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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振華:沙孟海的英雄本色

圖來自百度百科

蔣介石日記里有這麼一句話:

「有人告訴我,沙孟海是寧波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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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2年10月,23歲的沙孟海隨屠氏學生一家遷來上海,繼續做他的家庭教師。其實,他並不喜歡家庭教師這個職業。後來,他透露過對人生擇業的三個看法:一是勿入商界,恐怕滿肚子都是金錢觀念,以致學問無處安放;二是勿入仕途,恐怕習慣了虛偽,失去了率真的本性;三是勿處家館,也就是不要當家庭教師,容易消磨青年方剛之血氣。他做家庭教師,只是稻粱謀的暫時手段吧。而涉足大上海,更是滿足了一個年輕人遠遊的夢想。他在日記中寫道:「余久處甬地,方圖去而之他」。耽在寧波好多年,他正想離開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現在機會來了,哪有不答應的道理?

在上海,他一邊做家庭教師,一邊到老師馮君木任社長的修能學社任教,但業餘時間沉浸在書法篆刻的世界裡,時常遊走在滬上各位藝術大家的書齋之間,渴望得到大師們的指點。在藝術上,給予沙孟海影響最大的自然是吳昌碩。

一開始,沙孟海在吳昌碩面前還是有所矜持,不敢直接把自己的印譜拿去請教。還好,詞學大家況蕙風十分欣賞沙孟海的刻字,說有靜、潤、韻三字之妙,熱心地把年輕人的習作拿去請老友吳昌碩點評。吳昌碩第一次翻閱沙孟海的篆刻作品,與況蕙風有同感,認為不俗,還興緻勃勃地在印譜上題字鼓勵:「虛和秀整,饒有書卷氣……」多次鑒賞沙孟海的篆刻後,吳昌碩對這個年輕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給予了很高的評價,說他的作品評有「書卷氣」,肯定在藝術之路上已經「站得住」。

其後,沙孟海侍同馮君木老師和況蕙風、朱彊村兩位前輩多次拜會吳昌碩,又刻苦練習吳的筆法,自我感覺頗得吳刀的神韻。漸漸的,他有了獨自前往問學吳昌碩的勇氣和底氣。1925年4月的某一天,沙孟海拿著自己新刻的印譜,登門造訪吳昌碩。吳昌碩翻看印譜,一方方印章刻得古樸蒼勁,刀法洗鍊,忍不住拍案叫絕,欣然為之題詩:

浙人不學趙撝叔,偏師獨出殊英雄。

文何陋習一蕩滌,不似雲似傳讓翁。

我思投筆一鏖戰,笳鼓不競還藏鋒。

吳昌碩的意思,是希望沙孟海不學趙之謙(字撝叔,浙江紹興人,清末書畫家),而應學吳讓之(號讓翁,江蘇揚州人,清朝篆刻家)。對於前輩的指點,沙孟海自然感激不盡,但年輕人自有主張,認為「刻印要兼師眾長,不拘樊籬,久而久之自成一家面目」。這正是沙孟海的可貴之處,並不盲從權威,而遵循老杜「轉益多師是汝師」的觀點。

沙孟海雖沒有做吳昌碩的入室弟子,但做長輩的悉心指導,晚輩虛心求學,關係逐漸融洽。在吳昌碩面前,沙孟海再也沒有那種矜持之態,他們有點像忘年交,也有點師徒情。沙孟海居住的地方離吳昌碩的吉慶里不遠,晚間時常前往請教,有時吳昌碩自己跑到沙孟海任教的修能學社,直接指導沙孟海,哪些印好,哪些印刻得不盡人意,還告知刻瑪瑙印的秘術,先用劣刀用火燒紅,驟然刻入能煬化瑪瑙石質,有了初步樣子才用好刀修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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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昌碩不愧為大師級的藝術家,眼光有點毒,看人有點准。他期望沙孟海「偏師獨出殊英雄」,果真沙孟海在生活和藝術的道路上一點點顯露出英雄的本色。

