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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零:美國的「文治武功」從何而來?

原標題:李零:美國的「文治武功」從何而來?



這個世界壞透了,頭頂長瘡,腳底流膿,壞是從頭上壞。現在,誰都說要改革。但我說了,關鍵是美國改不改。皇上不急太監急,都是瞎急;上面不改下面改,都是白改。它不改,我們只能先湊合著改,用釜底抽薪的辦法,從外面促它改。



說實話,我並不擔心中國會不會當老大老二。我擔心的是,中國的強大是不是還是美國式的強大,中國會不會與它聯手,共同宰制這個可憐的世界,一塊兒欺負窮國和窮人,不管是本國的窮人,還是外國的窮人。




封面圖:1787年費城制憲會議


活字按


最近的世界輿論場,有兩件人盡皆知的大事。而這兩件大事,都和一個國家有關:一件,是美英法聯軍再次繞過聯合國安理會,「悍然」發動了對敘利亞的軍事打擊;另一件,是美國同樣繞過世貿組織,「悍然」對中國等國開展制裁,大打貿易戰。無巧不成書,這兩個「悍然」,正印證了李零先生在2011年的一個說法:美國領導世界,靠的不是別的,無非是「耍錢」和「玩彈」。「耍錢」是美國的文治,「玩彈」是美國的武功。(由此觀之,特朗普大概已是文治武功兼備的「十全老人」了。)


毋庸諱言,中國和美國,是當今世界最重要的一個「對子」。提起美國,中國人的心情也很複雜,可謂又愛又恨,「一邊反美,一邊(又不得不)向美國學習」。在今天的大背景下,我們應當如何歷史地、公允地看待美國?又該如何認識中美實力之消長對未來世界的影響?李零先生此文,將會給予我們很多啟發。


本文出自李零先生《環球同此涼熱——我的中國觀和美國觀》,收入《鳥兒歌唱》(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2月版)。限於篇幅,此處摘取了文章的後兩部分「我的美國觀」和「環球同此涼熱」。第一部分「我的中國觀」,各位讀者如有興趣,可點擊「閱讀原文」查看公眾號「保馬」的全文注釋版。


我的美國觀



李零



美國是個全世界人民愛恨交集的國家。我說的是國家,是國家代表的利益集團,即美國的1%,而不是它的99%。美國的1%,人雖然不多,但能量很大,同時又代表全世界。


美國觀是世界觀、大局觀,最能反映立場,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立場,別談什麼超立場。


我到過美國,20世紀90年代,幾乎年年去。9?11之前那一周,我還在華盛頓。9?11那天,我在北京。我是從鳳凰台,眼瞅飛機撞大樓,濃煙滾滾,馬上給朋友打電話。這是驚天動地的一夜,轟然倒塌,倒的不僅是樓。


後來,我就不去了。2007年是最後一次去。我同美國接觸較多,主要是漢學家,只談學術,不談政治。


我是個只讀書,不看報,也不上網的人。天下大事,主要來自電視。我對美國的了解很有限,只限驚天動地的要聞,和大家看到的一模一樣。


我講的全是有目共睹的事實,而且是最簡單的事實。


1﹑普世價值是個道德制高點

現在的美國是什麼?有人說,那是天堂,那是普世價值。什麼叫普世價值?從字面看,就是全世界公認的價值,求同存異,剩下的同。全世界的腦瓜,一人一主意,紛亂如麻。宗教五花八門,勢同水火。有人鼓吹說,咱們搞個世界宗教吧。宗教是信仰,最難統一,非往一塊兒湊,他們說,沒別的辦法,只能在道德的籮筐里挑一挑。比如豬八戒的八戒,一戒殺生,二戒偷盜,三戒姦淫,四戒妄語,五戒飲酒,六戒著香華,七戒坐卧高廣大床,八戒非時食。這八條,頭三條最普世。摩西十誡,其中第六、第七、第八條,也是這三條。


