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新刊推薦 訪問童年 殷健靈:最初的圖畫

新刊推薦 訪問童年 殷健靈:最初的圖畫

原載於《上海文學》2018年第4期

最初的圖畫

殷健靈

受訪人:曹紅燕外企高管1975年出生

「那陽光啊,絢爛得幾乎要迷了我的眼睛」

你問我是什麼時候真正告別童年的?唉,很多人是慢慢地不知不覺地和童年作別的,我卻是斷崖式的。那一年,我十一歲。

我有過明晃晃的陽光燦爛的童年。那陽光啊,絢爛得幾乎要迷了我的眼睛。

我的爸爸媽媽都是鄉村教師,我們就住在學校的院子里。生我的時候,媽媽已經四十歲了,我是家裡最小的女兒。大姐整整比我大了十一歲,我出生的時候,二姐也已經上學了,哥哥呢,他比我大三歲,但他自以為是個男子漢了,特別嫌棄我,不愛帶我玩兒。我倆經常打架,爭東西吃,搶著去大人那裡告狀。和哥哥打打鬧鬧的日子也是快樂無比的。

我五歲就上學了,之所以去上學,是因為一個意外。

我們家是一排平房,門前有一口井,井台和地面持平,沒有安井架。一天晚上,那個月夜天色不是很亮,我和鄰居家的小姐姐在井台邊玩,我記不清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突然在井台邊打了一個閃失。站在旁邊的媽媽嚇壞了,一把將我抱在懷裡:「差一點,你就掉進去了,要是掉進去了怎麼辦哦。」她數落著,井台離我們家這麼近,也沒有井架,學校也不管管。許是因為後怕,擔心我一人在家時發生意外,沒過幾天我就被媽媽安排直接插班上學了。

回想起童年時光,我的心裡總是暖暖的,甜甜的。哪怕差點掉進井裡,我記住的也不是驚嚇,而是媽媽綿軟的懷抱。那些時光啊,在今天的我想來,仍然如同香噴噴的剛出爐的白麵包——

天總是很藍,風總是很和煦。媽媽在教室里給學生們上課、寫板書,我蹲在教室門口玩小石子兒,一抬頭,就看見邊上淺淺的溝渠,那裡面養著小魚兒……不知不覺,一節課就過去了,操場中央的鐘「噹噹當」地敲起來,媽媽從教室里走出來,四處找我,我躲在大樹後面捂著嘴巴偷偷地笑……

上了學,我被安排在媽媽的班上。媽媽不但教語文,還教數學。有一天,正上著課,她不停地咳嗽起來,咳得沒法說話。我坐在下面,心裡干著急。忽然,眼前出現了一幅神奇的畫面,我的姥姥出現了,她的手裡端著一杯水,從教室後窗把葯遞給了媽媽。那幅畫面,讓我覺得好溫馨、好安妥,即便是坐在教室里,也像是在家裡一樣……

一年級的時候,媽媽用硬板紙做了一個錶盤,教大家認識鐘錶時間。可那個錶盤對我來說如同天書,完全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為什麼這個就是四點鐘啊,為什麼那樣就是兩點一刻」,我想破腦袋都無法理解。有一次,媽媽跟孩子們做了一個遊戲,她在錶盤上設定好不同的時間,請每個同學上去悄悄在她耳邊說出是幾點,然後就可以回家了。我在下面如坐針氈,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輪到我了,我磨磨蹭蹭地走到媽媽身邊,湊近她的耳朵,可是,我什麼都沒說,只是「嘁嘁喳喳」亂說了一氣。媽媽聽了,沒說什麼,還是放我回去了。我灰溜溜地回了家,心裡第一次感到了沉甸甸的內疚,「所有的同學都能告訴媽媽答案,只有你不能」,我的心裡一直響著那個聲音……

