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為「卑唐」,意欲何為?
「卑唐」乃康南海《廣藝舟雙楫》一書之重點,其前所云蓋為此鋪墊,亦各透露信息,此篇明章大號,麾旗亮刃,一瀉無餘,然其偏頗亦最顯然,自相矛盾亦最昭然。
南海云:「唐人解講結構,自賢於宋、明,然以古為師,以魏、晉繩之,則卑薄已甚。若從唐人入手,則終身淺薄,無復有窺見古人之日。古文家謂畫今之界不嚴,學古之辭不類。學者若欲學書,亦請嚴畫界限,無從唐人入也。」
唐代處於魏晉、宋明之間,倘以古為尚,自然遜於魏晉,然此時間之線段,豈可遽以為藝術高低之判分?魏晉亦處於秦漢、唐宋之間,倘以南海之說,唐宋元明之人學書以古為尚,豈不當盡棄魏晉而直趨秦漢?
秦漢非可棄也,魏晉非可棄也,唐宋亦非可棄也。某持此說,亦非以為歷史時空間之各朝代書法藝術可為等倫,莫分高下;唐代書法藝術在中華民族文化歷史間之地位,早為經典傳述,亦廣被人口,又何須贅論。以南海之書論剖分,其所論本為楷書於隸書轉變之中所呈現不同狀態。
鍾繇《宣示表》
漢末晉初,楷書以鍾繇為代表,其《宣示表》等,已然正楷;南北朝分裂,南朝楷書更趨成熟,故脫離隸體愈遠。北朝難得中原典籍,遠紹漢隸,亦形成書法風格,然其於歷史進化中之狀態,終落後駟。
至於大唐一統,書法發展更趨各體之純粹獨立。此乃歷史文化演進之必然,亦唐代文化於中華民族文化之貢獻。後世學楷,首以歐、褚、顏、柳為法,非不識前代之篆隸也,乃分判具體而各騖精嚴也。
歐陽詢《九成宮醴泉銘》拓本
南海前篇「取隋」之說,為「卑唐」張本,而其「卑唐」,終為其「抑帖」伏筆。
其以《龍藏寺碑》為虞世南傳續,而虞世南本智永家傳,純然「帖派」「南學」,二王宗風。南海以《龍藏寺碑》為隋碑代表,且欲以此非唐,豈非倒置干戈,自陷窘境?
辨析至此,非欲置古人康南海於難堪也,實乃中國書法之風格可為探尋,而強為「碑」「帖」之分判,又強為揚碑抑帖之分說,則貌似風格發揚之濫觴,實為風格泯滅之屏障也。
隋《龍藏寺碑》舊拓
即以隋代書法而論,其可為發擷之處多矣。隋朝雖立國祚短,以其君王歆慕文雅之勤,社會變亂長久人民思懷安定之殷,於書法文化之建樹頗可圈點。隋朝之三十餘年,實乃唐朝三百餘年之前奏。南北朝分裂二百餘年,也久蓄文化發展之內在能量與要求,而唐朝文化,則超邁魏晉,直續兩漢,成為中國歷史上最為輝煌之時期。
即以書法而論,朝野齊崇,諸體同臻,名家頻出,高潮迭起,且與文學之輝煌發展呼應匹配,繁衍不絕,實為中國書法發展史上最繁榮時期。南海以張揚北碑,即欲非唐,且以短祚之隋代而涵蓋,豈非舍本求末乎?以此而「卑唐」,則唐豈可卑?以此而「取隋」,其「隋」亦安在?
柳公權《玄秘塔碑》局部
南海又云:「論書不取唐碑,非獨以其淺薄也。平心而論,歐、虞入唐,年已垂暮,此實六朝人也。褚、薛筆法,清虛高簡,若《伊闕石龕銘》《石淙序》《大周封禪壇碑》,亦何所惡?良以世所盛行,歐、虞、顏、柳諸家碑,磨翻已壞,名雖尊唐,實則尊翻變之棗木耳。若欲得舊拓,動需露台數倍之金,此是藏家之珍玩,豈學子人人可得而臨摹哉!況求宋拓,已若漢高之劍,孔子之履,希世罕有,況宋以上乎!然即得信本墨跡,不如古人,況六朝拓本,皆完好無恙,出土日新,略如初拓,從此入手,便與歐、虞爭道,豈與終身寄唐人籬下,局促無所成哉!識者審時通變,自不以吾說為妄陳高論,好翻前人也。」
南海以唐書之完美者,歸於前代,又不能盡非唐碑,遂以碑版摹拓日壞為說。唐碑盛行千載,多以西安碑林之原石為拓本,何言木板?此真偷天換日之伎倆也。論藝至此,真落不堪爾。況佳碑美書,摹拓必多,歷代作手,亦各有高下,豈可以摩拓之損而遺棄經典之作。即以《淳化閣帖》而論,歷代翻刻不知幾許,其中高低互見,然最經典之書法名作終於得傳。
顏真卿《多寶塔碑》局部
南海復云:「自宋、明以來皆尚唐碑,宋、元、明多師兩晉,然千年以來,法唐碑者無人名家。南、北碑興,鄧頑伯、包慎伯、張廉卿即以書雄視千古。故學者適逢世變,推陳出新,業尤易成。舉此為證,尤易悟也。」謂學唐碑者無以名家,南海真自障其眼也。即蘇東坡、米南宮,亦自唐而入晉;王覺斯氣象,最近清臣;至於清世,翁方綱、何紹基皆從顏真卿得法。
南海又以新出土六朝碑版與唐碑舊拓相比較,亦多偏頗。舊拓流布廣,較易得,新碑據私人手,反而難求。士大夫傳觀之秘,較坊間流布之泛,難易豈難辨哉。南海反覆申說,無非以所見自詡新穎耳。南海言不離出新,且自謂唐諸家皆因新出。蓋古今大作手,必取法乎上,始為正則,焉有專務偏頗新巧而真成巨造者。
鄧石如以隸篆開復古之眼,張廉卿以峻刻豁一時之眸,可謂有清一代之名家,衡之文壇,無非謝茂秦、李於麟之列,於書壇衡諸徐渭、王鐸猶不忝,又豈堪上駟蘇、黃。
南海於唐代碑版書論列愈多,愈反證唐代書法藝術之豐富多彩,此正當為尊唐之據,豈可為卑唐之由?蓋以其論書而非真誠於書,必致己矛己盾之自戕殺也,又於巍巍之唐碑何玷。
附錄:康有為書法一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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