雖然說「言不盡意」,但在邱老師的理論研究中,您一直在努力,讓「言」儘可能的達「意」。

邱振中:最近拍了一個專題片,其中我說到閱讀:「閱讀的本質是通過書籍對儘可能廣闊的精神世界的痴迷。」這裡強調的是兩點:其一,無限的廣闊的精神世界首先存在於書籍中;其二,對書籍的痴迷。這是我對書籍、對精神生活的認識。

片中還談到寫作:「寫作是通過不可思議的努力把那些幾乎不可表達的東西說出來。」我強調的是:其一,表達的對象是那些「幾乎不可表達的東西」;其二,那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困難。許多人表達得太隨意。我有時也願意讀一些輕鬆的文字,但人不能只讀這些東西。

宋濤:邱老師的思考是「無中無西」、「無古無今」,就像是「在月球上觀看地球上發生的一切」,高空俯視,這樣一切深藏和隱蔽的東西都能剝離開,都可看得清楚。您對當下有些「中國藝術用西方思想無法解決」的論調如何看待?

邱振中:我得先糾正一下。你說「一切深藏和隱蔽的東西都能剝離開」,這是做不到的。人有一個感覺的世界,我們感覺很多東西,我們還會去思考其中的一部分,思考得不那麼成熟的我們可以討論,思考成熟的可以加以表述——這樣,就人類自身而言,有感覺、思考、表述這樣三個範疇。這三個範疇所包含的東西永遠不會完全重合。

不是感覺到的東西都可以說出來,事實上,你說出來的東西永遠是你感覺到的東西中極小的一部分,是你已經思考得比較透徹、並且能夠開始去說的那一部分。跟你整個感覺世界比起來,它是很小的一部分。

此外,還有一些人類感覺不到、處於人類感覺範圍之外的東西。

於志超:除了論文以外,還有什麼其他(表達的)途徑?

邱振中:各種文學創作。

於志超:書法是不是途徑之一?

邱振中:剛才宋濤說的是用語言表達。語言表達只有兩種辦法,一種是理論,一種是文學。兩者我都有一些體會。它們都很艱難,特別是理論。

我們先說理論。它表達的是我們整個感覺世界中的一部分內容,能夠被納入理論範疇的,是能夠被清晰地陳述的部分,其它的都留在混沌的狀態中。別人看了我的文章,會說:「哎喲,你真理性!」但他們不知道,論文只是我能說出的那一部分——我一定要有把握,才會去說的。我的文章中所表述的,只是關於藝術的很少的一部分內容。我感覺、思考的,遠遠超過我表述的範圍。

詩歌是另外一種說法,它說的是另外一種東西。

接下來我們來說說你剛才提到的,「中國藝術用西方思想無法解決」的觀點。

比如說,這個屋子裝的都是你的感覺,對某一事物的感覺,而你在一旁思考這些感覺。你會就此提出無數問題,但是最後你發現,只有幾點是你想得比較清楚,而且有把握說清楚的,但是這一屋子裝的,大部分都不能說,沒法說。我們思考過的問題無數,但是能做成理論的極少極少,可能百分之五——百分之十,那已經是極限了。你明白嗎?這只是一個大致的比例,實際上也許還要少,少得多。——好了,當我們開始說我們對這個茶壺或這塊木板的感覺時,你知道有多艱難!你可以用你掌握的所有的方法試著去說它,比如說蘇軾用過的,孫過庭用過的,還有項穆用過的、康有為用過的,還有蘇格拉底用過的、黑格爾用過的,你都可以去試試,結果發現都很難說出你的這種感覺、這份思考。你只得自己想辦法,這裡取一點,那裡取一點,或者自己再發明一點——最後想辦法打造成一個可以用來說它的工具,然後再小心翼翼地開始說它——說得不好再修改,不好,再修改。我有一篇論文,做了七年,那你說,在這裡用的是西方的方法還是東方的方法?都有。它們早已在這種反覆的磨合中融為一體。

對於一種思想、一種理論,檢驗的標準只有一個,那就是它在已有的認識之上,是否提供了新的見解,這種見解是否重大,是否為思想的推進開闢了新的道路。

至於說它所包含的要素是東方的還是西方的,我想,現在沒有一篇論文僅僅是運用「東方的思想」。我們都讀過一些不同專業的論文,不論什麼專業都是這樣。如果不用「西方的那種說法」,在中國,你說不清經濟,說不清現代政治,也說不清人們心理的種種變化。如果你在聯合國大會發言,用的是莊子的表達方式,那誰聽得懂?——所以,我覺得這個問題問得不對,就是說,問的人有問題。我想,這樣大致已經說清楚了,我們要說出一些藝術中的感覺之難、之少。如果你要限定只能用「東方的思想方式」去說,那我就聽聽,你能說出什麼東西,怎樣說出歷代關於書法的文字中我們沒有讀過的內容。讓你說,我願意聽。