沙孟海是浙江鄞縣(今寧波鄞州區)人,早年即獲得了良好的教育與熏陶。15歲時,他入讀浙江省立第四師範,接受了四年系統的教育,受教於恩師馮君木,獲得了安身立命、持續自修的本領。畢業後,沙孟海繼續追隨馮君木進修古文,年紀輕輕在寧波已經文名大著。書法方面,沙孟海起先學王羲之,後又學明人倪雲林、黃石齋等,終於自出機抒,別有法度。當時,他曾撰寫過一幅春聯:「大江之濆,曰有怪物;斯翁而下,直到小生。」春聯的上句是韓愈的話,下句是李陽冰的話。斯翁,就是相傳作小篆的秦相李斯。你看,沙孟海年紀輕輕志向就非同凡響,有英雄氣,希望能夠像李斯一樣,傳承中國書法的血脈。

得到吳昌碩等前輩的親炙後,沙孟海不斷學習各家之長,吸收其精髓,善為我用,逐漸形成自家的特色。他曾說:「學老師但不要像老師,要學老師的精神,不要光學外形。我學吳昌碩先生,但不像吳昌碩先生……」他學習吳昌碩,不僅學習其篆刻,也學其書法,但沒有僅限於吳昌碩的石鼓文,而以其行書為主,加以深化拓展,汲取其精神內涵,他的書法特別注重氣魄,注意骨法和章法,書風漸趨豪放。此時,他的書寫,如同「沙場秋點兵」,一個個漢字是他的士兵,宣紙是他的戰地,一幅書法作品從他的手下揮灑而出,如同完成了一次行軍布陣。

當他有了新的求職機遇,他毅然辭去家庭教師和休能學社的教職,於1927年初進入商務印書館。這樣,他脫離了豪富之門的市儈氣味,勇猛地涉足全新的領域,也更深地融入到了上海文化圈。1928年,他寫成《近三百年的書學》《印學概論》兩篇著作,後來都發表於著名的《東方雜誌》,被學術界認為是書法、治印領域的扛鼎之作。其中《近三百年的書學》,對近世書家創作情況論述精湛,評價中肯,尤能看出沙孟海的豐富趣味與高深修養,甚至到1945年還被顧頡剛的《當代中國史學》列為「較有系統的作品」,這也是這位歷史學家討論書法史時唯一提名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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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7年,實在是一個多事之秋。從上海「四·一二」大屠殺開始,中國大地風聲鶴唳,無數的共產黨人慘遭殺害。

對於沙孟海,這一年同樣在煎熬中度過。他的幾個兄弟,二弟文求,三弟文舒(文漢),四弟文威(即史永),五弟文度(季同),四個弟弟無一例外都是共產黨員。正因為這一層紅色的關係,「四·一二」後,他的家人在故鄉已無立錐之地,東躲西藏,他的原配夫人朱懋襄避難在親友家時染病去世,沙孟海只得把母親等親人遷居上海。

又是禍不單行。這一年的11月,他尊敬的導師吳昌碩魂歸道山。他的二弟沙文求在廣州起義後失去聯繫,後來證實遇難身亡。他甚至自身工作難保,因常為革命友人傳遞信件而遭老闆懷疑,商務印書館恐怕致禍,在這年年底辭退了他。他的生活被逼入了絕境,只得以「丈夫絕粒尋常事,告貸有門未是貧」的詩句自嘲。

面對撲面而來的不幸遭遇,沙孟海內心的複雜和痛苦是不言而喻的。但他畢竟是有文化涵養的人,一方面沉浸在學術的研究中,在書法篆刻的文化傳統中慢慢撫平傷感;另一方面,他依然我行我素,為他的兄弟們提供力所能及的庇護。他為兄弟的革命同仁聚會、聯絡或召開秘密會議提供場所;祭奠犧牲的二弟;設法營救入獄的五弟……