後來,媽媽又教我們學習刻度。我始終搞不明白米、厘米、毫米的區別,媽媽布置了一項家庭作業,讓我們各自回家量身高,第二天報給她。第二天,大家紛紛向媽媽彙報。輪到我了,我站起來,說,「我一厘米。」同學們哄堂大笑。那天回家,從來不責怪我的媽媽批評我了。可對我來說,搞清楚那些距離單位比登天還難,媽媽不了解,五歲的我提前上了學,心智發育遠遠達不到別的孩子的水平……

雖然有委屈、無助和內疚,可是,回想起來,即便是媽媽的責備也那麼珍貴和美好。

媽媽清淡得好像一幅中國水墨,小眼淡眉,留著齊肩的短髮,臉色總是蠟黃蠟黃,高高的個子,單薄得好像紙片。媽媽體質敏感,患有氣管和支氣管炎,經常發哮喘。後來,她不再教課,校長安排她在圖書閱覽室收發報紙和書刊。媽媽的體弱多病,讓我們習以為常。印象中,經常看到爸爸帶著媽媽去醫院,拿葯、煎藥、吃藥。媽媽是家裡的重點保護對象,每天早上,姥姥都會拿一個雞蛋磕在搪瓷缸里,打散,擱入香油和糖,用剛煮沸的開水給媽媽沖雞蛋花喝。姥姥說,雞蛋花補身體。全家人只有媽媽能享用。有時候,姥姥會舀一勺給我嘗嘗,我踮起腳尖看茶缸里的雞蛋花,它們被沖成薄薄的一片片,黃白相間的,好像田野上盛開的醡漿草花……我們家的廚房裡還養著一罐紅茶菌,放點糖,喝起來酸酸甜甜的,據說這東西可以抗氧化。這個也是專門為媽媽準備的。

媽媽有雙巧手,她參考掛曆上的上海時裝,給我親手做了粉紅色的泡泡袖紗裙,還給我織了件鵝黃色的毛衣。老師們輪流把我叫去辦公室,研究媽媽的作品。爸爸在院子的空地里,種上了番茄、豆角、黃瓜和茄子,夏天,我在惺忪的午後醒來,總能看到桌上放著媽媽洗乾淨的黃瓜或者西紅柿,我和哥哥一人分一半,帶著下午書法課的毛筆和硯台,踩著蟬鳴,穿過斑駁的樹影,走向綠蔭掩映的教室……

哦,童年的記憶就是這麼瑣碎又溫馨……

有一天,我們興奮地得知,有一個貴客要來我們家了,那貴客是我的三姥爺,從省城濟南來。這對我們全家來說,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三姥爺剛剛退休,想回家鄉轉一轉,他先是給爸媽寫了封信,表達了來鄉下的願望,爸爸媽媽馬上熱情地回了信,介紹了家裡的情況,還寄去了一包板栗。三姥爺又回信說,吃到板栗了,好甜啊。爸爸鄭重其事地給全家展讀了三姥爺的信,有一種儀式般的莊重感。哦,要來貴客了,得把這個家好好整一整,清理灶台,換洗窗帘,粉刷牆壁,迎接三姥爺的工作幹得熱火朝天。我們的家煥然一新!貴客終於到了,果真是貴客啊,三姥爺說著一口標準的普通話,穿的是襯衣和皮鞋,還帶了一個嬌滴滴的兒媳婦和可愛的小孫孫,那小孫孫抱著變形金剛。他們的到來,讓我們家有了全新的氣象。他們還帶來一旅行箱的好吃的,印象最深的是奶油糖,我們在家吃的不過是水果糖而已,哦,還有一大塊方蛋糕,我們珍惜地小心地一塊一塊切著吃,好香,好鬆軟……

面對文質彬彬的三姥爺,穿著嫩黃襯衫、燙著頭髮的兒媳婦,我們在興奮的同時,還感到了自己的卑微。兒媳婦在發出「這裡居然沒有自來水」的驚呼時,有一種異樣的感覺爬過我的心。面對光鮮的他們,忽然地就對比出了我們的暗淡。雖然,我也曾經以為自己的生活是光鮮無比的。

三姥爺們離開後不久,爸爸媽媽在縣城裡找到了新的工作機會,那是一個教師進修學校。我們要從鄉下進縣城了!