宋濤:前段時間有一個比較火爆的動畫片,叫《功夫熊貓》,雖然是美國好萊塢拍的,但我感覺闡釋中國哲學的有無之境,還是挺好的,感覺比中國的動畫闡釋的還好。

邱振中:我沒有看過這個片子。

問題在於,東方、西方、古代、現代、傳統、後現代,這些全是我們用來切割「存在」的一些概念。世界上所有的東西,實際上都不是按人們掌握的概念存在於這個世界之上的,人們只是為了認識的方便,才發明了這些概念。我們應該盡量設法回到那種初生的,從未被說明之前的那種狀態,從那裡找到從來沒被人說出過的感覺,再想方設法用準確的、直接了當的語言說出一些東西來,所謂方法便包融於其中。這種工作之艱難,新鮮、重大思想之罕見,人們根本就不可能,也沒有必要去盤算,我們使用的方法是不是「純凈」。鑒定思想成果的唯一標準是,它是不是推進了我們對一種事物的認識。

宋濤:「生活在此時——29位來自中國的當代藝術家」,這是邱老師多年前參加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展覽,其意義深遠。在對待傳統書法問題上,國內有不少人「厚古薄今」,「生活在此時」可以說對他們的認識有了一個大的開拓,如杜甫所言「不薄今人愛古人」。邱老師如何理解當代書法學人的「生活在此時」?

邱振中:你說的是書法界的藝術家還是學者?你說的是「學人」,應該是指學者。——你問的是他們現有的生存狀態還是應有的生存狀態?

宋濤:藝術家和學者應有的生存狀態。

邱振中:應有的生存狀態——你這樣問的話,我們就談理想主義;如果你問的是實際的生存狀態,我們就談現實主義。

理想主義,作為一個領域的藝術家,特別是作為一個與傳統關係極為密切的文化領域的學者和藝術家,第一,你要深入既有的傳統,這是毫無疑問的,但深入是非常不容易的,不是說你知識多了就深入,你有一點感悟就深入,不是的。到底什麼叫深入,要有專門的討論,這是第一點。這裡說的是深入的重要性,以及深入之難、真正深入的人之少。

第二點,你還必須對這個時代的各種學術、藝術有所了解——了解還不夠,要熟悉,最好是精通其中某些分支和塊面。為什麼要提到「精通」?因為一個人在某個領域工作,這個領域有它自己的歷史,如果你解決了這一領域別人沒有解決的問題,你對這一領域就有所貢獻,但是這種貢獻很可能跟整個時代的文化還是沒多大關係。如果你希望你的工作與這個時代有關聯,你就要對這個時代有所了解。你是做文化、做思想、做藝術的人,你必須關心這個時代思想、文化領域最優秀的人物,他們是怎麼想的,都做了些什麼,用的是什麼方法——你要了解。而且這些領域中,哪個領域處於前列,哪個領域對當代文化做出了真正的貢獻——我不是說對本領域的歷史做出貢獻,而是對當代文化做出貢獻——你要向他們學習,用它們的成果來豐富自己。這樣的話,你就可以站在這個時代一流的感覺和思想的平台上,來做你自己的專業。這是個簡單的道理,但是要做到這一點不容易,做到的人不多。

第三點,做任何領域的人都必須有一點精神,都不能只看到眼前的利益。你要看到這個領域的過去、現在和未來。要為它想一想,也為你自己想一想,你在所從事的工作中有沒有理想,它與其他相近領域和整個人文領域的理想有什麼關係,你願意為自己的理想和這個領域的理想付出些什麼。

我想主要是這三點。

宋濤:邱老師,您能簡單的介紹一下「生活在此時」那個重要展覽嗎?

