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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族關於烏鴉的民俗

滿族烏鴉民俗的「大傳統」解讀

張麗紅,彭 柔

(吉林師範大學東北文化研究中心,吉林四平136000)

[摘 要]滿族烏鴉崇拜是一種民俗,由烏鴉民俗可以追溯到烏鴉傳說,由烏鴉傳說又可以追溯到烏鴉神話,由烏鴉神話又可以追溯到烏鴉儀式。由此可以說明,烏鴉民俗是滿族烏鴉文化「大傳統」的現代「遺留物」,滿族烏鴉民俗的文化之根是深深扎在滿族遠古儀式之中的。史前烏鴉文化「大傳統」在滿族神話、儀式和考古發現中有豐富的表現。滿族烏鴉文化「大傳統」來源於女性文化模式的作用,烏鴉是太陽女神的象徵。漢族對烏鴉的厭惡是漢族男性文化模式對女性文化模式的中斷。滿族烏鴉儀式、神話、傳說、故事和民俗的多種多樣,表現了滿族女性崇拜文化的源遠流長與豐富多彩。

[關鍵詞]滿族文化;烏鴉民俗;烏鴉神話;女神象徵;文化模式


一、滿族人崇拜被漢族視為惡鳥的烏鴉

滿族人和漢族人對烏鴉有兩種情感態度:漢族人視烏鴉為一種不祥之鳥、惡鳥,從「天下烏鴉一般黑」、「烏鴉嘴」等俗語中,我們可以感受到漢族人對烏鴉的厭惡之情。然而,在滿族文化中,烏鴉卻是一直受崇拜的吉祥鳥、善鳥,是給人帶來幸運的好鳥。漢族人對烏鴉躲而避之,滿族人卻喜而愛之;漢族人仇視烏鴉,滿族人卻禁止獵殺烏鴉。烏鴉成了象徵符號:不論在漢族還是在滿族,烏鴉與吉凶禍福都有因果聯繫;烏鴉具有預示的功能。從民俗學的觀點看,滿族人和漢族人對烏鴉不同的兩種情感態度其實就是兩種民俗。民俗「即民眾的知識」,「民眾的知識」包括「古老年代的風俗、習慣、儀典、迷信、歌謠、寓言等」[1]6。滿族人和漢族人關於烏鴉的兩種情感態度顯然是一種「迷信」。為什麼漢族人和滿族人對烏鴉有兩種不同的「迷信」呢?漢族人對烏鴉的「迷信」是因為烏鴉烏黑的顏色、食腐的習性和喑啞的叫聲,認為它是不吉利之鳥;那麼,為什麼滿族人卻不在乎烏鴉烏黑的顏色、食腐的習性和喑啞的叫聲,反而認為烏鴉可以帶來幸運呢?

民俗應該是有它的來源的。它的來源就隱藏著民俗象徵的密碼,因而探討到了民俗的來源就可能獲得破解民俗的象徵密碼。

滿族烏鴉民俗可能與滿族廣泛流傳著烏鴉救主的傳說有關。

《滿洲實錄》中記載:「清太祖努爾哈赤與明兵征戰,路阻兀里堪,因烏鴉報警,使努爾哈赤以少勝多。」[2]178

《小罕逃生記》中講,小罕子被明兵追趕,「一個人又往前跑,跑到一片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荒灘上,明朝的追兵又趕上來了。他只好匐在地上往前爬,荒草灘子連人也擋不住,跟看著就糟了。這時,忽然天上黑壓壓地飛來了一群老鴰(烏鴉的俗稱),呱呱叫著,在小罕子的身前身後落了一大片。有的還用嘴叼他的衣裳襟兒。小罕子就勢躺在地上裝死人,一動也不敢動。老鴰落在他身上,把他都蓋嚴了。不一會兒,明兵追上來了,離老遠看見一群老鴰,就斷定這地方沒有人。有那眼尖的,雖也影影糊糊地覺著地上躺著個人,只以為是老鴰在叼吃死屍,認為看這個怪晦氣的,就越過小罕子,照直朝前追過去了。現今遼陽以北還有個地方叫野老鴰灘,傳說就是當年老鴰救罕王的地方」[3]12。在這則傳說中,烏鴉所救的人是小罕子,也就是努爾哈赤。