搬家的時候,我還抱上了我的小黑貓。它是我的玩伴,我成天抱著它,出去玩,也把它放在帆布包里,露了一個口,帶著它四處遊盪。我帶著它到了新家。但我沒有想到,之後我們相處的日子不會很長了。

我們的新家依然是學校的家屬院。到了新家後,小黑貓命運多舛,我曾經兩次把它從死亡線上救回來。

第一次,它在外面吃了耗子葯,掙扎著回家,躺在房子下面的陰溝里,一動不動。我蹲在陰溝旁邊,夠不著它,只能哭著用小石頭輕輕打它一下,它抽搐了一下,它還活著!門房老頭幫我從陰溝里把小黑貓撈了上來。他說,仙人掌能夠救它的命。正好,牆根里就種了仙人掌,我截了一段,用蒜臼子搗碎了,用手指卡著小黑貓的嘴,把仙人掌汁給它灌進去。奇蹟出現了,沒多久,小黑貓睜開了眼睛,它站了起來,慢慢地踱著步,走到了水井旁一個削平的樹墩子上,蹲在那裡。

後來,它又吃了一次老鼠藥。它在我面前嘔吐,嘔吐物里有小老鼠的腿骨。我又拿仙人掌汁灌它,它再次活過來了。

還有……第三次……那是在我媽媽做完「頭七」的當天晚上,它沒回家。從此,它再也沒有回來。我不知道它去了哪裡,是死了,還是被別人截留了。它留給我一個沒有結尾的結尾,同我的媽媽一起在我的生活里消失了。

可是,我的指尖分明還遺留著卡在它犬齒里的尖銳而溫暖的感覺,還嗅到帶皮的仙人掌汁液略微刺鼻的草腥味兒……

它一直在我的記憶里。它跑出去玩,和別的貓打架,叫春,它在地上曬太陽,把肚皮翻給我看,我抱著它,撫摸它光滑的毛皮……

原諒我拉拉雜雜說了這麼多,它們也許無關緊要,可對於我,每一個片段都很重要,都是那麼五色斑斕。如果你不激活我,它們都沉睡著,可我知道,它們一直在那裡,清晰得彷彿昨天。那些鏡頭不喚自來,像葉子一樣在我的記憶里紛飛。

「那是一個蠟像,那不是我的媽媽!」

我是在十歲那年搬的家,半年以後,轉年的大年初七,我的媽媽就病故了。

當媽媽活著的時候,儘管她體弱多病、弱不禁風,我從來沒有擔心過媽媽會離開我。生病的媽媽,是生活里的常態。常常地,她喘不上氣來了,然後,爸爸用自行車馱著她去醫院看病,每回,她都能好端端地回來。媽媽的病弱是她的標誌,我從沒見過她真正狼狽悲慘的病容,因此也從不會感到緊張和害怕。我十一歲以前的生活里遍布著陽光和歡樂,還從來沒有嘗過發愁和憂傷的滋味。

我掐著指頭盤算,過了年,我就十一歲了,過完這年暑假,就要上初一了。未來的日子正跳躍著朝我奔來。

這是一個和過去一樣普通的喜慶的春節。大年初七,一個和往常一樣的北方響晴的冬日,對聯的紅色還沒褪去,天光亮得晃眼睛,上午九十點鐘的光景,我在衣兜里裝滿了奶油葵瓜子,拿著小籃子和小鏟子出了門。我要去挖野菜!出了家門,就是麥田。冬小麥在暖陽下油油地閃著光,田壟邊已經冒出了一撥新綠,小籃子里不一會兒就裝滿了野薺菜。我找了個牆根坐下,把小籃子擱在一邊,邊嗑瓜子邊曬太陽,順帶想想心事。又過了好一會兒,兜里的瓜子嗑完了,我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鬆土,準備回家。

