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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學夫:我的知青歲月之起程

1969年1月19日,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日子,而對我和同學們來講卻是離開家門、踏入社會的開始。

早上八點半帶著隨身書包,大家在學校樓後操場上集合,按下鄉村、隊序列分乘大客車去北京站,準備搭乘知青專列西進延安插隊。此時的北京站早已是人山人海,鑼鼓喧天,喇叭在革命歌曲的伴奏下反覆播放著「最高指示」和由此而引發的種種豪言壯語,在這形勢一派大好氣氛的烘托下,從未離開過北京的同學們懷著對遙遠、陌生陝北的憧憬,以及對前途未卜的今後生活的好奇和疑惑乘上火車。各種難以抑制的情緒,如興奮、激動、緊張和無奈交織重疊著。

知青專列頭東尾西一字排開停在第一站台上,面向北側的三排硬座上,窗口早已堆滿了與送行人群告別的同學們,我不幸被壓在最下層,動彈不得,壓在身上的同學鼻涕眼淚地硬咽著,我直感覺到後脖頸上涼颼颼的,彷彿真有某種液體滴下來。恐遭不測,只得奮力掙扎從人群中退出。兩排座這邊空蕩蕩的只有建平和和平兩位同學霸著張桌子,從書包里正在向外掏啤酒、罐頭、蘋果和麵包等等好吃食。嗬!敢情這兩位沒人送,要不咋能這麼瀟洒!我伸手抓了只蘋果剛咬了一口,猛然間,火車開動了,只聽得「嗚——哇」一聲,同學們壓抑的能量幾乎不約而同地釋放出來:眾人都哭了!大傢伙兒都湧向北側靠站台的窗口。站台上、車廂里,哭泣聲、呼喊聲混成一片。混亂中,我扒窗依稀望見前來為我送行的媽媽和當時已在內蒙古插隊回家探親的姐姐,佇立在遠處站台立柱旁,看著逐漸遠去的列車無目的地揮手、張望著……就這樣,我和同學們踏上了離開北京的旅途,開始了告別家人、奔赴陝西、獨闖天下的新生活。那天恰是我過完十七歲生日後的第十天。

列車徐徐出站,車窗外掠過熟悉的京城側影,車廂內出現短暫的沉寂,同學們仍沉浸在與親人和北京告別的悲愴回憶中,一時還沒回過味來呢!保定、石家莊逐一經過,窗外華北平原一派天寒地凍的暮冬景色。隨著「開飯啦,開飯啦」的吆喝聲,列車員沿著過道推來送飯車,將一隻只裝著蓋澆飯的鋁飯盒送到同學們手上。這邊建平的小桌上,眾人慷慨解囊,紛紛把帶來的好吃食貢獻入伙。香腸、小肚、廣柑、蘋果、梨這些平時難得一見的美食堆了一桌子。建平一邊張羅著,一邊慷慨地說:「先吃你們的,待會兒再吃我的。」等到晚上輪到他老兄做貢獻時,他掏了半天只掏出兩個麵包來。

車過鄭州天色已晚,火車停站換頭後以「之」字形向西駛入隴海線,沿途景色逐漸隱沒在黑暗中。入夜,行駛中的列車發出有節奏的「咔嗒」聲,昏暗、搖曳的燈光交替映照在半夢半醒中的每一張臉上,同學們的臉孔在若明若暗中似乎發生著變化。忽然,車廂里傳來《山楂樹》的口琴聲和伴隨著的低聲吟唱,空靈清澈的《山楂樹》令人感動,使人著迷,驀然間竟有不知身在何處、恍如隔世的感覺。

天亮時列車停靠在孟源站,終於進了陝西啦!我下車花六毛錢買了一罐標著「潼關醬菜」字樣的用竹蔑子包裝的醬菜,準備日後帶到村裡享用。此時天已放亮,車廂中逐漸活躍起來。車窗外兩邊的景色完全不同於我們熟悉的華北平原,左邊是秦嶺和華山,山高萬丈,怪石奇松林立,十分壯觀;右邊是平原,農田、村舍錯落有致,悉數在目。這兒肯定就是號稱八百里秦川的關中平原!而引起大家關注和議論最多的則是窯洞和半邊蓋的房子——廈子。

