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佛大學教授普鳴:當代中國青年的世界責任
趙靜一
畢業於劍橋大學古典學系,獲學士、碩士及博士學位,為該系首位來自中國大陸的本科生。現任劍橋大學達爾文學院及李約瑟所研究員,研究方向為古希臘與中國哲學思想比較。2013年獲國家優秀自費留學生獎學金特別優秀獎。曾受邀參與錄製BBC大型紀錄片《中國故事》。2018年初,與勞埃德(G. E. R. Lloyd)爵士共同編輯的《古代希臘與中國比較研究》(Ancient Greece and China Compared)由劍橋大學出版社出版,成為該領域裡程碑式的著作。
普鳴(Michael Puett)
哈佛大學東亞語言與文明系講席教授,西方漢學界最有影響力的學者之一,其研究跨越人類學、歷史、宗教、哲學等多個領域。2012年以來,普鳴主講的通識課程「古典中國倫理與政治理論」成為哈佛大學最受歡迎的課程之一,引起中外媒體的廣泛關注。
序
2018年3月15日,在普鳴教授訪問劍橋大學期間,我和南京師範大學哲學系副教授陶濤博士有幸採訪了他。採訪圍繞中國哲學、道德教育以及中國青年肩負的世界責任展開。
初識普鳴教授,是在2013年於劍橋舉辦的一場題為「比較古代世界:希臘與中國」的國際研討會上,會議由我和同學共同組織,當時我還是一名古典學系二年級的博士生。彬彬有禮、笑容可掬,是普鳴教授這位儒雅君子給我留下的第一印象。此後我們有過多次合作機會,包括在美國語文學大會(American Philological Association,現更名為 Society for Classical Studies)的同一分會場上做報告,在德國柏林參加「東西方的智慧文學」(Wisdom Literature: East & West)研討會等。他的一篇大作也收錄在由我與勞埃德爵士共同編撰的《古代希臘與中國比較研究》論文集中。
普鳴老師可以說是我認識的最慷慨無私、最充滿激情的學者,沒有之一。每每聆聽他的講座或與他交流,都會有醍醐灌頂、如沐春風之感,都會讓人堅信世界是無比美好的,而這份滿滿的正能量當然不只是來自於他的言辭,更多的,是來自於他對青年學者滿腔熱忱的支持和鼓勵。在我因申請工作受挫、對學術感到最困惑、最迷茫的時期,他在百忙之中為我寫了多封推薦信,並鼓勵我繼續開展比較研究,促進東西方交流,這些都使我深受鼓舞,信心倍增。作為世界級知名學者,他沒有一丁點架子,有時甚至會讓你產生一種錯覺,覺得他就是你身邊的一個極有天分卻普普通通的人,一個可以在一起開開心心地吃飯喝茶、談天論道的朋友。他研究古代中國的「禮」,而他自己也早已內化了這個概念,將「禮」完全融於自身,成為了一位最貼近古代聖人的謙謙君子。
普鳴(中)接受採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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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世界的現代意義
靜一:普鳴老師,非常感謝您接受我們的採訪。您一直從事古代中國研究,在您看來,古代世界能否給予當代社會一些啟示?
普鳴:當然。如今的知識分類大多是按照 19 世紀歐洲的模式展開的。實際上,這種模式本身就是將西方之外的所有文化、以及所謂的「現代時期」之前的一切都排除在外,因為這些文化都被定義為過早、不成熟或過於傳統。由此,歐洲便將自己定義為唯一的現代世界。回到你的問題,由於學科分類、研究範式、思維方式大都基於這種模式,其結果就是人們更傾向於認為——我們無法從古代學到任何東西。但我的觀點恰恰相反,我認為我們絕對能從中受益。當今人們面對的許多問題,古代社會也曾面對,並且古人還給出了令人難以置信的、絕妙的、強有力的答案。然而,我們在過去的兩個世紀中竟未能充分重視古代社會,白白地錯過了這些寶貴的資源。總而言之,我認為,面對古代世界,面對多樣文明,我們肯定能從中受到啟發。
2
為何不應當「找尋自我」
靜一:談到古代中國哲學與現代世界的關係,記得您在《哈佛中國哲學課》(原著名為 The Path: A New Way to Think about Everything)一書中,表達了您對一些說法或主張的擔憂,比如「找尋自我」(find yourself),「找尋真實的自我」(find your true self)。您對此能夠略加闡釋嗎?這種主張究竟有什麼問題?
