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她時，我三歲
1
第一次見到樂阿姨的時候，我三歲。
這是媽媽告訴我的事，當時她哭紅了眼，腫成兩個粉紅的核桃。周圍人大抵如此，抽泣、哭喊、叫嚷...還有一些人不合時宜的嘻嘻哈哈，參雜在這不大的本地醫院後院的殯儀館裡，好不熱鬧。
「...你怎麼能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你忘了小時候她給你的玩具嗎...嗚嗚...還有你生病時她跑老遠...來看你...
「家裡的拖把還是她推薦給買的...那兩盒營養粉...嗚嗚...快三十年了啊...三十年...嗚嗚嗚...」
媽媽最後直接趴在了我肩膀上。戴著墨鏡的爸爸攙著她，我看見他的嘴角在抖。
然而令他們更加悲傷的是，直到樂阿姨的葬禮結束，我都沒掉一滴眼淚。
2
不裝，我還真的是一點兒不難過。因為我不信。
我不相信，樂阿姨那樣快快樂樂大大咧咧的女人，會從自家的五層一躍而下，還就那麼死了。
呵呵，別騙我了，假的吧。
3
我會這麼講當然有明確的理由。
樂阿姨是媽媽的同事，同時也是她工作後最好的朋友——呃，單方面的。這並不是在諷刺我媽一廂情願，只是樂阿姨著實太過熱鬧，每個在她身邊的人都和她關係不錯，再給我幾個小時去判斷我也覺得她不應該只有媽媽一個閨蜜。
樂阿姨總是給我講，不要去麻煩別人，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她總是那麼善良，總是送我東西，總是逗我開心。
所以說，她怎麼可能自殺嘛。
阿姨總喜歡披著那條棗紅色的絲綢披風，逢人就說，這是她在讀清華的兒子送的，人生第一筆工資就給老媽買東西，多麼多麼了不起，結尾是那標誌性的「哈哈哈哈」式大笑。
她也很喜歡在和人交談的時候時不時伸一伸手，抖動抖動瘦骨嶙峋的手指——哦我忘記描述了，樂阿姨很瘦，為此青春期發胖時的我還跟她學過一套減肥方法，那時她告訴我說這是她獨創的「樂式減肥法」，直到後來我在網上搜到一個叫鄭多燕的和她教的一模一樣，我還特生氣的跟媽媽說，樂阿姨的版權被盜了——幾個金戒指便不太妥帖的在指根晃動起來，後來他們也不用她自己介紹了，都直接誇：「誒呀你老公送的戒指真好看呢！」這時她便一副享受的模樣，臉上的紅暈像未成年的十七歲少女，嘴唇微微抿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全然不顧眼角密密麻麻的魚尾紋。
但事實上我從不記得樂阿姨的兒子和丈夫的模樣，他們似乎只存在在她靈巧的嘴裡，無論是在媽媽的單位，她家——那座位於城內的高級住宅樓，抑或是她來我們家串門兒的時候，永遠只有樂阿姨一個人。
不過葬禮的時候我終於見到了那個哥哥和叔叔，兩個西裝革履的男人站在一起，不，應該說緊貼在一起，好像不互相依靠就會立刻倒下似的。
4
我不相信的理由還有一個，但這一個絕對堅定了我的不相信。
在出事的幾天前，就是大人們所說的樂阿姨的忌日的幾天前，媽媽還帶著我去她家玩兒來著。
對這件事我無法再印象深刻了，因為在那之前，我已經很久沒見過樂阿姨了。
每次我問媽媽，為什麼樂阿姨最近不來看我了，為什麼不帶我去單位玩了，媽媽總是低頭不語，直到有一次我問急了她，她忽然猛的俯下身，睜大了眼睛盯著我：「以後離樂阿姨遠一點兒！」我嚇壞了，不明白平時溫柔的媽媽怎麼突然這麼凶。大概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了嘆氣聲，然後媽媽說，「她病了。」
我有點小心翼翼，「...很嚴重嗎？」
「嗯...非常嚴重。」
「唔...那我戴個大大的口罩，堅持喝感冒沖劑！」
媽媽低著頭沒有說話。
「...還是不可以嗎...？」
幾天後，媽媽帶著我去了樂阿姨家，不過，她告訴我可以不戴口罩，也可以不喝感冒沖劑，但是不許問起阿姨的病。
那次去，阿姨比之前更瘦，女傭開門的時候，她正坐在窗前的搖椅上，一向大大咧咧的她竟變得像小奶貓一樣乖，雙眼直勾勾盯著房間內若有似無的一點，嘴角時而現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我正覺著奇怪，結果她見到媽媽和我，嘴角一下子就揚上來了：「阿呀你們來了啊，哈哈哈，這麼突然，我都沒準備飯菜，哈哈哈，先坐一下，我這就去做啊！」
一字一句我都印象深刻，當時的樂阿姨明明那麼開心呢。
5
大人們說，樂阿姨的屍體很久之後才被小區內的清潔工發現。
晚飯後，女傭下班回家，樓下黑漆漆的，那個層次的社區，也沒有野貓野狗。警察到的時候，血液已經幹了，我想像那些黑皮鞋踏在暗紅色的漬跡上的場景，應該不會黏在鞋底，留下一串串印痕。
如果大人們說的都是事實，那她真的到死也沒有麻煩別人。
6
好吧，實話告訴你們吧，事到如今，我信了，我信她真的縱身一躍從五層跳下，死掉。
畢竟我再也沒見過樂阿姨，畢竟單位來了一個新的姐姐去頂替她的職位，畢竟年年爸爸媽媽都要帶著我去掃墓，畢竟...
長大了的我知道了有種病的名字叫抑鬱症。
而人又是那麼脆弱，死甚至不需要一個明確的理由，也許是一杯難喝的咖啡，一場難看的電影，一次失敗的戀愛，以及...一段時間的孤獨。
7
小的時候，每逢四月的這個季節，阿姨和媽媽總帶著我去附近的公園看海棠花溪。結束時，我會帶著一身花香和媽媽坐進爸爸的車裡回家。
而現在我才想起來去問，那個獨自站在風裡的、穿著紅披風戴著金戒指的、向我們笑著揮手的樂阿姨，該怎麼回家，為什麼拒絕和我們一起走。
8
第一見到樂阿姨的時候，我三歲。
三歲，開始記事。我記得有個很高很高的哥哥站在她旁邊和我打招呼，我沒理他；一個胖乎乎的穿著大褲衩的叔叔用大手輕輕揉了揉我的頭，我咯咯咯的笑起來。
2018.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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