中午時分列車駛入西安站,憑窗望去,站台上列有身著彩服的「酸酸隊」(宣傳隊)若干人,並有歡迎橫幅高懸。列車尚來停穩,忽然音樂聲起,彩服眾人隨樂聲且歌且舞,好不熱鬧,看得我們目瞪口呆。據有「酸酸隊」背景的同學介紹,此為「忠字舞」。隨著列車減速停穩,車門開啟,音樂聲戛然而止,舞者隨即簇擁著一位身著中山裝、戴碩大主席像章、領導模樣的中年人上前。這位領導邊走邊說:代表省革委會對來自毛主席身邊的北京知青表示歡迎,等等。大傢伙兒急著尋廁所方便,哪有心思聽他皮干(pigan,啰唆)。眾人方便歸來,只見幾位有「酸酸隊」背景的女生正在被歡迎舞者圍觀跳「忠字舞」,圍觀者邊看邊不住點頭稱是,還說:「口外些(waixie,那些)北京來的,就是跳得比咱嫽(liao,好)。」嘿!這又是哪挨哪啊?真不閑著。

火車停站十五分鐘後又開路西行,不久到咸陽後再次停車換頭,蒸汽車頭喘著粗氣,明顯是在爬坡北上。只見黃土高原特有的塬連綿不斷,放眼望不到盡頭。窗外景色越發單調凝重,山窪里殘雪泛著白光,貧瘠的山地上生長著一棵棵稀疏的小樹和一叢叢黑色的狼牙刺,偶爾可見陣陣炊煙從散落在崖畔上的窯洞間升起,在鉛灰色蒼穹的映襯下,更顯黃土高原另類的蒼涼美。徑陽、莊裡、富平、三原、耀縣(今銅川市耀州區)等,這些日後熟悉的地名,逐一映人眼帘,印在腦中。窗外貧瘠的景色使喧鬧的同學們都安靜下來。

傍晚時分車到終點——宜古村,這裡雖也有歡迎的人群,但顯然比西安少了許多。車的東側是條山溝,當地人家就住在依山而建的窯洞和房屋裡。眾人正待從西邊站台下車,忽然聽到東邊車下有人操著北京腔:「哥們兒!你們是哪個學校的?」眾人循聲從開著的窗口探頭向下望去,只見一男一女兩個學生模樣的青年仰頭和車上的同學搭訕。這兩位是前幾天來的外校知青,眾人迫不及待地向這兩位先到者打聽當地的情況。那男生抬手向山頂一指說,「打個比方你住在這」,又向溝底一指,「喝水要從這兒擔」。一席話卻說得眾人面面相覷,心生狐疑!嗬!敢情這兩位是要搭便車打道回府的。

排隊完畢,開步走。在歡迎人群的鑼鼓聲、口號聲伴隨下,我們列隊走進知青中轉站——銅川市二中。而我們託運的行李也已先期到達,在此靜候我們的認領。大家按村、隊被分配到鋪著稻草的校舍內,鋪開行李取出吃飯的傢伙什兒,隨著「開飯了」的號令,眾人自校舍內魚貫而出。當天晚飯是憑票領取的大肉(豬肉)、羊肉和全素等三選一的燴菜及四兩裝的杠子白饃。

1969年1月20日,這是我們離開北京的第一天。

隨著「起床、起床啦」的吆喝聲和刺眼的燈光,輾轉反側剛剛入睡的我一骨碌從草鋪上翻身爬起,趕緊打包收拾行李,準備開路。外邊黑沉沉的天,陰冷陰冷的,也就五點多鐘。院內停著十幾輛蒙著帆布篷的軍用解放卡車,馬達轟鳴、車燈明晃晃地一字排開,車輪上掛著防滑鏈,解放軍司機在燈影中進進出出地忙碌著。伙房那邊燈火通明,鼓風機伴隨著人聲發出巨大噪音。簡單吃過早飯後,同學們按照編號依次將行李和自己都轉移上車,等待中傳來陝北有雪未化今天走不成的傳言。又過了片刻,車終於動了。

車隊緩慢地行進在銅川無人的街道上,雪後濕漉漉的馬路在昏暗的街燈下泛著青黃色的光,兩天沒得好睡的同學們偎依在行李上,隨著車廂的晃動漸入夢鄉。突然汽車一震慢了下來,隨後又走走停停,直至乾脆停了下來。到哪兒了?挑開車簾,先透透氣再說。這時天已漸明,黑色的柏油馬路不知何時變成土黃色的砂石路,車隊臨時停在一狹長的川道里,生長著矮樹、灌木和雜草的小山座座相連,放眼望去看不到盡頭。路的右手側一條冰封的小溪沿路蜿蜒伸向遠方,左側半山上灌木、雜草叢生,山崖上垂掛著數條長短不齊的冰柱。公路兩側的殘雪、矮樹、灌木和荒草全都「灰頭土臉」——這是過往車輛捲起揚塵落下後的「功績」。隨後車隊移動了。「紙坊」!赫然兩個大字顯現在我眼前,既然紙坊到了,那茶坊也該不遠了,我暗自盤算著。轉瞬間汽車馬達低吼著拼盡全力開始爬坡,回頭望去,只見車隊煙塵滾滾,遮天蔽日,蔚為壯觀!