雖然沙孟海不是共產黨員,掩護和營救的是自己的兄弟,但那個年代,能夠挺身而出,忍辱負重,是需要極大勇氣的。後來,他談到過那種沉重的心理壓力:「在國民黨統治下的社會,人們提起共產黨,無不談虎色變,我家有這樣的子弟當然受到社會鄙視,鄉間親戚除葉、朱兩家外……其餘多避與我家來往。」沙孟海頂住重重壓力,秉持凜然正氣,呵護兄弟情義,他的所作所為,何嘗不是一位頂天立地英雄的行為?

1928年,在走投無路之際,沙孟海經師友介紹進入浙江省政府秘書處工作。1930年後很長一段時間,他和德清名士許炳堃一道,和朱家驊這位國民黨高官交織在一起,先後在中央大學、教育部、交通部、浙江省政府做秘書,以及在中英庚款董事會任職。但轉來轉去,沙孟海仍舊干他的書啟師爺,負責朱家驊的私人信件。

後來,由同門同鄉陳布雷舉薦,沙孟海成為蔣介石的侍從室秘書。蔣介石日記里有這麼一句話:「有人告訴我,沙孟海是寧波才子。」可以說,沙孟海得到蔣介石的認可,完全有機會介入政治、擁有權力,但他心無旁騖,絕不涉足政治和機密,只做一個文字秘書,編撰蔣氏家譜及有關應酬筆墨。即便如此,對於誤入所謂仕途,有悖於早年「勿入仕途」的擇業初心,他也時常感到內心的苦悶。他在給友人《與丁山書》中說:「人所需求,非我所專勝,業趣相反,意興蕭索」。做自己並不喜歡的事,自然不會快樂,以致一段時間積勞成疾,患了肺結核,只得請假養病。但作為長兄,要關照隨時可能處於危機的幾個兄弟,提供儘可能的幫助。作為藝術家,他有書法和篆刻相伴,閑時堅持書學研究,在書印藝術里尋找內心的寧靜。他鑽研書法篆刻,尤其是書法方面,能夠擷取帖學和碑派之長,書法作品既意態揮灑,又雄渾樸拙。他的書法創作漸漸以行書為主,但偶作楷書,依然精耕細作。譬如48歲所作《修能圖書館記》和50歲所作《葉君墓志銘》,即是中年時期楷書的優秀作品。

抗戰之後,給沙孟海心靈最大的震撼,是友人喬大壯和陳佈雷的死。喬大壯是著名學者、書法篆刻家,就在他棄世赴死的1948年,沙孟海上門拜訪過,可他憤世嫉俗,竟效屈原以警世人,在一個凄風苦雨之夜自沉於蘇州梅村橋下。而陳佈雷,則是蔣介石的文膽,也是沙孟海的同鄉同門,對現實感到深深的絕望,在抑鬱和無助中服安眠藥自盡。這些陰影籠罩著沙孟海,讓他憂鬱,但更讓他看清了局勢,義無反顧地離開國民黨政府。他先借故避開蔣介石,到上海中央研究院辦事處,躲進小樓安心研究起古文字學。

1949年5月,上海解放前夕,蔣介石要派人接他去溪口,他索性藏入三弟沙文漢的寓所,悄悄地做著自己的學問,完成了《轉注說》一文。

在威嚇和壓力面前義無反顧,固然是勇氣可嘉,而面對權力和地位依然不為所惑,不忘初心,走自己的路,則更加難能可貴。沙孟海終於回歸初心,以一個學者的身份迎接一個新時代的到來,他走進浙江大學,成為中文系的一名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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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2年,他調任浙江省文物管理委員會任常務委員,兼調查組組長。就在這年夏天,沙孟海遷居到西湖邊的寓所。看見新居「小屋圍籬,榴花照眼」,他不禁想起25年前上海戈登路的「若榴花屋」,當年一幫年輕的革命志士激情洋溢,一切宛如昨日,但故友大多飄零,或慷慨就義,或不幸病歿。睹景生情,他把新居也起名為「若榴花屋」,並刻印章一枚以志紀念。

