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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包公的民國少校

《我們天上見》劇照


呆了片刻,只聽得馬叔叔大喝一聲,公案上抽出兩支通紅的竹籤擲在地上,高聲喊道:「憑著這官兒我不做,天大的禍事我承擔。鍘了陳世美和這假府官,我捧了官印去見龍顏!」
1
2010年清明節,我和新婚的妻子回到故鄉營山縣,這座川北的小城正在連綿春雨中。
馬叔叔的墳塋在城北一處湖泊公園裡,我們去時遊人不多,湖面垂著輕紗似的雨簾,湖光山色,滿目蔥蘢。
妻子與王孃孃合打著一把傘,攙扶著走上石橋,王孃孃裹過小腳,走路顛顫,她手裡拿著一台放音機,裡面傳出的縹緲聲響,我再熟悉不過了,那是川劇高腔。
墳塋在湖邊一處青草坡上,黑色大理石的墓碑前,散落著殘餘的香燭和紙錢,看來已經有人來過了。妻子與我並肩站著,一道向馬叔叔鞠躬。我定睛看了一會兒墓碑上鐫刻的文字:馬介眉(1922--1990)。
雨停了,陽光從雲縫中透出,照在王孃孃身上。她是馬叔叔的遺孀,已年過七旬,卻還是一頭黑髮,滿臉皺紋也都舒展開了。她坐在一個小馬紮上,遠遠地看我們,翹起蘭花指,給自己點了一隻香煙,小口抽著。放音機里的戲,正緊鑼密鼓,唱得熱鬧。
我和馬叔叔夫婦並不沾親,上世紀七十年代,我的父母還在縣政府工作,但需要經常下鄉,沒帶孩子的時間,經縣供銷社賣布匹的小蔣師傅介紹,把我托給了王孃孃,吃住都在她家,到星期天父母才來接我。馬叔叔和王孃孃沒有子嗣,對我很是疼愛,所以我一直把他們當養父母,後來新婚燕爾,還特地帶妻子去見馬叔叔。
我還隱約記得第一次去那裡時的情景,三四歲的我牽著父母的手,一道大門進去後,還要走一段很深的巷子,兩旁都是住戶。馬叔叔家很是逼仄,只有一間裡屋和一間廚房,傢具簡單,一張雕花的紅木床,一個黑漆螺鈿的穿衣櫃,飯桌則是一張脫了漆的茶几,緊挨著一個五斗櫥。後來,在這個櫥柜上,才將馬叔叔那張泛黃照片擺了出來:年輕時的他,英姿颯爽,戎裝整齊,腰間掛著一把盒子炮。
那幢百年老屋的牆壁是薄木板,別人家的燈影和人聲,可以毫無阻滯地透過來。廚房跟裡屋隔得老遠,吃飯以前,王孃孃要端著菜出來,穿過頂上有亮瓦的巷道,將熱騰的飯菜端到屋裡。
在以前,那一帶都是馬家的產業。我在那裡度過了幾乎全部的童年時光,靜靜的老屋,窄巷,屋頂琉璃瓦透下的陽光,回憶里的這段靜好歲月,至今讓我迷戀流連。
在小蔣師傅的講述里,馬叔叔曾是少校軍銜。民國時,馬家經營著營山縣最大的鞭炮作坊,早年,馬叔叔在出過六位進士的「雲鳳書院」讀書,後來從軍,八年後掛甲歸田,先在營山中學教書,後繼承家業,成了少掌柜,社會主義改造時,交出全部家產,成為縣供銷社一名普通職工。
馬叔叔去供銷社上班時,我時常跟著他。每日清晨,他總是第一個去門市,把有數字編號的長條木門板一塊塊卸下來,沿街鋪成貨攤,賣些鹽巴、煤油、電池、草紙之類的日雜百貨。小蔣師傅那時就跟他要好,常常請他幫忙:「我們去看電影,麻煩你下班時關一下門。」於是到了打烊的時候,馬叔叔又一個人將門板一塊塊上回去,有時還要一個人在店裡值夜。
馬叔叔從不講他的行伍生涯,只偶爾提過他在成都學會的聽戲。我經常陪馬叔叔進茶館聽戲,知道他聽戲和別人不同,總是選戲台下最靠後邊的桌子,一個人坐在角落裡專心喝茶聽戲。別人泡茶館不只喝清茶,大多還要買酒喝,他卻從不在茶館喝酒,說,「錢要留著聽戲用」。 但有時,他會買一把花生給我吃。