「嘭!嘭!嘭!」有人用力拍著駕駛艙,副駕駛探身:「幹嗎?」「報告!要解手,憋不住了!」「等會兒!」終於車隊臨時停車在一處兩邊都很陡的山脊上(後考證在宜君縣哭泉地段),「男生左,女生右,快!」解放軍一聲令下,憋急了的同學們慌忙各就其位,忙不迭地解決內急。此刻天已放明,一輪紅日躍出地平線,初升的太陽給我們和萬物都投上了長長的側影。站在宜君梁高高的山脊上,極目遠眺:山河大地、干山萬壑或遠或近,或明或暗,盡收眼底,一掃出發時的陰霾情緒,心情豁然開朗,新的生活就在眼前!

車隊稍事休息後,許多車的同學嫌車篷太憋悶,執意要把車篷拆掉,敞篷的軍車重新出發。大家站在車廂中,刺骨的寒風裹挾著車輪捲起的塵土迎面襲來,既防不勝防,又無處可躲。唯有把帽子、口罩、大衣等一切能防塵保暖的物件,都包裹在上身。

車隊駛進一座村鎮,空氣中瀰漫著柴火燃燒的氣味,「歡迎北京知青」的橫幅橫跨公路上方,橫幅已被散落的揚塵遮掩得斑斑點點,字跡殘缺。公路兩旁土坯壘成的廈子、房舍和遠處的窯洞連成一片,豬、狗或走或卧地橫行在路邊,早起拾糞的黑衣老漢和幾個揣著手、背書包的小孩,在路旁愣愣地呆望著過往的車隊。轉彎處,一處上著門板的店鋪門口掛著「宜君縣哭泉XXX」的招牌。「哭泉」!這就是傳說中孟姜女的哭泉嗎?

行進中的車隊捲起巨大的灰塵,遠遠望去就彷彿一條蜿蜒蠕動在崎嶇山路上的「黃龍」。一座座地名各異,但人群、街道、房舍、窯洞,等等——模樣大體相同的村落,逐一出現在我們的眼前,瞬間又被拋在身後。

車隊開始下坡,急轉彎使人感到眩暈與緊張,一個轉彎之後,一座由翠柏環繞的山丘,與眾不同地凸顯在車的左前方,華夏人文始祖的陵寢——黃帝陵到了。全程路途過半,富縣應已不遠了。

車隊下山進人川道,繞過黃陵縣城後,公路沿著一條名為沮水的小河轉向東北,路的右側是結冰的水塘和稻田,左側在一人多高的崖畔上,零散稀疏的茅草和酸棗枝在寒風中搖曳著。車到龍首再次停車體息,眾人蜂擁下車如廁。這裡周圍的景色吸引了我:小河從一片白樺樹林中穿過,陽光下的冰面上泛著金光,河邊的景緻不禁使我記起印象中蘇聯老歌的場景……

近午時,車隊抵達洛川縣城。恰洛川當日逢集,黑、灰色的人群在塵土飛揚的公路兩旁只管自顧自地干著自己的營生,偶爾抬頭望望遠來的車隊。

汽車駛進洛川中學——一座由「干打壘」圍牆環繞的北京知青臨時接待站。除停車、喝水、方便之外,當地也備有燴菜和蒸模,但這些顯然是為北上路途更遠的同學準備的,與我們無緣。沒篷的卡車實在太臟、太冷,再次開車時,建平、和平、張淮、玉林、力群和我,我們一夥兒就近,隨便爬上輛有篷的卡車。

車隊顛簸行進在洛川塬上,下一站該是富縣茶坊!塬上的景色完全不同於川道,更近似於平原,很快車隊蜿蜒曲折地走「之」字下山,前面界子河就是歷史上的國、共分界線啦!