在滿族民間傳說中還有《索倫杆子和影壁的來歷》《小憨的故事》等,都提及因為烏鴉救了努爾哈赤,所以努爾哈赤當了皇帝之後,就留下了立索倫杆子和祭烏鴉的習俗。

在滿族的民間故事中,還流傳著烏鴉指引阿骨打找到耕牛的故事:

松花江一帶的女真人向漢民族學會了種地,雖然他們自己砸碎了鐵鍋鑄鐵犁,又在五道嶺上找到了鐵礦石,自己學會了煉鐵,鑄出了犁、刀、叉、斧等鐵制工具。可是,卻沒有拉犁的耕牛,百姓生活依舊十分困苦,後來女真人的首領刻里缽的小兒子阿骨打在烏鴉的引領之下,翻過四十九道山,蹚過四十九條河,在一個爛泥泡子旁發現了九條金毛牛,牽回部落,女真人從此才有了膘肥體壯的耕牛,這些耕牛都是金毛牛的後代,「今天,阿骨打當年找到金毛牛的地方就叫伊漢通(滿語,牛),那爛泥泡呢,就叫烏鴉泡子」[4]116。

烏鴉引領阿骨打找到了金牛,從而改變了原來貧窮落後的生活。這裡的烏鴉已經成為了神使,它能帶來財富。

在這幾則滿族烏鴉的傳說中,表現了烏鴉對人的救助:在努爾哈赤最危急的關頭救了努爾哈赤,從而拯救了整個民族;烏鴉對人的幫助:使人在十分困苦的情況下找到了耕牛,獲得了富庶的生活。滿族人喜愛烏鴉、崇敬烏鴉是因為烏鴉能夠給他們帶來好運,帶來幸福。但是,烏鴉為什麼會給人帶來好運帶來幸福,在這些傳說中還是不能獲得令人信服的解釋。也就是說,滿族的這些傳說還不是烏鴉故事的起源,因而不足以構成破解烏鴉民俗象徵密碼的鑰匙。破解滿族烏鴉民俗象徵密碼的鑰匙恐怕還隱藏在更古老的故事中,因此還得探討探討它的起源,即探討更古老的故事。泰勒在探討民俗「遺留物」的時候,曾經指示出一種民俗探源的方法:「遺留的穩固性能夠斷言,其中表現著這類殘餘的人民文化,是下面的某種較古狀態的產物,在這種較古狀態中,也應該探求對那些已經變為不可解的習俗和觀點的理解。因此,應當搜集關於這類事實的材料,應當把這類事實的材料像歷史知識的礦山一樣作為開採的對象。」[5]75遵循這種探源的方法,我們或許可以探索到烏鴉習俗的謎底。


二、滿族烏鴉是太陽女神的象徵

仔細考察就會發現,滿族的烏鴉民俗和民間故事的象徵與敘事,是來源於滿族烏鴉神話的。也就是說,滿族關於烏鴉的習俗、象徵和民間傳說是由滿族烏鴉神話生髮出來的,滿族民間烏鴉的習俗、象徵和敘事是烏鴉神話的變形,其意義是烏鴉神話意義的置換。

在滿族薩滿史詩《烏布西奔媽媽》中生動地講述了古爾苔女神化身為烏鴉的神話。

相傳天地初開的時候,惡魔耶魯里猖獗寰宇,風暴、冰河、惡浪彌天,萬物不能活命。阿布卡赫赫在眾神女的協助之下,與惡魔耶魯里奮勇拼搏,才換來了宇宙的暫時和平,但是,耶魯里不甘心失敗,他噴吐冰雪覆蓋宇宙,使萬物凍僵,遍地冰河流淌。這時:

阿布卡赫赫忠實侍女古爾苔,

受命取太陽光墜落冰山,

千辛萬苦鑽出冰山,

取回神火溫暖了土地。

宇宙復甦,萬物生機,

古爾苔神女困在冰山中,

飢餓難耐,誤吃耶魯里吐的烏草穗,

含恨死去,化作黑鳥,

周身變成沒有太陽的顏色,

黑爪、壯嘴,號叫不息,

奮飛世間山寨,巡夜傳警,

千年不惰,萬年忠職。[6]191

在滿族說部中的烏鴉女神古爾苔是天母阿布卡赫赫的忠實侍女,她為了將人類從冰天雪地的災難中解救出來,歷盡千辛萬苦取回神火溫暖大地,她吃了耶魯里吐的烏草穗之後,變成了烏黑顏色的黑烏鴉。這則神話終於揭示了滿族人崇拜烏鴉的文化秘密:烏鴉是女神變的!古爾苔是天母阿布卡赫赫的侍女,她履行的是女神阿布卡赫赫的職責,實際她就是一個女神。這個女神將人類從冰天雪地的災難中拯救出來,用神火溫暖了大地,完成的也是女神的任務。但是,她卻被惡神耶魯里所害,成了烏黑的烏鴉。