它的第四條,星期天不許工作,現在也很普世。《動物農場》,造反成功的動物不是也有七戒嗎?八榮八恥,是新八戒。古代講道德,主要是止人為非。孔子叫「非禮勿……」。不幹壞事,當然就是好人。孔子把好人叫「仁人」。仁人就是拿人當人的人。現在講人道主義,還是這個意思。


不要殺人,不要偷盜,不要姦淫,這不僅是道德底線,也是法律底線,誰也不反對,也不應該反對。但千百年來,這種好話和廢話根本不管用,殺人的照樣殺,而且是以道德的名義。只要你佔領了道德制高點,誰敢說個不字。


普世價值是個道德制高點。


2﹑兩種「普世價值」


我酷愛自由,包括自由散漫的自由。但「君子不黨」,我最討厭拉幫結派。自由變成黨同伐異的黨,那不叫自由,叫專制。《阿Q正傳》里有個「柿油黨」,我不是「柿油黨」。


普世價值=民主、自由、法治、人權。這是21世紀中國知識精英的發明,9?11之後的大發明。但西方的普世價值本來不是這個意思。這八個字,上面還有上帝。


英語中的普世價值是ecumenical value或oecumenical value。Ecumenical來自拉丁文oecumenicus,意思是「有人居住的世界」。


這詞有點兒像《詩經》的「普天之下」。它強調的是,普天之下,都信基督教。你聽美國總統講話,你聽布萊爾在北大講話,他們滿嘴都是這一套。近二百年,基督教普世運動(ecumenical movement)開過很多大會。所謂基督教普世說(ecumenism或ecumenicism),就是全世界基督教大聯合(基督教、天主教、東正教大聯合)。


我們要知道,這才是普世價值的本義。

過去我們有個口號,叫「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現在叫「全世界華人大聯合」。過去我們唱的是「我們工人有力量」,現在宣傳的是「我們公司有力量」。「我們公司有力量」,就是「我們老闆有力量」,或「為我們老闆服務的紅黑二道有力量」。有人說,現在信基督教的越來越多,物慾橫流的西方文明對中國傳統文化構成威脅,咱們得跟它對著干(其實是跟著它干),孔教以中國的億萬富翁為依託,以中國的新教倫理加憲政精神為理念,一教(儒教)包容四教(佛教、印度教、基督教、伊斯蘭教),才是真正的世界宗教,趕快行動吧,把孔子的旗幟插遍全世界,這才是普世價值,這才是中國的軟實力。可惜,這只是一部分中國知識精英鼓吹的價值,十足仿冒的普世價值,除了幾個中國人,沒人承認的普世價值。普世,只是為了搶地盤,跟對手一般見識。


有人說,儒教最傳統,但老實說,立教才最不傳統,完全學西方。康有為立教,就是受了西方的刺激。這樣的教,古代根本沒有,近代想立沒立成,現在也沒批准。民國也好,中華人民共和國也好,都沒批准。國家宗教局登記在冊的教,根本沒這個教。


一個立都沒立的教,還要統一中國的教,領導全世界的教,這不是狂想是什麼?


3﹑美國的榜樣:耍錢玩彈,才是硬道理


美國是世界民主的榜樣。它給全世界樹立的榜樣是什麼?大家都看到了吧。


動物世界,老虎、獅子是生物鏈的高端。發達國家,發達到一定水平,就不事生產,實體經濟全部轉出去,光剩服務業、軍工、高科技,賣專利、賣品牌、賣金融產品,當賭場的莊家。你吃草,我吃你。在這方面,美國的確是代表。很多東西,它早就不玩了,就連美國人最鍾愛的汽車業也正在衰落。全世界玩的,哪樣不是它玩剩下的?它坐在產業鏈的高端,耍錢玩彈,耍錢幫玩彈,玩彈幫耍錢,別提多爽。