邱振中:這個展覽是2001年文化部和德國國家現代美術館合作的一個項目,策展人來自三方,德國國家現代美術館館長、中國美術館館長范迪安,德國另外請了一位法國獨立策展人。三方共同挑選作品。這個美術館是世界上最重要的當代美術館之一,此前沒有中國藝術家在這裡展出過作品。這個展覽一共展出29位中國藝術家的作品,其中大部分是影像和裝置作品,平面只有我、劉慶和和喻紅三個人的作品。

我參加展覽的作品是《日記》,高180厘米,寬540厘米,上面是我在十個月里每天的簽名,簽名下面寫著日期。這是我1989年個展的作品,創作時間是1988年到1989年之間。

宋濤:最近大家認識到了「日常書寫」的重要性,《蘭亭序》《祭侄稿》也是在「日常書寫」中產生,邱老師認為「日常書寫」在當代書法語境下的意義與作用是什麼?「日常書寫」是不是在他人認為的「三個不可能的世界」裡面?當代人在現代語境及生活狀態下理解「日常書寫」,有沒有偏失或錯誤?

邱振中:我談的「日常書寫」,都屬於過去的範疇。我談的是日常書寫對中國書法傳統形成的意義,對奠定中國書法基本性質的意義,對書法發生、成型的那個階段的意義。日常書寫對中國書法的發生,對中國書法基本性質的確立,極為重要,但是在書法發展過程中,日常書寫的意義一直在改變,而且是漸漸地退出它核心的位置。例如在東晉、在唐代,日常書寫不斷造就偉大的作品,如《喪亂帖》《祭侄稿》,到北宋,還可以見到《黃州寒食帖》,但是後來我們就見不到這一類作品了。其中的原因,一是日常書寫所使用的方法越來越簡化,由此無法產生技藝高超、包含豐富變化的作品;此外,書法所包含的藝術價值、文化價值和經濟價值已經深入人心,人們再也無法回到不計得失的書法創作,書法創作與日常書寫成為兩種心理背景完全不同的活動。

到了明代、清代,兩者的差距越發明顯。即使是最出色的書法家,他的日常書寫與他的優秀作品之間,水平差距很大。比如說大家都熟悉的王鐸詩稿,當然,人們都覺得這是大書法家的作品,滿懷敬意,但是你仔細看看他的用筆,與他最好的條幅、手卷比起來,就太草率了,用筆太簡單。這是為什麼?我也看過董其昌的一些信稿——古人重要的信件都要起個稿,再抄一遍,這些信稿與他的代表作水平不能相比。董其昌也說過,拿起筆就要起「矜莊想」,就是說拿起筆就要想到,這個是要傳世的,要非常認真地對待。——你想想,晉人、唐人會這樣嗎?不會。

今天也有書法家提倡毛筆的日常書寫,當然,作為一種建議、一種主張,沒有什麼不好,但是要讓一位書家通過毛筆的日常使用,回到前人那種在任何書寫中不計較得失的狀態,恐怕不太可能。

於志超:那邱老師覺得一個所謂的書法家,他日常書寫寫得比較差,他認真書寫的時候能成為一個好的書法家嗎?

邱振中:有可能。我剛才說到的王鐸不就是這樣嗎?

於志超:我看到一些王鐸的詩稿,用筆是相對簡單一點了,但還是挺好的。

邱振中:我們對於這樣一個時代的代表性書家,所謂的「好」,要求就很高了。如果是一位普通的「善書者」,寫成那樣可以說不錯,但是一位偉大的書家,寫出那樣的字跡,我認為是不夠的。你再看看《祭侄稿》,一比就知道差異在哪裡。可以斷定,顏真卿寫《祭侄稿》的時候,肯定沒有去想關於書法的事情,但那就是傑作,偉大的作品。王鐸做得到嗎?董其昌做得到嗎?做不到。

宋濤:有人說邱老師是在「酣暢淋漓地享受思辨的樂趣」。邱老師認為思辨對您的生活、學術、工作的影響是什麼?

邱振中:那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前不久,和朋友談到一個人全面發展的問題。全面發展,就是說作為人——不談你作為一位書法家,還是一位電腦工程師,這是你的專業,如果不談所謂的事業、前途,就讓你憑自己的興趣自由發展,同時給你提供所有的條件,你會怎樣去做?你對所有感興趣的東西,都會去努力,喜歡鋼琴就去學鋼琴,喜歡印章就去刻印章,對哲學感興趣了,你就會學著去寫有關思辨的文章,寫論文。一個人在感覺、語言、視覺、想像力、思辨——所有的方面,都會有慾望,只不過是機緣,或者是某種社會觀念的影響——別人告訴你,要專心搞你的專業,別的要放一放,否則無法取得你專業中的地位——這樣你才會慢慢做到一種東西上去。