普鳴:在美國,遺憾的是不僅僅在美國,在這裡我以美國為例,只是因為我目前教的學生都在美國,我的學生們在年幼之時,就有人告訴他們,注意這裡所用的術語:你這一生關鍵在於要不斷尋找自我,找到真實的自我。一旦你找到了真實的自我,你就要學會熱愛並擁抱它,因為你就是這樣的人。你要熱愛自己的優點,也要熱愛自己的缺點,因為你就是你。當你做人生中的任何重大決定時,包括職業選擇等在內的任何事,都要聽命於那個真實的自我。這聽起來很美妙,似乎如此這般,我們每個個體便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度過此生。但當我在認真探究中國哲學之後,我學到的一件事情便是,無論上述想法聽起來多麼美妙,但實際上它是非常危險的。
中國哲學裡有一個常見的觀點是:自誕生之日起,我們其實就沒有單一的、真正的自我,我們只是雜亂無章的複合體。在不同哲學家那裡,他們的表述不盡相同,但其大意基本一致,即實際上,我們的人生是一個不斷實踐的過程,或者說是不斷實踐之後的產物。假如你沒有自覺地去實踐,就只能被動地陷入一種固定的行為模式,變得墨守成規。中國哲學的要義之一在於,我們要打破自我的桎梏,戰勝那種囿於固定模式、習慣、風俗的自我。《論語》中有個美妙的句子,意思是說,我們要通過遵守禮儀而克服自我抑或打敗自我,即「克己復禮」。相較於我們既定的樣子,禮的涵義是,我們要成為比現在更好的人。而通過這樣的過程,你將成為孔子所說的「仁者」。這種觀點與「找尋自我」截然不同,但我認為這才是正確的觀點。
普鳴認為,中國哲學的要義之一在於,我們要打破自我的桎梏,戰勝那種囿於固定模式、習慣、風俗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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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為真正地「守禮」
靜一:可見,禮/俗(ritual)在當代世界仍然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但就禮/俗而言,如果我們把它視為遵守一定的規則和習俗,這是否意味著我們只是按照他人的要求去行事呢?
普鳴:的確,我也曾經和學生討論過這個問題,這是他們最難理解的觀點之一。因為當你接受了上述那種應該「審視內心、尋求自我」的觀點之後,你的確會覺得「ritual」,依其定義,是源自古代社會的東西。它之所以被視為不好的東西,是因為它規定了我們應該如何行事,而不允許我們服從真實的自我,做我們想要做的事情。
我想,要回答你的問題,其實涉及到「俗」和「禮」的重要區分。「俗」就是風俗或習慣(conventions or customs)。換言之,「俗」僅僅告訴我們該如何行事,它僅僅是我們出生的那個社會具有的風俗習慣。但是,風俗並不能使我們成長為更好的人,不過是逐漸讓我們形成一種生活習慣,我們基本上只是在不斷重複它。
相較而言,「禮」的關鍵在於,如果你沒有從守禮中得到成長,你就沒有真正地守禮。在《論語》中,孔子曾明確指出:假如一個人深諳禮之道,他就不再需要按照禮的規定行事。他在任何境遇下都舉止適宜,或者說,即便沒有禮告訴他該如何行事,他也能在任何境遇中都符合禮的要求(註:「從心所欲而不逾矩」)。因此,禮要求我們能夠準確地感知環境,並在該環境中舉止適宜,這才是禮的要義。假如它沒有內化,沒有成為你感知世界的一種能力,你也不能舉止適宜的話,你就沒有真正地守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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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意志在守禮修身中的作用
陶濤:這是否意味著自由意志(free will)在「守禮」之時也發揮著重要作用呢?