(1)美國的文治是靠耍錢。世界是個大賭場,美國是莊家。美國是個窮奢極欲的國家,層層放債,層層欠債,你提前消費他,我提前消費你,藏負於民。1997年的亞洲金融風暴、1998年和2011年的世界金融風暴,它拉下一屁股屎,大家都得幫它擦,還得美其名曰「互利共贏」。


(2)美國的武功是靠玩彈。我說的彈是各種炸彈、核彈、先進武器。美國是個窮兵黷武的國家。美國人愛玩槍,歷屆總統,不問哪個黨,都酷愛打仗。美國有戰爭依賴症。它的武庫總是不斷更新,它把過期的武器賣出去,自己跟自己玩剩下的玩,誰都玩不過它。美國也有哭鼻子的時候。


朝鮮戰爭(1950~1953年),重創美國,阿靈頓公墓躺著一大片美國孩子的亡靈。韓戰紀念碑上說,他們是為他們不認識的人到不認識的地方打仗,Freedom is not free(自由不是白來的)。越南戰爭(1961~1973年),它又自由了一把。結果是,國內國外,不分左派右派,一片喊打。它是好了瘡疤忘了傷,記吃不記打。這是冷戰時期的熱戰,兩次都和中國有關。


後冷戰時期,蘇聯沒了,中國軟了,美國可以撒瘋了。美國有四大戰役:老布希發動的海灣戰爭(1991年1月17日~2月28日),43天;柯林頓發動的科索沃戰爭(1999年3月24日~6月10日),78天;小布希發動的阿富汗戰爭(2001年10月7日~),沒完沒了;伊拉克戰爭(2003年3月20日~2010年8月3日~?),沒完沒了。前兩場還有人叫好,後兩場怎麼樣?只有中國的知識精英才為它叫好。

我說過,中國的知識精英走的是與美國工農兵(紅脖子)相結合的道路。許多連美國知識精英都嗤之以鼻的話,許多連美國右派都羞於啟齒的話,他們全大言不慚。我們這個世界,「好東西」全在美國,是吧?可大家別忘了,美國的「好」靠什麼,全靠兩條:第一,全世界都認美元;第二,美國在全世界駐軍。


什麼最普世?美元、美軍最普世。但美國說 了,誰也不許學。


4﹑美式民主


民主,希臘文的本義,是老百姓當家做主。但後來,女子、小人,凡難養之輩,都得排斥在外,請大富大貴的聰明人替他們做主。村級選舉,往往如此,國級選舉,也往往如此。


現代民主,都是由政客代表老闆,替普通人做主。這種民主,只是選戰民主,不是社會民主。


社會是老闆的財產,可以世襲,可以專制,用不著選舉。


老闆領導白領,白領領導藍領,這是自由社會的梯級結構。老闆說,人就分兩種,一種叫打工仔,一種叫失業者。只要打工的中產階級占多數,社會就穩定了。沒工作而待救濟的窮人,翻不了天。他們都是loser,不是懶漢,就是笨蛋。他們說,窮人都是我們養活,不讓他們窮著,就沒有社會效率和經濟繁榮。


中國人有唐人街,說新,比母國新,說舊,比母國舊。美國是個大「英人街」。他們的白人(WASP)是逃過來的,黑人是擄過來的,也是如此。


美國的特點是沒有歷史:優點是沒有歷史,缺點也是沒有歷史。一方面很新,三無,沒有教皇,沒有國王,沒有貴族,讓人覺得年輕而富於活力;一方面很舊,宗教上最保守,政治上最右翼。歐文曾到美國建「和諧公社」,但社會主義在美國最沒土壤。它連達爾文都受不了。麥卡錫時代,就連卓別林都驅逐出境。它最反共,反共的理由用不著太多,「共產黨不信上帝」,光這一條就夠了。