沙孟海在「若榴花屋」一住將近40年,直到逝世前一年才搬至慶豐村新居。在這裡,他為創建浙江博物館正規的文物陳列體系而嘔心瀝血,所布展覽被文化部認為是省級博物館的典範。在這裡,他絞盡腦汁從書畫家吳湖帆手上購得黃公望《富春山居圖》殘卷《剩山圖》,浙江博物館新添了一件「鎮館之寶」。在這裡,他親手謀劃創立了全國高校第一個書法篆刻專業。在這裡,他為張宗祥、沈尹默、潘天壽、鄧拓、田家英等文朋詩友刻了許多印章,創作了許多氣勢磅礴的書法作品。在這裡,他也經歷了人生的劫難。在「文革」期間,他曾遭受3次抄家2次隔離審查,其中1969年5月至1971年4月的隔離長達23個月之久……

沙孟海從不怨天尤人,而是埋首學問和書法,把內心的情感傾瀉到他的藝術作品中去。從1971年冬開始,沙孟海到浙江博物館文一路保管所工作,每天擠公交,按時上下班,去整理館藏碑帖,親自寫件登記,並為歷代碑帖書寫題跋、簽記,與古代的藝術家進行穿越時空的心靈對話,內心變得無比的豐實。他逐漸恢復書法創作,「既知平正,務追險絕」,完全從楷書的「規矩」中解放出來,專攻行草,線條變化狂放,任意東西,濃墨大書,如江水滔滔,浩浩湯湯。他的書法,你再也分不出哪裡屬帖學,哪裡歸碑派,一切融會貫通,個性化的宏大氣象已經形成。韓愈說詩人孟郊「不平則鳴」,孟郊是以詩歌來鳴其內心,而沙孟海是以書法來鳴其內心的所思所感,不管他書寫什麼內容,也不管他用什麼形式,奔放的筆墨間流出的是無限蒼涼的意味,這何嘗不是借翰墨來澆灌心靈的塊壘?

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沙孟海的歷史問題也陸續落實政策和平反,他的情緒心境變得舒暢。他出任西泠印社社長,當選為中國書協會副主席、浙江分會主席,各種榮譽紛紛加諸於身。可貴的是,他閱盡人間滄桑之後,依然保持大丈夫氣概,把人生的感悟和藝術的修為都融入到翰墨的揮灑中去。他的書法創作在晚年走上了一個新的高度:「既能險絕,復歸平正」。他的內心變得平和,其筆下的書法也變得平正。他不再有意地強調氣勢,不再刻意地求全技巧,所有的線條和筆墨都是信手拈來,但平正間處處氣勢恢弘,隨意時筆法嚴正。這時的平正,是古拙樸茂,是返璞歸真,一如草木沐浴過春雨的滋潤、經歷了夏日的烈焰、飽受了秋霜冬雪的嚴寒後歸於空曠無際,可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他揮毫時先凝神定氣,如一員老將指揮若定,縱橫宣紙,結字斜畫緊結,用筆鋒棱躍然,線條渾厚樸拙。

這個時期,他的榜書幾乎獨步當代,無人可敵。1986年,他書寫六尺見方的巨幅「龍」字,遒勁蒼老,氣勢奔騰,真如老龍出淵;1987年,他為靈隱寺重寫「大雄寶殿」匾額,草書結字,吐氣如虹,韻味醇厚……此時沙孟海的書法已然爐火純青,人書俱老。

讀沙孟海晚期的書法,如同站在大江之畔,面對滔滔江水浩蕩東去,如同策馬疆場,任你揚鞭馳騁。沙孟海的書法,如同他跌宕豪邁的人生,顯露的儘是英雄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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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發於《浙江散文》雜誌。

作者為供職於德清縣政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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