普鳴:是的,但又不完全是。現代西方哲學往往以「自由意志」為根基,而這種理論十分關注極端的個人。按照個體的自由意志,人們可以打破習俗,並按照個體的自由意志改變世界。但我認為,中國哲學對於這個問題的見解更加深刻,它提供了一種與西方哲學及其分支中的「自由意志」概念相等價的觀點,但更具說服力。
可以說,中國哲學經常被西方世界誤解。簡而言之,他們認為中國哲學僅僅強調人們要聽命於禮俗。此論非也!如上所述,中國哲學強調的不是聽命於禮,而是人們要從守禮之中成長,進而使周圍環境變得更好。我們並非根據個體的自由意志而改變周圍環境,而是要不斷進行訓練,感知環境的複雜性,感知如何更好地應對那一環境,讓環境變得更加和諧,讓周圍的人也能因此而成長。我們再回到孔子的例子。文獻中描繪的孔子在老年時由於深諳此道,即刻便能輕鬆地感知到自己該對這個徒弟說些什麼,該告訴那個徒弟怎麼做。這種自由意志顯然不是指要把自己的個人意志強加於外在世界,而是指通過守禮、通過一生的訓練,最終使自己達到能感知世界,並在可能的範圍內改變世界的高度。反之,如果一個人想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世界,那麼他顯然就無法感知周圍的環境,也無法將其變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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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在無常的世界中掌控命運
陶濤:在培養自己品格的過程中,我們無疑要依賴於現實生活中碰到的具體境遇。這是否意味著我們無法掌控自己的生活呢?
普鳴:許多哲學家,如孟子,都認為這個世界是變化無常的。我們總是陷入一些具體的境遇,而對於將要面對的環境卻根本無法掌控。了解這一點其實對我們很重要,由此我們就可以開始關注真正重要的問題。我認為,這可以分為互相聯繫的兩個方面。
首先,我們要訓練自己能夠很好地應對周圍環境,感知環境的複雜性。比如當可怕的事情即將發生之時,我們要訓練自己能夠應對這種可怕的事件,雖然遺憾的是這些事情經常發生。為了我們自己與身邊的人,訓練自己或許是最好的解決方式。而且我們要堅持不懈,才能從容應對,因為對環境的即時反應,依賴於我們平時養成的行為習慣或模式。
除了要學習如何從容應對無常的變化,你的應對方式也需對改善周圍環境起作用。不過,假如我們對自己陷入何種境遇一無所知,我們又怎能知道自己該如何應對?這就又回到你提出的問題。我們的生活中有許多彼此獨立的事件發生,集合起來就是我們面對的境遇;它們之間經常出現各種衝突,甚至會導致很糟糕的後果。於是,我們就要訓練自己感知這樣的環境,感知環境的變化,並且思考如何做才能調控這些錯綜複雜的變化,使我們周遭的境遇變得更好。我們要在紛繁變化的世界裡創造這樣一個環境,讓事物朝著和諧共鳴的方向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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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教育在當今社會的角色
靜一:如您所知,我本人對道德教育、人性,以及何為美好生活都十分感興趣。您是否認為,若是我們想在當代社會中獲得美好生活,道德教育依然扮演著重要角色?在西方,人們似乎不願再討論道德教育,因此這個術語聽上去有些老派或過時,您如何看待這個問題?
普鳴:是的,道德教育非常重要,我完全同意。正因如此,我認為你的研究極其重要。觀察世界各地的大多數文化,你會發現,教育本質上就是一種道德行為,特別是在中國。可以說,人們接受教育的目的就在於培養道德。在中國,這曾經也是教育的主流觀點。如果人們在接受教育時沒有同時培養道德,那麼教育就是失敗的。然而,現代西方的教育觀卻截然相反,而西方教育恰恰又佔據著世界主流教育觀的地位。他們認為,教育和道德毫無關係。教育只需要關注將人們培育成 X、Y 或 Z 領域的專家,無論何種領域,道德都與之無關。我認為,這種觀點非常危險。所以我同意你的觀點,從中國以及其它文明那裡學習,重新找回「道德教育」這個概念真的很重要。問題的關鍵在於,我們創造的文化環境並不重視道德教育,而在實踐中,我們所進行的道德教育卻深受學生歡迎。
2014 年 1 月,靜一(右二)與普鳴(右一)於芝加哥參加美國語文學大會。圖為分會場成員合影:(左一)翁蕾華博士,沙拉·勞倫斯學院;(左二)劉津渝博士,德葩大學;(中)Walter Scheidel 教授,斯坦福大學。
7
讓中國傳統政治思想走向世界
陶濤:除了修身之外,政治思想無疑是中國哲學的重要維度之一,尤其是其對共同體、國家或者天下的強調。請問您如何看待中國傳統的政治思想,這些資源是否仍能讓現代世界獲益?