每唱完一折戲,會有人來到每張桌子,拿一個空茶碗,賞錢的茶客們就往裡面扔硬幣。別人都給貳分、五分,馬叔叔卻每次都給貳角。每次唱完戲,那些青衣、老旦、花臉、小生,還會向馬叔叔坐的角落多鞠一個躬,說聲謝謝捧場。有些演員卸了妝,還會來和馬叔叔說幾句話,聊的是戲裡的東西。
七十年代的營山縣城,似乎還是與世隔絕,上演的儘是舊時代的故事:舊文人的清高體面,戲伶們對落魄軍官的別樣尊重——馬叔叔確實值得這種尊重,卻主要不是因為他曾經的身份。
浩劫結束以後的某一天,茶館裡演的是我最喜歡的《鍘美案》,戲台上擺著龍頭鍘、虎頭鍘、狗頭鍘,這些道具做工精細,表面亮晃晃,煞是好看。不巧的是,那天演包公的演員中午喝多了酒,臨上場了酒還醒不了,戲班就找馬叔叔救場。他們知道,馬叔叔當過票友唱過花臉。
什麼是花臉那時我不太懂,只記得馬叔叔沒有推辭,很爽快地起身,去了後台化妝,穿上戲袍,竟也像模像樣。我趴在戲台側幕附近,眼看著他上場亮相,好長一段唱詞,台下觀眾沒發現一點異樣,連連叫好,都誇這個花臉嗓子亮。
這場戲我已經很熟悉,正當馬叔叔演到該扔出一根竹籤簽,下令斬首陳世美的時候,不想從後台又竄出來一個包公!原來那個塗完了臉的演員酒至半醒,聽見該自己唱戲的鑼鼓點子在響,慌亂中想都沒想就沖了出來。一時間台上兩個黑臉的包大人面面相覷,只是一個穿了戲袍,一個沒穿戲袍。台下的觀眾知道錯了場,更加賣命地叫好,有好事者還往台上丟瓜子花生,丟硬幣,整個茶館一片喧騰。
呆了片刻,只聽得馬叔叔大喝一聲,公案上抽出兩支通紅的竹籤擲在地上,高聲喊道,「王朝馬漢,聽令!」
一閃身站在台前,馬叔叔威風凜凜地亮了個相,唱腔聲若雷吼:
「憑著這官兒我不做,天大的禍事我承擔。鍘了陳世美和這假府官,我捧了官印去見龍顏!」
一聲令下,把陳世美和那個醉酒的包公都鍘了,掌聲和叫好聲四起,桌子都差點讓茶客們拍爛了。
後來馬叔叔總是提起這次「大義救場」,一次一次地說,每次都得意洋洋,所以現在我連台詞都能背下來了。
2
那次客串包青天,馬叔叔出盡了風頭,但王孃孃卻無比擔憂,說馬叔叔一個供銷社職員,這樣胡鬧太引人注意了,怕再像前幾年一樣惹來被批鬥的禍端。那之後的很長時間,馬叔叔連茶館都不去了,下班後只是一個人待在家裡寫字。
馬叔叔寫得一手顏體,遒勁挺拔,雄健中蘊有一股秀氣。可那時他常常為找寫字的紙犯愁,書畫店裡的夾江紙,以他的工資是買不起的,而供銷社下面的門市店裡,連舊報紙都沒有。
馬叔叔在找紙,我也在找紙。當時小孩流行用一張厚紙疊「響炮」,拿在手上,在空中迎風一抽,空氣把紙張撐開,立時會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誰的「響炮」聲音大,就誰算贏。「響炮」的聲音大小和紙張的韌度厚度都有關係,我有時去父親的辦公室,趁他不備,偷來那種很厚的白色繪圖紙,這種紙做出來的「響炮」聲音又大又結實。
有一次在馬叔叔家巷口,我的「響炮」所向披靡,接連贏過小夥伴,我興高采烈地回到屋裡,一時忍不住,又「啪」地來了一炮。馬叔叔前晚值夜班,當天在家休息,他抬頭看見我手裡的東西,忽然大喊一聲:「別動!」便迅速從床上站起來。我心想,這下完了:吵了馬叔叔的瞌睡,偷繪圖紙的事肯定也要被發現,若是那樣,屁股上少不了挨一頓狠打。
