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終將會吃不起一碗麻辣燙

上大學時，

學校里路邊的麻辣燙是我最愛的食物。

我覺得，一個人對麻辣燙的熱愛是不需要解釋的，如果一定要一個解釋的話，大概是因為麻辣燙是最符合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食物吧。

想吃什麼就拿什麼，想吃多少就吃多少，這是自由；

沒錢就多拿兩把菠菜，有錢就多拿兩盒肉卷再加三個鵪鶉蛋，反正都在一個湯底里煮，絕不差別對待，這是平等；

按重量計費，絕不亂收一分錢，這是公正；

食材都擺在眼前，新不新鮮都看得到，這是誠信。

如此正能量的食物，身為社會主義接班人的我們，又怎能不愛呢？

但是說起來慚愧，我大學唯一一次哭就獻給了這種正能量食物。

那時我暗戀一個女孩，她曾經告訴我，她不吃魚豆腐和蟹棒，是因為對海鮮過敏。

半年之後，她在朋友圈秀恩愛，有沙灘、比基尼、希爾頓樓頂的泳池、200斤的男友和餐桌上杵著的一隻，雄赳赳氣昂昂的澳洲大龍蝦。

我的狐朋狗友們在得知這條噩耗後，非要拉我去喝酒慶祝我找到了徹底遺忘渣女的理由。

然後我們穿著背心拖鞋就去了麻辣燙攤。被灌了六瓶啤酒之後，我有點飛了，舉著一串魚豆腐質問老闆：

「這是海鮮嗎?魚豆腐他媽的是海鮮嗎？」。

然後我不爭氣地哭了。

老闆顯然被我的問題難住了，沒有回答，拿了幾串魚豆腐放我碗里，說哥們我請你的，你別哭了，客人都要被你嚇跑了。

這件事現在回憶起來一點兒也不悲傷，多幸福啊，啥叫幸福？幸福不就是你失戀的時候，還有人能陪你坐在路邊的小馬紮上吃一碗麻辣燙嗎？

大學時，我和狐朋狗友間有一個習俗，月底兜里沒錢了，就去麻辣燙吃「海鮮」，一塊錢一串，再加一大把青菜，十塊錢就能吃飽，還覺得綠油油的特別健康，一點都不丟面子。

在一碗牛肉麵起步價十八的北京，麻辣燙絕對是我們這幫窮學生的救星了。

麻辣燙界有一個重要的規律：看上去門臉乾淨的店，基本沒什麼人去；看起來臟不拉幾，自帶20瓦小燈泡的麻辣燙攤子，反而門庭若市，高峰期甚至半天等不到座。

對此我的北京老炮兒同學解釋道：

「不髒的北京美食都沒有靈魂，麻辣燙里不放瀉立停的都他媽是是假朋克兒。」

得了吧，誰不願意吃乾淨的呢？誰又想拉肚子呢？只是乾淨的店一看就很貴吧。

如果真有人對麻辣燙和路邊攤有什麼情懷的話，我想這幫人一定都有某些共同特徵：沒什麼積蓄、年輕、沒有什麼階層觀念。

並且他們對未來總是無條件抱有熱情和希望。

2016年畢業，我留在了北京工作。

本來我已經和天天一起開黑打遊戲的幾個朋友計劃好了，一起找工作，畢業了一起合租。

合租房間的室內設計圖我們都規劃好了：

但由於大學期間打遊戲的時間過多，找工作比我們想像中也要難得多。

最終我的兩個朋友，一個回家去當了公務員，一個準備考研，合租的計劃自然是流產了。

只有我堅持不懈，每天把頭髮梳成大人模樣，穿上一身帥氣西裝去找工作。

那時候在地鐵站問路，還沒開口別人都揮手說：

「不需要，謝謝」。

最終我找到了工作，公司在東四環，我很開心，因為我知道，銀河系中心三里屯就在東三環，一環之隔，應該差距不大，畢竟北京可是有六環呢。

上班第一天我一下地鐵，以為自己到了印度，街上到處都是三蹦子，插縫，併線，飄逸，倒車，50歲的阿姨飆車的技術依然嫻熟，塵土飛揚。

公司樓下不遠處就是大排檔，走馬燈音響放著《走在冷風中》，人們三五一桌的聚在一起，酒桌上肚子大的個個看起來都像老總，那些剛畢業的學生端著酒杯，一個個笑的比哭還難看。

很多剛工作的年輕人，都是在酒桌上開始了解「社會」的。

公司樓下的麻辣燙我常去，老闆20來歲，長的挺帥。這世上長得帥的人很多，但長得帥還賣麻辣燙的就沒幾個了，這就是複合型人才的威力，於是附近大學的學生妹很多都慕名而來。