在這則神話中,非常明顯地表現了滿族先民這樣幾種思想:

第一,女神創造了光明。沒有女神的世界是冰天雪地的寒冷黑暗的世界,是女神古爾苔從太陽那裡取來了「神火」,溫暖了大地,給大地帶來生機,從而創造了宇宙與萬物。由此可以看出,滿族先民女神崇拜的思想文化精神。

第二,女神的偉大不僅表現在她給人類帶來光明,還表現在女神的自我犧牲精神。從太陽那裡帶來神火的古爾苔自己卻成了黑烏鴉,這就象徵了女神的極其崇高的自我獻身精神,為了給人類帶來光明,寧可把自己變成黑顏色的烏鴉。

第三,這則神話還隱含著這樣一個文化象徵關係:太陽—古爾苔女神—烏鴉。古爾苔從太陽那裡取來神火,就象徵了古爾苔的女神的太陽文化品格;而象徵太陽文化品格的古爾苔變成了烏鴉,也隱喻了烏鴉的太陽女神的文化品格。

第四,從這則神話中,我們可以感受到滿族先民對女神崇拜的源遠流長。這則神話不是現代人的創造,而是滿族先民以口傳的方式流傳下來的,而口傳的方式是薩滿的傳承、講述。薩滿代代相傳的神話,一定是來源於遠古的。由這則神話,我們可以感受到女神崇拜在滿族民族那裡,是從來沒有中斷過的文化精神。

第五,由於這則神話表現了太陽女神變為烏鴉的文化符號的轉換方式,因而我們才明白了烏鴉的象徵意義,也才明白了滿族後人崇拜烏鴉民俗和烏鴉傳說敘事的根本意義,那是太陽女神的崇拜的又一種方式,是太陽女神崇拜的一種置換變形。而由這種太陽女神崇拜的置換變形的烏鴉崇拜民俗,又可以進一步認識作為女神崇拜的滿族文化的一以貫之。


三、滿族烏鴉崇拜的「大傳統」

在滿族文化中,以鳥象徵女神是一種非常清楚的「大傳統」。在這種「大傳統」中,以鳥象徵女神具有更典型的神話表現。滿族薩滿神諭曾經講述母鷹變為薩滿的神話:

天剛初開的時候,大地像一包冰塊,阿布卡赫赫讓一隻母鷹從太陽那裡飛過,抖了抖羽毛,把光和火裝進羽毛裡頭,然後飛到世上。從此,大地冰雪才開始融化,人和生靈才有吃的和生育後代。可是母鷹飛得太累,打盹睡了,羽毛里的火掉出來,將森林、石頭燒紅了,徹夜不熄。神鷹忙用巨膀扇滅火焰,用巨爪搬土蓋火,烈火燒毀翅膀,死於海里,鷹魂化成了女薩滿。[7]

這則神話與《烏布西奔媽媽》神話有異曲同工之妙。在《烏布西奔媽媽》中是阿布卡赫赫派出侍女古爾苔,在薩滿神諭中是阿布卡赫赫派出母鷹;在《烏布西奔媽媽》中是古爾苔女神從太陽那裡取來神火溫暖了大地,在薩滿神諭中是神鷹飛到太陽那裡,「把光和火裝進羽毛裡頭」;在《烏布西奔媽媽》中,是古爾苔誤吃了惡魔的烏草變成了黑烏鴉,在薩滿神諭中,是神鷹燒毀了翅膀死於海里,變成了女薩滿。用結構主義方法來看這兩個神話,其實是講的一種女神崇拜的神話。在《烏布西奔媽媽》的參照下,薩滿神諭中那個取火的神鷹實質也是個太陽女神的象徵。神鷹與古爾苔女神從太陽那裡取來神火的時候,就把自己與太陽相認同了。

薩滿神諭與《烏布西奔媽媽》不同的故事都講述了太陽女神象徵的神話,這就從神話敘事方面證明了女神崇拜文化精神的深厚和綿長。類似的神話、傳說、民間故事非常豐富:

相傳很古很古時候,天上住著三個美麗的姑娘,恩庫倫、哲庫倫和佛庫倫,她們在天上覺得寂寞無趣,想要到人間來遊玩,於是她們變成三個潔白的天鵝,飛到了果勒敏珊延阿林(長白山)天池洗澡。三位仙女變回原形,在天池裡嬉戲時,飛來一隻金色的小鳥,嘴裡叼著一顆閃閃發光的紅果,紅果恰巧落在佛庫倫的嘴裡,被她吃進肚裡。當她們該返回時,佛庫倫發覺身子又沉又重,根本飛不起來,原來是她誤食紅果懷了孕。佛庫倫只好留在長白山,餓了采山果,渴了喝天池水,懷胎12個月,生下一個男孩,取名「愛新覺羅·布庫里雍順」。佛庫倫要返回天上,就做了一隻悠車樣的樺皮船,在裡面放上烏拉草,使之既不冷又不熱,躺在上面非常的舒服。然後,她用頭上的簪子,在天池上划了一個豁口,小船順著天池水流了出去。佛庫倫變成一隻白天鵝飛到天上,孩子在地下著急地叫著「鵝娘!鵝娘!」從此之後,滿族人都稱自己的母親為「鵝娘」,時間久了,就叫成「額娘」了。[8]6

《皇清開國方略》中記載:「相傳有天女三,長曰恩古倫,次曰正古倫,季曰佛庫倫,浴於池。有神鵲銜朱果置季女衣,季女含口中,忽已入腹,遂有身。」[9]卵生神話實際是鳥崇拜的置換變形敘述。

仙女因為神鵲的朱果而生下布庫里雍順,這個滿族的領袖布庫里雍順,是由神鵲送給三仙女朱果而生的,他當然就是神生的,這個神就是「鵲」。而「鵲」和烏鴉是同類的鳥。三仙女的傳說同樣表現了女神崇拜的文化思想。

關於鳥崇拜還有玄鳥生商的神話。《詩經·玄鳥》有「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的記述。《史記·殷本紀》記載了玄鳥生商的神話:「殷契,母曰簡狄,有娀氏之女,為帝嚳次妃,三人行浴,見玄鳥墮其卵,簡狄取吞之,因孕生契。」[10]67傳世典籍中對此神話還有豐富的記述。有學者認為滿族烏鴉崇拜於此有關。

劉小萌先生不同意把滿族烏鴉信仰導源於中原農耕文化的影響,認為滿族烏鴉信仰不是來源於「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神話。認為把烏鴉和「玄鳥生商」兩者放在一起是「忽略了對不同文化背景差異的考察」[11]92。「在亞洲東北部以及隔海相望的北美洲西北沿海地區」[11]92,有一個「烏鴉信仰圈」,「滿族與東北亞諸族及北美印第安人的烏鴉信仰,的確有著從形式到內容上的近似與吻合」[11]96,是因為「相似的生態環境,從事類似經濟生活,並且在血緣、文化等方面曾經有過長期交流的北方漁獵滿族聯繫在一起」[11]96的緣故。這就為滿族烏鴉信仰開拓出一個更大的文化背景,把這一問題的探討放置在了一個更大的「大傳統」中。

在紅山文化的考古發現中,有不同的玉鳥形象的發現。其中玉鴞比重較大,牛河梁女神廟中還有鷹爪的塑件出土。據專家考證,這些玉鳥和鷹的形象,是女神崇拜的象徵符號。這說明,在滿族誕生的地區,五千多年前就開始以鳥的象徵形式表現對女神的崇拜。

文化人類學的研究十分重視實物與圖像的證明作用。晚商青銅器《玄鳥婦壺》上有「玄鳥婦」三字合書的銘文,表明此壺作者是以玄鳥為圖騰的婦人。考古實物說明,商民族也是崇拜女神的。

由以上的探討,我們初步勾勒了滿族烏鴉崇拜民俗來源的線索:烏鴉崇拜民俗——烏鴉傳說——烏鴉神話。烏鴉崇拜民俗是起源於烏鴉神話的。但是,神話是滿族烏鴉民俗最終的源頭嗎?烏鴉神話又來自哪裡呢?

