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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歌苓:《陸犯焉識》必須寫,《小姨多鶴》最難寫

4月15日,「原型與虛構:嚴歌苓的小說創作」主題講座在中國人民大學舉辦,作家嚴歌苓與《讀庫》主編、人大校友張立憲就嚴歌苓小說創作中的「原型與虛構」問題展開對談。「我想講一講我的哪些作品怎樣從原型變成了虛構文學作品,有哪些作品由於它在虛構的時候產生一些意象,使它變成影像的作品。」嚴歌苓說。

作家嚴歌苓與《讀庫》主編、人大校友張立憲就嚴歌苓小說創作中的「原型與虛構」問題展開對談。

對話由最近受到熱捧的《芳華》開始,嚴歌苓說:「像《芳華》中,蕭穗子的角色非常狡猾,你認為在她身上可以看到十七八歲嚴歌苓真實的情況,但實際卻不是,我還是虛構了很多東西。我覺得一旦把『我』變成小說里的第一人稱,『自我審查機構』開始工作:什麼行為可以加在『我』的後面?什麼行為不可以加在『我』的後面?但是如果我不用『我』這個第一人稱,我會覺得這是一個跟我沒什麼關係的人,所以我還是喜歡在小說中用『我』這個第一人稱。」

十年前,嚴歌苓寫了《穗子物語》,她也把《芳華》叫做《穗子續集》,「《芳華》裡面的穗子是一個敘事者,不像《灰舞鞋》里寫穗子犯男女作風錯誤,在部隊里被批判。實際上,《芳華》中的穗子就亦真亦假,你去想想《紅樓夢》,再看看『脂硯齋』,這基本上就是小說虛構和原型、和真實的區別。雖然曹雪芹也寫他的家史,寫他自己的故事,但是已經抽離開,已經不是那個東西,有很多抽象出來的東西。」嚴歌苓說。

嚴歌苓認為小說家最大的趣味就在於,將自己夢想成為或者恥於成為的自我放在不同人物身上,比如幻想成為妓女或者囚犯,這些人物實際上都是你心裡一個很黑暗的、著迷的東西,只是把它放在不同人的身上。

《小姨多鶴》最難寫

嚴歌苓談到她所寫的虛構小說中,《小姨多鶴》非常難寫。「這個故事真實的原型我都有,日本撤退時留下很多年輕姑娘嫁給中國單身漢。但是你怎樣能夠把它變成文學,你需要一個從文學中抽象出來的東西,為什麼它不叫《母親小環》,為什麼不叫《秘密家庭的秘密》,而是叫《小姨多鶴》,就是因為我找到日本人這樣一個意象——小姨多鶴是日本人留下的、敵人的女兒,講她怎麼被接受並共存下來的故事。」

而在寫作《小姨多鶴》時,嚴歌苓談到最大的挑戰則是如何寫出東方人和東方人的區別。「西方人和東方人的差別容易寫出來,因為他們的差別比較鮮明,亞洲人和亞洲人的差別非常難寫——都是黑頭髮的、非常多禮且非常含蓄。這就是我二三十年來不敢寫《小姨多鶴》這個作品的原因。」

嚴歌苓談到寫作的靈感源自她在東京的一段居住經歷,「我住在一個山區,這個山區非常美,很像日本浮世繪上的感覺,周圍全都是櫻花,根本沒有人看,只有我打傘在櫻花叢林里走。我住的是很傳統的日本小酒店,店裡的老闆娘進來之後,跪在地上,端著托盤,把十幾個大大小小的碟子擺好,然後跪著退出去。第二天當她在擦地板的時候,我發現她的背很有表現力——她的勤勞、含蓄,她的那種寧靜,都好像是用她這個背來表現的。忽然之間,我從她的背上抓到了日本傳統女人的意象。」

嚴歌苓認為一種好的寫作情緒是沒有太明確的導向或者判斷,而是一種朦朧的、講不明白的躁動。「英國一個非常好的藝術批評家和散文家評論梵高的兩幅畫:一幅畫是幾棵蔬菜,還有一幅畫是很老舊的靴子。他說蔬菜畫讓他更感動,因為它很符合那種無目的、非功利、沒有任何道理的純粹審美。那雙老靴子畫得也很美,但是它裡面有階級意識,這個老靴子可能屬於郵遞員,他長期在一個路上艱難跋涉著,也可能是一個老工人,你看到以後會有一種階級意識。所以任何小說整個的意義,包括它的審美意義、道德審美、社會審美,所有的東西都是非常朦朧的,那才是好的。」

《少女小漁》海報

影視改編:最不滿意《少女小漁》

嚴歌苓也對自己的創作生涯進行了回顧。從寫作方面來講,她認為《雌性的草地》是自己寫得非常好的作品。「那個時候正是我最有激情、有才華、有詩意的時候,不是每個時期都能寫出那樣的作品,如果我現在再來寫那一類作品,我肯定寫不出來。」

《雌性的草地》之後,嚴歌苓到美國接受專業的寫作訓練,嚴歌苓談到接受寫作訓練的壞處是自己再也寫不出《雌性的草地》那樣的作品:「那是一個無章程的,就是憑我的才華,有大量的畫面、意象的東西在裡面,留白也特別多。後來學習了一個作品怎麼長出好看的肌肉和好看的皮膚,但不是皮膚和肌肉就能夠決定氣息、神韻,這些是學校不能教的。」

嚴歌苓又談到具體的學習過程:「教授教的最有用的就是解析,用藝術的方法解析,比如讀馬爾克斯,然後模仿。因為我們的教授認為畫家都要臨摹,按照《變形記》去寫一部,像這樣荒誕的、帶一點微妙的幽默、但是非常可悲的感覺的作品,我們每個人都要臨摹,這些臨摹對我來講,至少全世界的小說形式我沒有不認識的。」

《陸犯焉識》海報

嚴歌苓的諸多作品被改編為影視劇,她談到,其實自己一直想創作具有很強的抗拍性小說,她以《陸犯焉識》為例,「《陸犯焉識》本來是一部抗拍性很強的作品。首先它的體量極大,是一個人的一生,還有它比較敏感,但是我必須要寫這本書,不管有沒有人出版或者在哪裡出版,這本書我一定要寫,這是一個作家一輩子需要完成的一件作品。」

嚴歌苓說自己最不滿意的影視改編是《少女小漁》:「作為一個作品來講它是成立的,我的小說里有特別邊緣的一幫人,無論是老頭還是少女小漁。小漁雖然非常底層,但是善良且勤勞本分,她在老頭身邊生活,她有安貧樂道的那種充實。你可以是非常底層的,但是你不可以不高貴。通過和小漁短暫的假婚姻,老頭認識到無論多窮,人都可以活得很有尊嚴。但是改編的影視劇把他變成一個作家,而作家是不缺乏這樣的自我意識的,他不缺乏跟一個小姑娘一起生活、一段假婚姻使他從A變成B。一個作品出發的時候是A,到了結束還是A,我覺得不成功,他一定要有所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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