工作以後除了中年女上司以外，我基本斷了和女性的接觸，每天來吃麻辣燙成了我和大學姑娘接觸的唯一機會、

我發現，麻辣燙老闆收了攤就帶學生妹去旁邊的酒吧喝酒。

攤上的燕京五塊一瓶，酒吧里的二百八一打，不知道這哥們怎麼想的，好歹掙得也是辛苦錢，也有太能揮霍了吧。

後來有一次他得意地告訴我，他去酒吧喝酒酒水從來都是免費，帶妹子去酒吧，酒吧是給他吃回扣的。

他還說，酒吧和麻辣燙又有什麼區別呢？都是流量經濟，都沒什麼技術含量，只要是黃金地段，人流量大，掙得也多。小巷子里做回頭客生意的店，掙不了多少錢。

他現在的攤位一個月兩萬塊租金，一年能掙個三十來萬。他的理想是等存夠了錢，開一家門店，然後再開分店，至於開分店之後要做什麼，他暫時還沒想好。

「撒尿牛丸知道嗎，看過《食神》沒有，周星馳演的那個......不是我吹，在北京，沒有誰家的牛丸有我們家尿多。」他常常一邊燙油麥菜一邊笑著說，姑娘們就笑得花枝亂顫。

其實丸子都是從批發市場統一進貨的。

「如果要是我呢，開分店，一間變兩間，兩間變四間，四間變八間，八間以後就上市，上市後再集資！跟著炒股票！再分拆上市，到時候我就XXX賺翻了！」 ——周星馳電影《食神》，1996年

我一直覺得，中國唯一配得上「深夜食堂」稱號的，就是麻辣燙了。有著不同故事人們圍坐在一桌，想吃什麼，老闆就給你煮什麼。路邊三蹦揚起的灰塵，和一鍋可能從改革開放以來就沒有換過的鍋底，共同給你烹出一碗人間煙火，你還別說，還真有那麼點緩解當代人孤獨的功效。

但後來街道整改，這家麻辣燙就突然消失了。

在北京，一個人和一隻螞蟻並沒有太大區別，突然到來和突然消失都是司空見慣的戲碼，激不起半點波瀾。

偶爾我還會想起賣麻辣燙的小哥哥，我猜他大概是拍抖音去了吧。

掐指一算，

我在北京居然生活整整六年了。

以前的理想是個哥們合租在一起，每天過的跟愛情公寓里演的一樣。

但現實生活中，我基本上沒有見到過我的合租室友，只能根據浴室排水孔堵著的頭髮，堆成山的廁紙，馬桶里的不明漂浮物和洗衣機里發霉的衣服，來判斷這屋子還有其他有生命體征的人類居住。

一開始大學朋友一周一聚，勉強還能喝一杯；

後來一個月見一次，有人說「我上次去醫院檢查，醫生說我有脂肪肝」，有人說，「我今天開車，喝不了酒」。有人說「身體不行啦，現在一吃烤串就拉肚子。」

於是一群大男人圍著烤串喝酸梅湯。

沒錢的時候，我們擼不起串，有錢了，更擼不起了，因為我們付不起背後的時間成本：我們沒有時間宿醉，沒有時間鬧肚子，也沒有時間翻山越嶺，從朝陽跑到海淀來看你了。

最後我們差不多半年一聚了。約在學校門口，一伙人走在校園裡，居然有點做賊心虛的感覺。

為了緩解這種心虛，有人提議說要去吃麻辣燙懷箇舊，走到靜園，幸好攤子還在，只是老闆換了新面孔。

吃了兩串魚豆腐，遺憾地發現自己已經吃膩了，以前覺得魚豆腐就是麻辣燙界的鵝肝啊，現在含在嘴裡像是塊橡皮。

吃完之後回去，五個人有四個拉了兩天肚子。

北京老炮兒總結說，「以後就不吃臟攤了吧，哥們現在有錢了，能吃點好的嘛？」

「是啊，吃麻辣燙有啥好拽的，真正的人生贏家，是從保時捷上下來，在臟攤上吃一碗麻辣燙啊，那才叫牛逼。」我們應和。

後來我們再也沒有一起吃過麻辣燙。

我也沒有再吃過麻辣燙，因為不衛生，因為不健康，因為沒人一起去，因為懶得出門，因為路邊攤越來越少了。

可我想了想，真正的原因其實只有一個，因為我不再年輕了。

但我還是想祝福你，能遇到一群跟你一起快樂地吃麻辣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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