清代至民國期間,滿族祭烏鴉神是較為普遍的儀式。「祭桿」是滿族一種非常古老的祭祀儀式,在東北地區的各種文獻中多有記載:

祭桿,置丈余細木於牆院南隅,置斗其上,形如淺碗,祭之。次日,獻牲於桿前,謂之祭天。男子皆免冠拜,婦人則不與。其斗中切豬腸及肺、肚,生置其中,用以飼烏。每祭,烏及鵲來食錫斗之上,桿梢之下,以豬之喉骨橫銜之。再祭時,則以新易,舊而火之。祭之第三日換鎖。換鎖者,換童男女脖上所帶之舊鎖也。其鎖以線為之。[12]476

在吉林建州女真後裔的瓜爾佳氏(關姓)的祭天儀式中,鮮活地呈現了滿族祭烏鴉的習俗:

在庭院中間即正對大門處放一供桌,上擺供品和木斗及蠟台等,斗內盛紅高粱,一側用三塊石頭搭起個簡易炊灶,上放一口大鐵鍋,旁邊置一槽盆,將祭天豬殺於桌上,再將豬的拱嘴、喉骨、碎骨等,用繩拴在草把上,草把拴在木杆上,桿長九尺整,代表九層天。桿塗豬血,桿尖置一鍋斗,內盛五穀雜糧(別姓有放豬肚腸的),以備神鳥(烏鴉)食用。全族人由穆昆達率領按大小輩份前後順序跪於地上,頭朝南,叩首三遍,每叩一次,將米爾酒一盅撒向空中,以求為天神飲領。[13]134

烏鴉是作為什麼樣的神被祭祀的呢?儀式是神話的戲劇性母本,神話是儀式的語言性敘述,神話與儀式互為表裡,它們是同一原型的不同表現方式。因而可以用烏鴉神話來解釋烏鴉祭祀儀式。參照《烏布西奔媽媽》烏鴉女神神話,就可以知道,烏鴉是太陽女神的象徵,因而,祭祀烏鴉的儀式實際上是祭祀太陽女神的儀式。這個判斷可以在吉林省公主嶺地區滿族關氏神龕上的神匣處懸有塗成黑色的木製烏鴉神偶得到證明。「據該姓長者說,這就是救了『老罕王』的烏鴉神,在天祭中備受崇祀」[14]244。這個儀式的原型恐怕是很古老的,近現代的祭祀儀式是對古老烏鴉祭祀原型的一個延續和變異。但由這個儀式延續到近現代可以說明,女神崇拜的文化精神延續了多麼深遠的歷史。

滿族關於烏鴉的神話就是從這種烏鴉祭祀儀式生髮出來的。烏鴉祭祀儀式生髮了烏鴉神話,烏鴉神話又生髮了烏鴉傳說,烏鴉傳說又生髮了烏鴉民俗。

從烏鴉祭祀儀式到「玄鳥生商」的神話,再到《烏布西奔媽媽》神話,再到「三仙女」傳說,再到滿族民間的烏鴉崇拜民俗等,滿族民間的鳥崇拜不僅從來沒有間斷過,而且還形成了一種非常明確的文化傾向:由對烏鴉等鳥的崇拜表現了濃厚的女性崇拜的文化精神。


四、漢族烏鴉神話對「大傳統」的中斷

烏鴉也曾是漢族人崇拜的一種神鳥,漢族人也把烏鴉看成是太陽鳥的象徵。在古代文獻中「金烏負日」、「日中有烏」的記載非常豐富,然而,它卻是另一種文化意義的象徵,《山海經》中記載: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孽搖頵羝。上有扶木,柱三百里,其葉如芥。有谷曰溫源谷。湯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載於烏。[15]354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神呢?

日者,陽精之宗,積而成烏。象烏,陽之類其數奇;月者,陰精之宗,積而成獸,象兔,陰之類其數偶。[16]24

火流為烏。烏,孝鳥。何知孝鳥?陽精,陽天之意。烏在日中,從天,以昭孝也。[17]1591

由上述文獻可知,在漢族的神話中,烏鴉所象徵的太陽神是個男神,這裡一個耐人尋味的問題是,為什麼同樣一種烏鴉,在滿族先民那裡是女神的象徵,而在漢民族先民那裡卻是男神的象徵呢?