走到校門口,遠遠看見我爸爸騎著二十八英寸的自行車穿過學校的操場,后座上坐著媽媽。「帶你媽媽去看病!」爸爸說。我沖他們抬起小籃子,驕傲地說,「媽媽,你看!」媽媽說:「嗯,好孩子!」一切如常,我和他們擦肩而過。我想,過不了多久,爸爸又會帶著媽媽回家,我們可以一起吃中飯。早晨姥姥說啦,中午吃烙餅,我要在烙餅里卷上加了薺菜的小豆腐。這麼想著,我歡天喜地地回了家。

但是我和姥姥左等右等,都沒有等到媽媽和爸爸回家。

當天發生的事情,是後來爸爸斷斷續續講述的——

大年初七,醫院裡冷冷清清的。值班醫生給媽媽做了青黴素皮試,媽媽並不知道自己青黴素過敏,不多會兒,呼吸就急促起來,媽媽捂著胸口叫爸爸的名字,喘著氣說:「我不行了。」爸爸慌了,樓上樓下找醫生,但是醫院大樓空蕩蕩,找不到任何可以救命的醫生。就這樣,前後不過二十分鐘,爸爸眼睜睜地看著媽媽在他面前斷了氣。

這是一次醫療事故。

那天的白天好像特別長,哥哥姐姐們不知去了哪兒,只有我跟姥姥在家。到了下午四五點鐘光景,學校領導來了,他們避開我,跟姥姥說:「庄老師……在醫院裡不太好,正在搶救。」他們說得很婉轉。

「媽媽在搶救哦,媽媽的病一定好嚴重,我該怎麼辦呢!」我趴在沙發上哭,眼淚把沙發的皮革打濕了,連晚飯也沒有心思吃了。

天很黑了,我和姥姥一直沒有等到最後的消息,也不見姐姐和哥哥回來。於是我想,爸爸、姐姐和哥哥一定都在醫院裡陪著媽媽,媽媽徹夜在搶救。

約莫到了八九點,我哭得有些累了,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矇矓中,聽見床頭有人說話,原來是舅舅和表哥。他們的表情沉重又嚴肅,默默地看著我穿好衣服,然後,帶著姥姥和我坐上了一輛車。

我上了車還在想,媽媽的病好嚴重,媽媽在搶救。大概只坐了十分鐘的車,可我覺得那十分鐘好漫長、好難捱。大人們都不說話,車裡的空氣重得像石頭。

可是,車並沒有開到醫院,而是把我們拉到了舅舅家。一進家門,發現裡頭坐滿了家族的長輩。見我們到了,最年長的舅姥爺上前對姥姥說:「這個,維華啊,早就熄了。」他用了「熄」這個字。這是他說的第一句話,之前我沒聽過這個字,但我立刻就聽懂了。舅姥爺的神態,姥姥的哭聲,所有人的表情,都讓我立刻懂了。可是之前,我一直在想的是,「媽媽正在搶救」,媽媽怎麼就「熄」了呢。我一下子覺得無法應對了。

這是真的嗎?之前,媽媽也無數次地喘不上氣來,無數次跟爸爸交代後事,但每次她都變得好好的。我還記得,有一回,我放學回到家,看見媽媽躺在床上休息,她的臉色白得像紙。我搬個小板凳,坐在她面前,說,我給您唱首歌吧。我唱的是剛學會的朱曉琳的《媽媽的吻》。媽媽聽著聽著,把臉轉了過去。媽媽哭了。

我現在四十多歲了,媽媽去世時是五十歲。我到了這個年齡,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才能想見媽媽在那個年齡離開,該有多少不舍和遺憾。可是那天,媽媽一句話也沒有留下,就永遠離開了我。