從人的本質上來說,感覺——直覺以及理性的同時發展,是正常的慾望。對於我來說,這兩種慾望,從沒有放棄任何一種。剩下的問題就是,一個人怎麼可能同時發展這些,這是個問題。假如說,最後讓你做到一位哲學家的高度,同時又讓你做到偉大詩人的高度,你願不願意?我想,沒有人不願意。這是個可不可能的問題。所以,換一個角度來說,在一個人有限的生命中,有沒有可能讓這兩個方面同時推進——且不說到達什麼高度,同時又互相依存?我一直在探索這些問題,並且有一些體會。這些體會中,重要的一點——極端重要的一點,就是一個人的敏感和學習能力。如果你花二十年才學會做詩,那你就沒有任何辦法;如果兩年就能抓住詩歌的核心,三年你又對哲學有所領悟,你一生就可以做很多事情。當然,我講的是理想的情況。

這兩年,我思考的一個中心問題,是天才的問題。我覺得自己有很多收穫。

我一跟人們講天才的問題,大家就會說,天才嘛,那跟常人不一樣,那種人非常非常少——言下之意,就個體而論,那與我們沒有什麼關係。像莫扎特,哪一位愛好音樂的人會想到去做莫扎特?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我講的不是這個問題。我想到的,是一般的才能,或者中等的才能,或者說我們這樣的才能——假如我們還有一點才能的話,和莫扎特那種才能之間的關係。——兩者之間到底有沒有連通的道路?我的結論是:有的。

所謂的天才,就是他能很快地抓住事物最核心的東西。這樣的例子不少。我手邊有一本短篇小說集《夏屋,以後》,海爾曼,一位德國女作家,二十八歲時,用一年時間寫出的九個短篇,傑作。作者無疑是一位天才。——我關心的是這個問題:我們能不能花五年、十年,甚至一生,抓住事物最核心的東西?

宋濤:邱老師總是在別人認為不可能的地方設法找到它的可能性。

邱振中:事實上可能性總是存在的。

我們都知道天才的表現是什麼,二三十歲,一下手就能創作出偉大的作品。但是更多的人是在五十歲、六十歲寫出偉大的作品,那些作品不見得比那些二三十歲人寫出的傑作遜色,事實上,往往還更深刻一些。現在我要問,他們是不是天才?應該是。但是我們再想一想,這兩類天才的差異是什麼?你一思考,就會得出很多有意思的結論。這些結論對於我們自身,對於教育,都是很有意義的。

這就是我們思考天才問題的目的。

宋濤:邱老師,天才是不是也是一個「情種」,世界萬物都容易讓他動情?

邱振中:「情」只是一個方面,是我們所談的人類精神生活的一個方面,還有很多別的東西。精神生活不僅是「情」。當然,如果我們把它理解成熱情的話,那是永遠不可缺少的。

宋濤:邱老師最近的展覽有六十件作品。第一次見邱老師的作品是2006年,中國美術館當代書法名家提名展,有五十六位書家參展,邱老師是中國美術館專家委員會委員,展覽開幕當天,邱老師在簽名簿拿毛筆簽名的時候,我就在旁邊,看邱老師的運筆及留下的墨跡,可以說是感動了我。這次再看邱老師展覽的作品,第一眼看到海報上的一幅草書作品,讓我感受到了孫過庭《書譜》中所說的「觀夫懸針垂露之異,奔雷墜石之奇,鴻飛獸駭之資,鸞舞蛇驚之態,絕岸頹峰之勢,臨危據槁之形;或重若崩雲,或輕如蟬翼;導之則泉注,頓之則山安;纖纖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猶眾星之列河漢」,不是玄虛的東西。從邱老師的草書作品中可以體會到自然萬物之情態。可以說,邱老師的草書有讓人感動的魅力與賦予人聯想、想像的能力。邱老師您認為草書創作應該具備哪些條件?

邱振中:我學習書法,走的是一條非常艱難的,跟一般人不一樣的路。

讀研究生之前,我對書法已經懷有一種理想,那種理想直接來自古代傑作。這裡就帶來一個極大的困難。因為每個時代的書法,都是受前面那個時代影響最深。所謂追慕古風,實際上只是追隨被前一時代改造的傳統。書法是一種要去實際操作的東西,老師怎麼動作,聰明人一看就能上手,但那種東西會影響你的一生。如果老師是一位傑出的書家,那你會有一個不錯的起點——只是起點,如果老師自身就有問題,那你要花很多時間去擺脫一種東西,它甚至困擾你終生。