我們以為,這裡有一個文化變遷的問題。是文化變遷即文化模式的轉變使漢民族烏鴉變成了太陽男神的象徵,而她初始很可能也是女神的象徵。

從新石器時代到古代社會,除了少數部族之外,整個人類都經歷了一個由女神文化模式向男性文化模式的轉變過程。在女性文化模式階段,整個人類是崇拜女神和女性的。「在把宇宙中的最高力量抽象為一位女神的社會裡,這位女神被尊崇為智者和我們所有的物質和精神才能的正當源泉,婦女可能傾向於把一種非常不同的自我形象內在化。由於這種強有力的角色模式,她們可能傾向於認為,她們不僅有權而且有責任積极參与並且帶頭髮展和使用物質和精神技術。她們可能傾向於認為她們自己是有能力的、獨立的,而且確實是有創造力的和有發明能力的」[18]91。在女神的社會裡,自然就產生了「這種強有力的角色模式」的女神神話。

但是,由於從採集到狩獵,特別是部族間的征伐,男性性別特別顯示了力量的優越,女性的神聖地位漸漸被男性所取代。隨著男性文化的崛起,女神失落了,女神被請下了神壇,取而代之的是男神。以研究女性文明而著稱於世的艾斯勒,把「聖杯」看作是女性文化模式的象徵,把「劍」看作是男性文化模式的象徵。而「劍」代替了「聖杯」就是男性文化模式對女性文化模式的取而代之。正是隨著這種文化模式的轉變,才導致了神話模式的轉變。我們以為,漢民族典籍中的烏鴉象徵太陽男神就是在女性文化模式被轉變為男性文化模式時發生的。漢民族很有可能存在烏鴉象徵太陽女神的古老神話,可是,由於男權文化的霸權地位,女性神聖地位沒落了,因而,關於女神神話就被強行中斷了,轉而創造出了新的象徵男性太陽的烏鴉神話。漢民族典籍中的烏鴉神話,是有文字記載的「小傳統」,正是這種小傳統把口頭傳承的「大傳統」給遮蔽與代替了。

然而,「大傳統」有可能還表現在少數民族神話中。布依族神話《十二個太陽》和獨龍族神話《獵人射太陽》中,講述的就是太陽女神神話。日本的《記紀神話》就明確地講述了太陽神為女性的神話,這些都應該看做是史前「大傳統」的遺留。即使是漢民族的古代典籍中也有太陽女神的蛛絲馬跡的記載,比如《山海經·大荒南經》:「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生了十個太陽的女神還不是太陽女神嗎?雖然關於她的功能是為帝俊生孩子,但是,從中還是仍然可以窺見到太陽女神的影子,那影子是來自沒有被男權文化轉變的女性崇拜文化模式的。

以上所敘述的太陽女神神話,是「大傳統」的余脈。它們或者是由於「小傳統」沒有遮蔽很徹底,或是因為作為男性附屬的神話而被保存了下來。

但是,從滿族烏鴉女神神話來看,它卻是一脈相承而流傳下來的。這說明了滿族民族女神崇拜文化的強大,也說明了漢民族男性文化並沒有從根本上消滅滿族女性崇拜文化。

能夠進一步證明民族文化強大和一以貫之的,還有女神崇拜的其他神話構成的女神形象譜系,如《滿族說部》中的女神神話、女神傳說、女性民間故事等。這些女神和女性形象,都是遠古神話女神形象的變體。

史前的女神崇拜是一種文化模式,也是一個「大傳統」。漢族的男性文化模式顛覆了這個模式,中斷了這個「大傳統」。這就是為什麼漢族人厭惡烏鴉的原因,因為漢族人中斷了烏鴉崇拜實際是女神崇拜的「大傳統」,因而,漢族人就只能根據烏鴉的黑顏色、喑啞的叫聲來厭惡烏鴉了。

然而,在滿族那裡,這個傳統卻一脈相承地延續下來。滿族的烏鴉習俗和烏鴉神話不過是這種女性文化模式和女性崇拜「大傳統」的樣本。從神話學和文化人類學等方面考察,滿族神話傳說等對女性文化模式和女神崇拜的「大傳統」有著極為獨特的豐富而又綿長的表現。

滿族神話和傳說,包括後起的民間故事都漸漸消失了,在現實文化生活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但是,滿族人和漢族人對烏鴉的情感態度——這態度就是一種民俗,一種遠古文化的「遺留物」,它們仍然表現著人們對烏鴉悠遠的記憶。這正如泰勒所說,遺留物仍然是有意義的:它「可能在實踐上是並不重要的,但是從哲學的觀點來看,它們並沒有喪失意義,因為它們跟古代文化的最富有教益的階段之一有關。」[5]115人們一定不知道,他們之所以崇敬烏鴉,那是因為幾千年前對女神崇拜的緣故。人們對烏鴉的情感態度——展演的烏鴉民俗事項,實際是被幾千年前的先民早就規定好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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