普鳴:當然,這一點毋庸置疑。中國傳統政治思想非常卓越,我希望世界上的每個公民在談論政治思想的時候,都能把中國傳統政治思想作為學習的一部分。而我之所以對中國政治理論非常感興趣,部分原因在於,它類似於我們剛才討論的修身所涉及的問題。我們修身,簡單講,是讓自己更好地感知周圍的複雜環境,以便自己既能很好地應對環境,同時又能將環境變得更好;政治領導者也是如此,只是要達到更高的層面。作為領導者,同樣要修身,但要在更廣的範圍內感知周遭的複雜環境,或感知當前人類行為的特定模式或軌跡,「天下」這一概念便是要類推到全球範圍。
此外,我們怎樣才能將環境變得更好呢?顯然,永遠都沒有一個清晰的說明書或指南告訴我們應該怎麼做,最好的答案就是要不停地實踐。通過追求更高的價值,我們要創造一個所有人都能充分發展的世界,這是中國政治哲學關注的問題。舉例來說,面對現在非常惡劣的氣候變化,我們需要思考哪些行為模式在起作用,我們該如何改變現狀。為了改變現狀,我們就要關注到方方面面,既包括支持新興的科學技術,也包括幫助人們重新看待自己的生命,重新看待城市建設與規劃,重新看待如今的全球化。這些都是我們要思考的關鍵問題,但是西方政治思想卻不會討論這些,因為他們提問的方式不一樣。而在中國的政治理論中,這樣的問題確實會得到關注。
8
90 年代在北京的留學生活
靜一:您在 1993 至 1994 年間曾經在中國學習,請問您當時對中國的印象如何,有哪些方面的收穫?
普鳴:那是非常棒的一年。當時我在北京大學跟李零老師學習,無論當時還是現在,我認為他都是中國最為優秀的古文字學家之一。我跟他學習了一整年,還有裘錫圭老師,也是非常棒的古文字學家。我當時的目的就是學習如何閱讀古文獻。李零很慷慨,他放棄了許多私人時間,經常是整個下午都和我們一起讀書。所以,就教育而言,那一年簡直妙極了。那個年代的中國也給了我很獨特的體驗。當時北京城正處在巨變中,不過路上汽車還不多,我們可以騎車到任何地方。所以我常常是騎著車,一路向東南,從北京大學一直騎到紫禁城。在北京的時光真是太美妙了,無論是學習還是日常生活,都令人難忘。
9
當代中國青年的世界責任
陶濤:最後一個問題,您能否給中國的青年學者提一些建議,尤其是像我這種始終在中國國內接受教育的年輕人。
普鳴:好的。你們今生面對的是一個充滿問題的複雜世界,很遺憾,這或多或少是由我們這代人造成的。當今世界的氣候問題已經到了非常危險的程度,嚴重危及到地球上的人類以及其它生物。此外,我們還制定了許多令人難以置信的、危險的經濟和政治政策,嚴重地加劇了全球性的貧困問題。可以說,我們這代人留給你們的是一個處在危險之中的世界,遺憾的是,美國目前不僅沒有很好地發揮領導作用,成功應對各種挑戰,而且還是很多問題的源發地。
當今的中國是一個不斷成長的世界大國,而且很可能在你們的有生之年成為第一大國。所以,我認為你們肩負著重大的責任。你們在學習的過程中,要不斷鍛煉自己,要具有更卓越更高尚的人格,正如我們之前討論的那樣。你們要成為好人,要堅持修身,以便更好地應對周遭的環境,並且使之變得更加美好。作為未來的領導者,更要堅持修身,讓自己有能力看到這個世界面對的危險,同時有能力創造一個更加美好的世界,在那裡,每個人都可以得到發展。實事求是地說,在今後的幾十年里,我認為中國將會處於這個位置,或許也最適合這個位置,去扮演領導者的角色。這是年輕一代需要做的事情,是你們的責任。
所以,去鍛煉自己吧,讓自己的思考更深刻,讓自己的道德更高尚,像我們所討論的那樣。你們要認真地面對領導地位帶來的挑戰,創造一個更加高尚、美好的世界,以取代我們這一代人留給你們的世界。
《哈佛中國哲學課》英文原版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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