當夜,我和姥姥睡在一張床上。姥姥整晚都沒睡,一直在抽泣,我也一夜昏昏沉沉。第二天一早,我們去醫院太平間,和媽媽做最後的告別。舅媽給我梳了一個奇怪的髮型,死了媽媽的小孩,都要扎一高一下兩個辮子,還在辮子上纏了白布。我被大人領著,穿過醫院的走廊,走向太平間。來了很多人,他們看到我就哭了,我聽見他們說,庄老師還有個這麼小的孩子呢。太平間里簡陋至極,面前一張一人寬的水泥台,上面還有可能是車禍死去的人殘留的血跡,我的媽媽躺在上面,穿了一身臨時置辦的灰套裝,穿著黑棉鞋,還戴了一頂毛絨絨的帽子,臉色蠟黃蠟黃。

我無法接受眼前的媽媽。那是一個蠟像,那不是我的媽媽!那時候,如果只有我一個人和她相處,我一定是不哭的,一定是高度懷疑的。是的,我不相信,不相信不認可就不會有悲傷。因為那不是我的媽媽!可是那一刻,我被周圍的哭聲包裹和挾持了,我只能用撕心裂肺的哭泣來表達所謂的「正常反應」,但我在哭的時候,仍在懷疑:不對!這一切都是幻覺,是在演戲!媽媽馬上就會坐起來跟我說話!

我後來知道,悲傷的情緒其實是來自心理上的認同。只有接受了現實才會真的哭泣,各種夜不成眠、淚濕枕頭,那才是悲痛的表現,因為你接受了。

在媽媽的葬禮上,我只知道自己應該哭,但我的內心不接受。我誇張地跑上去,抱住媽媽。但所有人都拉住我,「不能抱!」他們喝止我,觸摸死去的人在葬禮上是忌諱的,我無法觸摸到媽媽,我連最後親近她的機會都沒有。我好想用自己的臉貼一貼媽媽的臉,可一旦靠近了,馬上被人拖走,我掙扎著,揮舞著雙手,我的手帶倒了守靈的香燭……哦,這是最大的遺憾。我被套路化了,配合著各種符合葬禮的禮儀,十一歲的我就是這樣想的。

接下來是火化。漫長而艱難的等待,終於等到哥哥抱著骨灰盒低著頭走出來。我迎上去,哥哥和我說了一句話:「妹妹,媽媽從此就沒了。」他從來不叫我妹妹,這次卻破天荒叫了我一聲。調皮搗蛋的哥哥瞬間長大了。

我們埋葬了媽媽。下葬那天正下著大雨,滿地泥濘,世界末日一般,我穿著白色的孝服,跟著送葬的隊伍,走在深一腳淺一腳的泥地里。隊伍前面的爸爸回過身來,我看見他的臉色蠟黃蠟黃,抬起頭,灰黃的雲伴著雨絲從天空飄過……

「我們讓繼母有了自己的家,但我的爸爸卻失去了我們。」

我的童年徹底結束了,沒有緩坡,沒有過渡,斷崖一般,戛然而止。

從此以後,姥姥留在了舅舅家,再也沒回到我們家。除了媽媽的去世,沒有了一直在身邊照顧我的姥姥,也是我的童年結束的原因之一。

出於照顧,組織上安排大姐進了縣城的學校教書,還讓正在讀高二的二姐輟學頂替了我媽媽的工作。我佩戴著孝布回到校園,一切都變了。

媽媽去世第一年的中秋節,家裡冷冷清清,愁雲慘霧。這時候,我二叔來了,二叔是個逗趣的角兒,他說他來陪我們過中秋。說著,他拿出一根棒子粗的胡蘿蔔,將中間挖空了,倒上油,插上一根燈芯,用火柴點亮了。這個慘淡的家頓時被胡蘿蔔燈照亮了,照暖了。大姐站起來,高興地說:「我來和面,蒸饅頭吃!」凝滯的空氣活泛起來,大姐在客廳的桌子上揉面,二叔在和爸爸聊天,胡蘿蔔燈的火光映在天花板上,一跳一跳。我在心裡默想:我數五十下,媽媽就會突然進來。媽媽沒有扔下我們,奇蹟就會發生在我們身上。我閉上眼睛,一直默數著……但是,睜開眼睛,媽媽沒有出現,奇蹟沒有發生……