二戰,美國接收了大批猶太難民,美國的軍工、金融、科技、學術,都受惠於這批高級難民(如愛因斯坦、奧本海默、阿倫特)。以色列的移民,最有影響力的是美國移民。這決定了它和以色列的特殊關係。這個國家,沒有直選,只有共和、民主兩黨輪流坐莊。就像飛機送餐,點頭微笑,「chicken or beef(雞肉或牛肉)」,讓你隨便挑。打仗是愛國主義和英雄主義,誰也不敢反對(除非死人太多)。共和、民主兩黨都酷愛打仗,對外沒任何區別,區別只在收稅和利益分配。但就是對內,也是大同小異,無論怎麼收,怎麼分,都繞不過三個代表,一是猶太集團,二是軍工集團,三是金融大鱷。他們說,他們才是美國,他們就是美國。

歐式民主,至少容納左翼,社會主義在歐洲還有一席之地,美式民主,絕對不許講。


5﹑什麼叫民主國家


美國是個「全球鷹」,它成天想的是全球打擊,隨時隨地打擊,想打誰就打誰,幾乎如科幻小說一般。


美國戰爭方式:外交穿梭—聯合國制裁—國際法庭通緝—設立禁飛—收買反對派—然後給你下及時雨,兵不厭炸,帶火字旁的炸—不服,再派地面部隊,或派特種部隊,「千里之外取上將首級」 ——然後尋找「大規模殺傷武器」和「萬人坑」——最後是開刀問斬,公審太麻煩,還是直接殺了省事,什麼老朋友,該翻臉時就翻臉。這些步驟,大家都看到了吧?他們覺得俠肝義膽,特牛仔。


美國當然相信,槍杆子裡面出民主。在它看來,民主支持戰爭,戰爭傳播民主,太合情合理。槍杆子和民主,一點兒矛盾都沒有。


美國有一批盟友,核心是八國聯軍的老班底(除把奧匈帝國換成加拿大,俄國換成以色列)。大家別忘了,八國聯軍就是當初的民主國家。當年的道理還是現在的道理。打仗親兄弟,首推英國和英聯邦國家,它的前輩和親戚。其次是歐洲大陸的老鄰居,法國和德國。以色列是英美在中東打下的楔子,半個兒,視同己出,別提多親。亞洲的鐵哥們兒是日本。


其次是地區代表。首先是北約28國,包括東歐的新盟友。其次是伊斯蘭世界最保守的沙特等國。比如波蘭,為王先驅,美國打伊拉克,它最先進入。利比亞戰爭,沙特等國也立了二等功。利比亞戰爭是新模式:老大運籌帷幄中,老二老三往前沖,北約飛機天上炸,反對派在地上打,天上地上有分工。帕內塔說,戰績輝煌,零傷亡,當然是說天上——至於地上,利比亞人死了多少,傷了多少,難民有多少,無所謂,就連反對派,照樣忽略不計。美國人還有一種很傳統的說法,是「我們的狗崽子」(our son of bitch),如蔣介石、李承晚、吳庭艷、巴蒂斯塔、諾列加,都在這個名單中。他們真是這麼叫。走狗不走,隨時可換。這些人,全都碰到過大麻煩,有些人還丟了命。


薩達姆幫美國打伊朗,本?拉登幫美國抗蘇軍,結果都被美國幹掉了。卡扎菲,扛不過了受招安,招安了也照打不誤。這些人的命運,全看有用沒用,特別是對保衛以色列的大局有沒有用。


台灣老說「矮化」,誰把它蹬了?恰恰是美國。中美蜜月那陣兒,美國支持訓練的藏獨游擊戰也被叫停。


誰說美國選盟友都是民主標準?