通過兩山間界子河橋後,車隊隨即調頭向東走「之」字再次爬坡上山,汽車掙扎著爬上交道塬,太陽暖洋洋的照耀著大地,天際邊掛著朵朵浮雲,果然解放區的天是晴朗的天……

「哥們兒,讓讓,我憋不住啦!」回頭一看,高一的守貴正向後車廂移去,他一邊扶著後車幫,一邊企圖探身車外,但車輛的左右搖擺和上下顛簸嚴重阻礙了他企圖方便的可能,再加上他在眾人的呵斥與譏諷中張皇失措,使他的正常操作更是難上加難。慌亂中守貴不知從誰的行李中翻出只鋼精鍋,情急之下竟以此為容器,隨著「穢水」從後廂被潑出,一切又都歸於平靜。「各位,保密地幹活,打槍的不要!哈哈!」眾人各自一臉詭笑,鋼精鍋又物歸原位。

車隊下坡進川,經過一座小石橋後,左轉向西,「嘿!史家坪!」不知誰看到車外村子牆上的大字,直覺告訴我:茶坊快到了。

"277」公里碑斜埋在公路左前方,車隊臨時停車,挑開車簾:遠處黑色的山崖間一群灰白相間的卜鴿(鴿子)在翱翔,近處山崖上有「抓革命、促生產」署名川口隊的標語。到了,我們終於到了!這時約是當日午後兩點多。

車隊沿著銅延公路由東向西開進掛著歡迎橫幅的茶坊鎮,街道兩旁站著數十名手持標語小旗、胸佩碩大主席像章的小學生,他們在老師的帶領下,揮舞小旗、喊口號歡迎我們的到來。非常顯眼的是,路南有一長溜和東西走向的公路呈直角狀的、南北向的房子,左右兩進口正上方分別寫著「茶」和「坊」兩個大紅字,合在一起就是「茶坊」,而下方門口處又男左女右地分別標著「男」「女」。嘿,鬧了半天這裡原來是長途車站的廁所!

下車後我們被引到路北的茶坊糧站里,公社領導在這兒與知青們見面並致歡迎詞。儀式完畢後,我們分別被安排到鎮上多處地點體息、洗臉,等待開飯、取行李及與各村來接人的鄉黨們見面。

「嘿,這地方兒還真XX不錯,哥們兒就這兒了。」和平抽著煙,悠閑地伸腳躺在鋪著印有「茶坊旅社」四個紅色小字的白色床鋪上。

「走!走!快!到對面公社大院吃飯,領行李!」有人闖進院來大聲地招呼著。等我們來到大街上,只見公社大院門口,聚集著眾多圍觀看熱鬧的人和來接知青的各村鄉黨們,以及各式的車輛。其中至少有一輛是由馬和騾子拉的大車,絕大多數都是由驢或人拉的架子車,而來接我們的各村老少鄉黨們基本都是身穿黑棉襖,腰束條棕色線織的圍巾,或棉褲或補丁單褲,也有穿自家縫製的線襪或赤腳無襪,腳上是自家做的方口黑布鞋或舊解放鞋。他們大多數都是揣著手,默不作聲、面無表情愣愣地望著你。而當鄉黨們發現你在注視著他時,他就會靦腆地齜牙向你一笑,算是打過招呼。

「娃兒們,多吃些!以後就沒得吃啦!」看熱鬧的人群中一位穿黑棉襖、納鞋底的老婆兒(老太婆)對我們說。看著大盆的黑木耳、土豆燉肉燴菜和杠子白模,歷經長途顛簸的眾人哪有胃口?高中同學章重畢竟比我們年紀大,經驗老到,從行李中摸出只曾似相識的鋼精鍋,在眾目睽睽之下,他老兄竟滿滿裝了一鍋,後來聽說真的就帶回村去享用,也不知味道如何。

一陣忙亂後,川口村的鄉黨們終於找到了我們,他們手腳麻利地幫我們把行李綁上驢車。眾同學們相互告別後,我們川口村的一行六人跟著拉行李的驢車,背朝著夕陽,沿著來時的公路向東直奔川口而去。

1969年1月21日,是我脫離家庭、告別北京、獨闖社會,踏上改變人生軌跡的第二天。

摘自朱學夫《陝北往事——我的知青歲月》

本書是一部自傳體回憶錄,作者以幽默的筆法,描繪出自己在陝北上山下鄉期間的親身經歷,以及所聽聞、所感受到的陝北風俗、民情。雖然作者所描述的生活艱難困苦,但主要基調輕鬆、詼諧,表達了作者對陝北的深深熱愛和與當地老鄉真摯的情感。

作者簡介

朱學夫,北京人,1969年至1973年在陝北富縣插隊,後考上西北大學化工系,高級工程師。曾任中美合資北京貝斯機電工程有限公司董事長、總經理,2012年卸任,2014年退休。在陝北捐助建立希望小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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