二叔的胡蘿蔔燈卻留在了我的記憶里,永遠的。大姐事後跟我說,那天晚上,她所有的眼淚都流在和的面里了。

就這樣,我和姐姐、哥哥們互相支撐著,故作老成懂事,聽著別人的同情和議論,我學會了面不改色。每個人都有意無意地維持著生活應該有的正常樣子。晚上雖然以淚洗面,但不會夜不能寐,我的身上依然保存著屬於孩子的玩心。

可是,爸爸卻迅速衰老,那個永遠坐在桌前寫寫畫畫、研製土法教具的爸爸不見了,現在的爸爸總是神思恍惚、萎靡不振。於是,爸爸的同事們走馬燈似的給他介紹各種對象,喪偶的、離異的、未婚的,但總是不成。「日子還得過!」他們這麼勸爸爸。

但是爸爸總遇不上合適的。好幾次,學校領導張羅著給爸爸相親,在我們家大宴賓客。兩個姐姐在廚房裡炒菜,我衝進去說:「爸爸為什麼要找新媽媽呢?我們現在這樣過不是挺好嗎?」大姐心平氣和地回我說:「我們幾個總有離開的時候,爸爸需要有個人照顧他呀。」

三年後,繼母終於來到我們家,她比我爸爸年輕了二十歲。

那是一位性格、樣貌和我媽媽迥然相異的女性,她出身農村,性格潑辣,目不識丁,很年輕時就單身闖關東,在那裡結婚、生子。後來,她的丈夫出工傷事故死了,她帶著一個八歲男孩,不想在東北再嫁,一心想回老家。於是找到了我爸——一個鬱鬱寡歡中年喪偶的老教師。

當確定這個陌生人即將「入侵」我們家時,我當著所有人的面大鬧了一場。「我不願意,爸爸,人們都說,有了後媽就有……」我哭著說。爸爸看了一眼年輕的繼母,喝止了我。「有了後媽就有後爹。」後媽接上我的話,接著說,「我來你們這個家,也是擔子很重的,你們都沒成家,我不是來享福的。」爸爸在一邊打哈哈,對繼母說:「紅燕還小,還不懂事。」我反駁說:「我怎麼不懂事,我們這麼過不是很好嘛?」

兩個姐姐和哥哥保持沉默。我後來想,爸爸也許已經和他們溝通過了,但不知為什麼,他沒有和我溝通,也許因為我是家裡最小的孩子?因為我個性強烈?不管出於什麼原因,那一天,我讓爸爸手足無措。民間所有關於繼母的傳說都令我感到恐怖,我本能地抵抗著這個年輕陌生的入侵者。

然而,大鬧一場後,事態並未改變。後來,繼母評價我說,紅燕小小年紀,脾氣那麼大,性格那麼烈。

以抵禦姿態進入的關係,必定充滿了疙瘩、磕絆,即便稱得上片刻愉快的時光,那也是被粉飾了的愉快。我們讓出了我們的爸爸,讓出了家庭里所有的決策權。我們讓繼母有了自己的家,但我的爸爸卻失去了我們。

爸爸五十三歲,繼母三十三歲,我十四歲。這是一個危機四伏、隨時可能發生衝撞的家。我向大姐和二姐抱怨,爸爸為了再造家庭的融合,卻犧牲了我們。從那時起,我和哥哥開始住校,周末才回家。從此,我開始了漫長的寄宿生涯,爸爸維持著我們最低水平的學費和生活費,兩個姐姐成了代理媽媽,我事無巨細都去麻煩她們,而想不到尋求爸爸的幫助。大姐、二姐、哥哥和我,我們四個孩子明明有自己的家,卻變相地被拋棄了,飄零了。我二姐有一次和爸爸發生爭吵,憤怒地控訴他:「你真的沒有必要為了你自己的家庭拋棄四個還不能自立的孩子,你把我們拋棄得太快了!」

爸爸再婚的後遺症是,成年後的我總是想不起聯繫他。爸爸抱怨我,你怎麼連個電話都不打?我在心裡無奈地嘆息。我不知道現在的爸爸過得是否幸福,爸爸的幸福豈是我能左右的呢?