6﹑美國理解的世界秩序


小布希,說話最坦率,非敵即友。美國的恐怖定義最簡單,誰反對美國,誰就是恐怖國家。他們的民主標準也很簡單,只有參加美國為首的軍事集團和金融集團,才有資格叫民主國家。


美國共和黨總統競選人羅姆尼(Willard Mitt Romney)講得最清楚,21世紀是俺們美國的世紀。什麼叫美國世紀?他說,就是美國領導自由世界,自由世界領導全世界。領導的精神,我來解釋一下,就是美國領導聯合國,北約領導俄國,日本領導中國,以色列領導伊斯蘭世界……這才是美國希望的民主秩序。


這幾條,除了頭一條還差不多,哪條都沒搞定。請注意,如果美國、北約和以色列把伊斯蘭世界搞定,騰出手來,它馬上就是收拾俄國與中國。


1989年後,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說,美式民主是「歷史的終結」(the end of history)。德里達(Jacques Derrida)說,他真是個使徒,他的書是資本主義福音書。「終結」是什麼意思?


那不是完蛋了嗎?電影打出end,大家只好散場。結果怎麼樣?他自己也後悔失言。


事情只是剛剛開始。


7﹑天堂建在地獄上


我們這個世界是個窮富相依的世界。沒有富人的世界,大家不敢想。其實,沒有窮人的世界,才最不可能。羊都跑了,狼就得餓死。狼的責任是維護生物鏈,幫羊搞計劃生育,控制它的種群數量,功勞可大了。


中國古代鬧饑荒,有個皇帝說,「何不食肉糜」。美國也是這個邏輯。它說,落後國家之所以欠揍,就是因為「不食民主」。吃肉當然好,誰都不反對。但它提供的是什麼?不是「肉糜」,而是「何不食」。語云,「人聞長安樂,則出門西向而笑;知肉味美,則對屠門而大嚼」(桓譚《新論》引諺)。它光讓你「對屠門而大嚼」。聽話比效仿更重要。

美國,富足強大,比其他國家過得好,這條沒人反對。問題是,它是建在什麼樣的基礎上。天堂建在地獄上。


最近,「佔領華爾街」運動,美國人民的呼聲很清楚,即使這個世界老大,也是1%欺負99%。其實,它不光欺負本國,也欺負外國,更主要是欺負外國。沒有外國的窮,就沒有美國的富。美國圍剿全世界,今天制裁這裡,明天制裁那裡,但我們不要忘了,這個世界還是被窮人包圍。美國首都華盛頓,就被黑人區包圍(唐人街以北就是)。芝加哥大學,也被黑人區包圍。「自由世界」是被「不自由世界」包圍。「農村包圍城市」,到處如此。


美國很強大,也很脆弱。假如美國被圍,它比朝鮮還慘。美國是葉公好龍。它希望全世界都流哈喇子。但大家學習美國好榜樣,光這麼一學,就要了它的老命。大家都當美國人,它更吃不消,移民局不急,布雷維克式的殺手也得跟你急。


環球同此涼熱



現在的世界,還處於方生方死之際。一個時代已經結束,另一個時代還沒開始。我們彷彿又回到了20世紀之初,一切都從頭來過。環球同此涼熱,我說過,這不符合科學,地球上的各地如果是同一個溫度,地球就完蛋了。但詩不是科學。這裡,我想說的是,世界已成一盤棋,中國的事,無論好壞,都不是中國一國的事,而是整個地球上休戚相關的事,就像全球的氣候變化,這兒旱了,那兒澇了,這邊刮颱風,那邊掀海嘯,這不是哪一國的事。這個地球上的事,越來越有同步性,看似相反的東西,往往是一回事。黑影都是強光照出來的。


比如,大家都還記得吧?1968年,中國在鬧文化革命,批劉鄧路線;捷克在鬧「布拉格之春」,反社會主義;法國在鬧「五月風暴」,反資本主義;美國則有大規模的反戰運動和嬉皮士運動。現在的各種亂也是如此,有「阿拉伯之春」,也有「華爾街之秋」。