我從高一開始,自己練習書法,作為毅力的訓練,但對書法逐漸形成一種朦朧的理想,很長時間,心目中只有古代的那些傑作,如東晉和唐代的某些作品——沒有過渡,沒有橋樑。但是,自己獨立追隨遙遠的時代,幾乎是個不可到達的目標。這段路,我差不多走了三十年以後,才感覺有了一點收穫。2005年,我決心集中精力對自己的草書重新進行調整。三年中,閱讀、思考、訓練,可以說沒日沒夜,2007年終於創作出一批作品。經過三十年,才獲得一些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筆觸、空間、氣息。很艱難,但是這種收穫對我來說意義重大。

宋濤:邱老師,您覺得您草書中特別能打動人的神情、要素在那?因為我看了您的作品,有內心的感動和激動。

邱振中:你說到「打動」,這種話只能你來說,我是不知道的。我能說的,只是我自己怎麼從一點開始——剛才講的,實際就是這句話:永遠盯住最偉大的作品。稍差一點的作品,你都不要去理它。

你這樣的問話,我是當事者,我沒有辦法回答。一位藝術家,他看到自己的進步時,肯定有欣喜,但我現在不能太多的跟你說這種欣喜——這是實在的話。它只能留存在我自己的心裡。我能說的就是——來之不易。

我的經驗:第一,要盯住最偉大的作品;第二,無限細緻地向偉大的作品學習;第三,極端刻苦。

於志超:很少人能做到。

邱振中:這個刻苦,根本不是一般人理解的那樣。

於志超:或者有的人很刻苦,但是他的路子錯了。

邱振中:路子不對,越刻苦越糟糕。路子對,你有敏感,還要極端刻苦。那種刻苦——舉個例子,就說熟練吧,熟練是必須通過刻苦才能到達的一個點。

於志超:邱老師怎麼訓練的,能否透露一下?

邱振中:大量、細緻,無限細緻。

於志超:細緻是不是對經典的詳細的解讀,每一個細節的解讀?

邱振中:對。你得去發現,其中有無數可以給你啟發的地方。一件範本,如果不能讓人做到這一點,它就不是傑作。

任何領域的成功者,必須是一個不斷錘鍊自己敏感的人——其中當然包含一些潛在的機智、稟賦。我有多少稟賦,自己不知道,只有通過刻苦的訓練才能將它揭示出來。

再一個就是想方設法訓練自己。每個人情況不一樣,我的方法對你並不一定適用。

第三,勤于思考。面對傑作,既閱讀,又訓練,又思考,缺一不可。一旦開始思考,就會有很多的體會。我讀書、思考的心得,通常會寫在日記或讀書筆記里,但體會不斷湧出,日記、筆記里寫不下了,我就會拿出一個新的筆記本,單獨地做「詩學筆記」和「草書筆記」。

於志超:可以出上一本邱老師的「詩學筆記」、「草書筆記」。

邱振中:想得太多了,日日夜夜都在裡邊。

唐代狂草傑作沒留下幾件——《古詩四帖》《自敘帖》《大草千字文》等,也有好處,人們只有面對這幾件作品反覆地閱讀、思考。也許每一種都可以寫下一部筆記。

於志超:如果學習草書,還要看「二王」的草書?

邱振中:對。但「二王」要分開說。王羲之的草書是草書發展的一個重要階段,「今草」,或者說「小草」的代表人物;「閣帖」中王獻之的一批草書是狂草形成時期的重要作品,其中大部分被認為不是王獻之所作,但作者不是最重要的問題。

宋濤:邱老師主辦了四屆「蘭亭論壇」,第四屆的主題是「當代藝術中的文字與書寫」,邱老師是如何定義它的?

邱振中:已經舉辦了五屆。

不是今天創作的所有藝術作品都叫「當代藝術」,「當代藝術」特指具有前衛精神的一些作品,它又叫「前衛藝術」。二十世紀以來,當代藝術中有很多與文字、書寫有關的作品,它們已經成為當代藝術中一個特殊的類別。

在當代藝術中,使用文字的方式很自由,它可以通過書寫,也可以不通過書寫,用美術字或印刷字體;有時它使用書寫的線條、筆觸,而不用文字,但它與文字書寫、與書法仍然保持著密切的聯繫。

書法家一般不關心這些作品,但當代藝術——不僅是與書寫、書法有關的部分,所有當代藝術,都可能對書法家的感覺方式產生影響,而書法創作和書法研究的深入,也可能為當代藝術提供重要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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