我站在那裡都快嚇哭了,誰知馬叔叔興沖衝過來一把奪過我的響炮,連聲道「好紙,好紙!」原來他也看上那繪圖紙了,到了晚上,便在我那張「響炮」上龍飛鳳舞地寫了一篇字,再貼在板壁上。不想幾天後,我父親來馬叔叔家,看見那張寫滿字的紙,兩人聊起來,馬叔叔又不知情,我偷紙的事情還是敗露了,最後我還是沒躲過那頓打。
馬叔叔還在到處找紙,供銷社的火柴箱子,底層會有一張很大的防潮紙,又寬又韌,他便拿來試寫,發然果然是寫字的好材料,雖是薄了點,但火柴賣完,防潮紙就沒用了,可以任他取用。
從此,馬叔叔一個人待在家裡,面對空空四壁,在印有「瀘州火柴」的防潮紙上揮毫潑墨,意興激越,寫得興起時,還會低聲唱兩句,在那昏暗的孤燈下,家裡也有某種戲台的味道,只是演員只他一個,戲台亦全屬於他。
只是他重新開始寫字後,一直都有個習慣,就是寫過即焚,那些寫在防潮紙上的字,都沒有留下來。
馬叔叔不去聽戲了,卻勸王孃孃去,還要帶上我,讓我多見識見識。其實,他是想王嬢嬢去看了,回來講給他聽。
王孃孃一生素不識字,自幼失去雙親跟著親戚生活,與馬叔叔相親認識。那時馬叔叔已身無任何資產,連房子都是租的,他卻毫不介意,整日悠哉游哉,下班後去泡茶館聽川戲,連媒人都說,馬叔叔娶了王嬢嬢是命里有福。據說,年輕時的王嬢嬢,是極其美麗賢惠的。
很多年以後,王嬢嬢依然會跟我說起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地點就在聽戲的茶館隔壁媒人的家裡。王嬢嬢當時腳只纏到一半,怕被嫌腳大。誰知馬叔叔沒聊兩句,就遞來一個綿紙包裹,裡面是代表同意的見面禮:兩塊衣料,兩方手帕,兩雙布鞋。
「走,我帶你聽戲去。」隔壁茶館裡開戲鑼鼓已經敲響,馬叔叔望著她,一臉的笑。
營山雖然地處偏僻,但遍街的茶館每晚都有川戲。二人婚後的主要娛樂就是去聽戲,漸漸地,王嬢嬢也成了戲迷。所以後來馬叔叔「派」王嬢嬢去幫他聽戲,來了哪些角兒,怎麼唱的,王嬢嬢都講得清楚。
這之後直到我上了小學回家裡住前,晚上去茶館聽戲,我都是跟著王嬢嬢。即便後來已經回了家,星期天我還會跑到馬叔叔家,喊王孃孃帶我去茶館聽戲。
每晚看戲回來都已過十點,我隨著王嬢嬢,從大門進去穿過漆黑的長巷和天井。有一次回家,正下著雨,王孃孃只顧牽我,沒注意到天井附近的青苔,一下滑倒跌在石階上,痛得接連呻吟。我嚇壞了,立刻跑回去通知馬叔叔。
馬叔叔連鞋都沒穿好,背起王孃孃就往醫院跑,我則早已嚇哭,留在家裡。王孃孃的腳踝骨折了,縣城的醫療水平有限,醫了一個多月都沒好轉,醫生還說要截肢。馬叔叔聽了,一巴掌拍在醫生的辦公桌上,一張臉黑得嚇人,情急之下,一個供銷社小職員竟以長官的口吻說起了普通話:「你們,你們,無能!」他把王孃孃背回了家,我父母聞訊趕到時,他仍然余怒未消,氣憤地說:「那些醫生還不如軍隊里的獸醫!」
最後王嬢嬢是被馬叔叔的一劑偏方治好的。他說,他當年的長官有一匹最心愛的軍馬,意外跌斷了腿骨,獸醫只用了一貼草藥,不出一個月,軍馬就可以奮蹄如飛。馬叔叔翻箱倒櫃,找到了當年抄下的續骨藥方,敷藥後,王孃孃又在床上躺了兩個月,傷竟痊癒了,至今行走自如。
傷愈後,馬叔叔仍然勸王孃孃去聽戲,我也繼續跟著,在煙霧繚繞的茶館裡,聽《喬太守亂點鴛鴦譜》、《白蛇傳》等大戲,半懂不懂,圖個熱鬧。只是後來我們夜裡看戲回來,無論多晚,只要敲敲大門,馬叔叔都會帶著手電筒,穿過巷子來接我們。