美國有病,大家都有病,病情不同,其實是同一種病,同一種傳染病。


1﹑冤有頭,債有主


2010年,我在台灣中研院文哲所演講。同一天,喬姆斯基(Noam Chomsky)也在中研院演講。台灣人管他叫杭士基,真怪。他說,美國是邪惡帝國(evil empire),台灣是美國的幫凶,中國大陸也在美國的掌控之中,把台灣人嚇了一跳。

我認識個挪威人,著名的語言學家。他老罵中國,說中國是唯一的吃人國家,成天欺負少數民族。我問他,語言學家,美國誰最棒。他說,喬姆斯基。我說,他的政治立場,你贊同嗎?他說,贊同。我說,很好,那你們歐洲就是這個邪惡帝國的最大幫凶。結果,他突然變得謙虛起來,說我們已徹底衰落,老二,絕對不敢當。有些人批評美國,老是以奧威爾說的那種「上等人」自居。他們說,要批評,也只能由他們這些了解西方社會的「後現代」來批評,生活於「鐵幕」之下的「前現代」不配批評「現代」。他們喜歡玩理論,保護地球,保護動物,保護女性,保護同性戀,自以為超現代。但這個世界,最應保護的是誰?恰恰是他們視為不民主的窮國和窮人。他們的反對,儘是虛招子。這些虛招子,全是在西方主流意識形態能夠容忍的限度內講話。


他們自說自話,說了很多年,早就被主流社會消化吸納。年輕人,荷爾蒙過剩,你是嬉皮也好,前衛也好,搖滾也好,野合也好,這叫商業文化,這叫大眾娛樂,根本傷不了主流社會的一根汗毛。中國為西方打工,苦熬苦掙,突然變得闊起來。但人民幣還不是世界貨幣,中國也沒有海外駐軍。錢再多,也還不是個世界體系,相反,它是在這個體系的掌控之中。


中國,雖被美國視為另類,但並不是一個成心與美國作對的國家。相反,它正一步步靠攏和加入這個以美國為首的國際社會。它也有和美國一樣的問題,也有1%和99%的貧富對立,也有潛在的金融風險和泡沫經濟,也有種種令人痛心的不公平、不公正。


現在,中國已告別革命,但革命的影響尚未絕跡。如果中國的執政者代表的只是中國的1%,只幫資本家做蛋糕,不幫窮人分蛋糕,失去對他們的監管,問題是一樣的。這樣的「大國崛起」,站倒是站起來了,但奧威爾說了,這是像豬一樣站起來。


說實話,我並不擔心中國會不會當老大老二。我擔心的是,中國的強大是不是還是美國式的強大,中國會不會與它聯手,共同宰制這個可憐的世界,一塊兒欺負窮國和窮人,不管是本國的窮人,還是外國的窮人。


發達國家的發展道路都是靠盤剝外國窮人,養本國窮人,污染外國,環保本國。我國的大城市和小城市,城市和農村,也有類似問題。


這是資本集中的優勢在作怪。美國是借「中產階級」維護國內秩序,借「中產階級國家」維護世界秩序。


維穩都是這麼維。現在,我們已經學會像美國一樣講話,「咱們應該相互尊重彼此的核心利益」,這是外交辭令。我不是政治家,我不會用這種方式講話。天下不負美國,美國負天下久矣。美國欠下的債,不只是錢。我對美國的批評,不是基於利益,而是基於道義。基於利益的作對,其實是亦步亦趨,緊跟和追隨。


我也批評中國,但絕不是以美國定黑白。相反,我是以美為鑒,我是把美國當作源,中國當作流來批評。我對中國的批評,是從這個源頭上批評。


2﹑改革的前提是解圍


這個世界壞透了,頭頂長瘡,腳底流膿,壞是從頭上壞。現在,誰都說要改革。但我說了,關鍵是美國改不改。皇上不急太監急,都是瞎急;上面不改下面改,都是白改。它不改,我們只能先湊合著改,用釜底抽薪的辦法,從外面促它改。