哦,再說說姥姥,曾經像媽媽一樣溫暖過我、寵愛我的姥姥。她留在舅舅家以後,和舅媽相處得並不好。我幾乎每周都會去看她,每回去,姥姥都會笑眯眯地拉開抽屜,把留了一個星期的零食塞給我……可是,大二那年暑假,忙著戀愛的我心被裝得滿滿的,沒顧得上去看姥姥,就匆忙返校了。就在這年的秋末,姥姥去世了。夏天的時候,她一定盼著我去看她,她的門前有一個石階,她總是扶著門框站著,那兒都被她扶黑了……姥姥去世,舅舅竟然沒有告訴我。事後我才知道,年過九旬的姥姥身體衰竭了,送到醫院後,她執意要出院,回老家。到了老家,姥姥默默地躺在床上,整整七天滴水不進,她是故意生生把自己餓死的……哦,我的姥姥……

作者札記

生命初始最美的圖畫

有時候,我們害怕回憶,卻總是陷入往事。不管在什麼時刻、面對什麼樣的人,我們會強調自己是個大大咧咧、不藏心事的人。倘若聊到童年的話題,也許會說,小時候的事情不記得了。我們沒有撒謊,因為我們是在努力忘卻,因為,那也許是一些灰暗的記憶,可是,越想忘卻,卻記得越清晰。

人的一生是否能真正獲得幸福感,從心底里接納和認可自己,跟小時候的經歷有很大關係,不管你長大後變得多強大,童年陰影仍會藏在陰暗處,在你的孤獨時分令你虛汗淋漓。

榮格說:「一個人畢其一生的努力就是在整合他自童年時代起就已形成的性格」;羅曼·羅蘭在《約翰·克利斯朵夫》里寫道:「有些兒童的愛與恨的高潮是大家想不到的,而那種極端的愛與恨就在侵蝕兒童的心。這是他童年最兇險的難關。過了這一關,他的童年結束了,意志受過鍛煉了,可是也險些兒給完全摧毀掉。」余華則這樣說:「一個人的童年是決定他一生的,世界給我們的最初圖像就是在這時候出現。每個人其實都一樣,童年會左右他的人生,雖然他長大以後可能會做這樣或那樣的工作,但無論他做什麼,世界的圖像是不可能更改的,充其量只是做了一些修改而已。只不過有些人修改得多一點,有些人修改得少一點。決定命運的最好時機就是童年。」

當寫下曹紅燕的故事,距離當時的傾聽已有一些時日,但我仍舊又一次淚濕眼眶。那個夜晚,當我與她告別時,我對她說:「感謝上蒼,至少在十一歲以前你擁有難得的明媚與幸福,那是你人生最初的圖畫,足可以享用一生。」十一歲以前的時光啊,五彩斑斕,溫暖絢爛,滿溢的幸福給日子塗上了蜜糖。如果說,生活總是充滿了無奈與遺憾,我們仍要感謝命運,曾經給予這個女孩兒滿足和幸福,那幅生命初始的美妙圖畫鋪就了一條通往未來的金毯,它足夠堅實,也足夠明亮,它能提供我們惠及一生的護佑。從這個意義上說,曹紅燕擁有著他人沒有的幸運。

(文內圖片若未標明均來自互聯網)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上海文學 的精彩文章:

微·新詩 梁玉桉的詩
新刊推薦 人間走筆 周勵:攀登馬特洪峰

TAG:上海文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