八十年代中後期,香港錄像片漸漸進來,縣川劇院播放起了劉德華陳玉蓮演的《神鵰俠侶》,我看得很是興奮,回來給馬叔叔講起,他卻總是搖頭,說他還是最喜歡傳統川劇,「最好有成都的名角下來演出」。
不過縣城裡,有名角演出的川劇越來越少了,有時候,馬叔叔在川劇院門口,看那些老劇目的海報,一站就是好久好久。
3
那一次馬叔叔在醫院拍桌子講普通話,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問過父親,馬叔叔是四川人,怎麼也會講普通話呢?父親說,以前的官場和舊軍隊里時興說官話,類似現在的普通話。「你馬叔叔說的是成都官話」。
馬叔叔去世後,營山的報紙偶有關於他的報道,王嬢嬢每次都託人剪下剪報,等我回去時,她便指著報紙一頁頁給我說馬叔叔的故事,她記憶力極好,竟說得跟報紙上分毫不差,光是馬叔叔見鄧錫侯的經過,她就講了好幾遍:
1941年,馬叔叔剛剛19歲,「雲鳳書院」畢業後去了成都府,求見成都川康綏靖公署鄧長官。鄧錫侯,營山縣回龍鄉人,出身貧寒,早年畢業於南京陸軍軍官學堂,任國民革命軍第22集團軍總司令,川軍巨頭,曾率部出川抗日,參加過「台兒庄大捷」。
馬叔叔去時,鄧錫侯剛從前線返回,受命主持四川省和西康省的軍政事務。馬叔叔聽說鄧長官有令,凡營山老鄉到成都皆可來見他,要求職的量才錄用,要返鄉的發給兩塊大洋路費。而且但凡營山來人,鄧司令一定會親自面談,問問鄉土輿情。
那天,鄧錫侯見來人年紀輕輕,相貌端正,沒有一般鄉人見到大官時的卑怯,於是問道:
「你,叫啥子名字?」
「鄧長官大人,我叫馬介眉。」年少的馬叔叔恭敬有禮。
鄧錫侯點點頭,又問:「你父親叫啥子名字?」
「鄧長官大人,我父親叫馬德齋。」
鄧錫侯又點點頭,知道營山有這麼一個人,家裡開了好大一個鞭炮作坊。他想了想,再問道:
「你會寫字不?來,給我寫一寫你的名字。」
馬叔叔的毛筆字功底是自幼練成,鄧錫侯本人也精通筆墨,見了馬叔叔的字和他那份機靈勁,非常喜歡,說:「沒想到你小小年紀,字寫得楞格好,還不怕生!」
當時,鄧錫侯剛剛任職川康綏靖公署主任不久,正在用人之際,於是,馬叔叔就聽見了那句改變他一生命運的話:
「你來給我當個副官,先去換身衣服,把盒子炮背起,晚上陪我成都大戲院聽川戲。」
但是後來,少年得志的馬叔叔還是選擇了急流勇退。對此,王孃孃的說法是,當年馬叔叔離開鄧錫侯,是因為害怕帶槍,「馬叔叔寫字還行,哪裡敢背盒子炮哦」。
對於王嬢嬢這個說法,我將信將疑,馬叔叔家曾是開鞭炮作坊的,他怕盒子炮,沒道理。
1985年,有一位本家的四公公滿八十大壽,父親帶我返鄉去祝壽,我終於有機會解開那個疑惑。
那時父親已離開營山縣政府,放棄仕途,到市裡一所大學當了一名工程力學的教師。四公公解放前做過「舵把子」,是營山本地袍哥會的首領。席間,四公公對我父親離開官場的選擇很是讚賞,說:「當年馬介眉辭官歸鄉,如今你棄政從文,都是一樣的道理。」我那時已上初中,聽名字耳熟,插嘴問:「四公公,哪個馬介眉喲?」
四公公笑著喝了一口酒,說:「小小一個營山城,還有幾個馬介眉?不過他的故事好多你們是不知道的。」
四公公當年闖碼頭的時候去過成都府,鄧錫侯鄧司令在西南長官公署,他理當前去拜見。因他是袍哥人家,鄧司令對他很客氣,特地派副官陪他在成都耍了幾天。
而那名副官,正是馬叔叔。四公公比馬叔叔年長許多,但兩人都愛聽戲,正好相約去成都悅來茶樓聽《單刀會》、《鍘美案》。不幾日,四公公要返鄉,找馬副官辭行,不料卻聽人說他出事了。
原來,鄧錫侯手下有一名駐防新都的團長,四川儀隴人,準備娶當地一名女子學堂畢業的學生做二姨太,兩家已議定了迎娶的日期。不想,團長家裡的大老婆聽說後,從老家趕來大吵大鬧,團長懼內,就悔婚了。
這事本來沒什麼,但那名女學生覺得蒙了羞,在一天夜裡自盡了。這下在當地激起了民憤,說逼奸的有,說強娶的有,此事在當時見有報道。鄧錫侯聽聞,命馬副官寫一紙諭令給駐地師長,要以「破壞軍民關係」罪論處,槍斃該團長。
四公公說,別看你馬叔叔演包龍圖鍘陳世美的時候手裡也會比起一把刀,在戲台上喊「斬得痛快」,可真臨到要他下筆殺人,他卻於心不忍。於是,他咬牙在諭令里把「槍斃」改成了「當眾責罰五十軍棍」。
一頓軍棍下來,那個團長的雙腿被打成了殘廢,不過終究僥倖撿回了一條命。當地的民怨平息了,事後鄧錫侯得知經過,派衛兵把馬叔叔五花大綁捆去了他的書房,沉吟良久,終於嘆了一口氣,也沒有責難馬叔叔,只是摘了他的少校軍銜,仍舊還做副官。
「他是一個蚊子叮在臉上都不捨得打死的人,讓他下令殺人,啷個可能嘛!」 聽四爺爺說完故事,王嬢嬢才補上這一句,原來,她所說的馬叔叔怕槍,是這個意思。
後來馬叔叔思來想去,選擇卸甲歸田,圖個兩手清白。離開成都時,鄧錫侯送給他一副象牙筷子留念,後來隨年代變遷,包漿厚重,我見過時已是金黃色,馬叔叔當時曾調侃自己:「牙老了要變黃,人老了要變莽(四川話,笨的意思)。」
「他就是一個該去喝茶聽戲、無牽無掛的閑散之人。」四公公最後這樣評價。
4
回到營山後,馬叔叔停了寫字,只是記賬的時候動動筆:某月某日某人賒欠乾電池兩節,鹽巴一斤,合計幾角幾分。但每次供銷社開會,他坐在一群穿草鞋、抽葉子煙的鄉黨中,穿一身藍布大褂,還是顯得很突兀。
到我認識他時,他早已是那副閑散人的模樣,我見過他在店裡無聊打算盤玩,噼哩叭啦,搖頭晃腦。
到八十年代,王嬢嬢開始擺攤做小生意,一天,有個抱孩子的女人過來,說要方便,先將孩子放在小攤上,女人一走,便再也沒有回來。馬叔叔夫婦收養了這個女嬰,取名馬蘭。
1987年夏天,我那時已上高中,父母調離營山,我只能每年暑假回去。那時,王孃孃的小生意已做得很不錯,晚飯燉了鴨子,還給「地主家少爺馬文才」買了營山有名的鹵牛肉。那晚,王孃孃抱著不到四歲的馬蘭,馬叔叔在一邊喝酒哼戲文,那曲調嫵媚而俏皮,我問他是哪齣戲,他說是《張敞畫眉》,漢代的一名大臣,名叫張敞,給妻子畫眉的故事。
酒至半酣,他讓王孃孃拿出紙筆,趁醉在燈下揮毫寫了一首詩:
當年走馬錦城西,
曾因梅花醉似泥。
二十里路香不斷,
青羊宮到浣花溪。
後面小字是:錄陸遊詩句,奉愛妻留存。布衣馬介眉。
寫下這幅字以後三年,馬叔叔病故,終年六十八歲。葬禮上,破舊的老房子里一下子來了好多人,都是些我不認識的老人,他們佝僂著身子向馬叔叔的遺像行軍禮。
編輯:朱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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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只為真的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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