冷戰,失敗的想改,戰勝的不想改。社會主義國家是失敗者,問題成堆,積重難返,當然是率先改革者。改革的前提是解圍。


中國和蘇聯鬧矛盾,請美國幫忙,既幫中國解了圍,也幫蘇聯解了體(注意:這不是一個國家的解體,而是一個半世界性的體系解體)。我們這才恍然大悟,「蘇修」才是美國的大敵,中國也好,蘇聯也好,所有問題,全都和圍剿有關,光從裡面改,肯定改不動。


蘇聯解體,東歐易幟,美國很得意,但好戲還在後頭。這個世界,真正的鐵幕是美國。凡是解圍的國家,發展都很快,無論經濟水平還是文明程度,都會有所改觀。這足以說明,解圍是改革的關鍵,圍剿才是民主的障礙。一種保守主義只能引起另一種保守主義。


解圍,難免妥協。徹底妥協有三條,一是卷旗,二是解體,三是繳槍。這事,小國容易大國難。


解圍有解圍的難處,入圍也有入圍的難處。


發展中國家有個共同點:小國必須傍大國,一通亂傍。思想,也是東南西北,根本找不著北。社會主義(國營經濟)、資本主義(私營經濟)、傳統文化(主要是傳統宗教),三味葯,換著吃,混著吃,一鍋亂燉。最後都是以傳統宗教為主。


前社會主義國家(如蘇聯、東歐、中亞五國和蒙古),現在還打社會主義旗號的國家(如中國、越南、朝鮮和古巴),現成的葯也是這三味葯,差別只在配伍,也是一鍋亂燉。所謂新經濟政策也好,新民主主義論也好,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也好,全是扛不過人家的體系,為了解圍,為了生存,不得已而為之的口號。現在,全世界都重歸保守。保守,是因為無路可走。


我說過,病篤亂投醫,西醫不行看中醫,中醫不行看巫醫。資本主義、社會主義都是西醫。西醫不靈,只能乞靈於傳統。大家開藥方,誰都跑不出這三味葯,特別是最後這味靈丹妙藥。人家俄國,現在是雙頭鷹、三色旗、彼得大帝、東正教、上帝保佑俄羅斯。吉爾吉斯斯坦,推倒列寧像,換自由女神像,推倒自由女神像,換瑪納斯像,最後都是回歸傳統。我們這邊兒也有通三統的說法:毛統、鄧統加孔統,反正沒外國什麼事,全是咱們自己的傳統。


金雁《從「東歐」到「新歐洲」》(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最後講精神追求,俄國和東歐知識界的精神追求是什麼?大家走投無路,也是回歸傳統。


社會主義國家,前社會主義國家,亂歸亂,畢竟在改革。伊斯蘭世界,也亂,說明也在變。保守,都是保守療法,用不著大驚小怪。


美國,你越亂,它越挑;你越虛,它越給你下猛葯,目的是操控亂局,當世界改革的總設計師。改到啥樣叫好,上面已經講過。


這個世界要變,一定要變。但大家都變,就你美國不變,好意思嗎?冷戰的局面並不是單方面。


1991年,戈爾巴喬夫說,全世界最不想改革的國家,只有美國。但後來怎麼樣?2008年,奧巴馬綳不住了,大呼Change we need,we can。美國想改?哪兒那麼容易?耍錢、玩彈,這兩條改了,還有美國嗎?美國的政客能答應嗎?的確很難。


「華爾街之秋」,美國老百姓的訴求主要是兩條,讓失業者就業,給富翁加稅,多麼可憐,多麼有限。但富翁說了,窮人太多,拿我們開刀,緩不救急,沒準更壞,特別是壞了中產階級的好日子。抗議者,很憤怒,也很無奈。


這樣的問題光是美國有嗎?不是吧。馬克思,咱們就不提了,孫大國父教導我們說,起碼也得「節制資本」吧。


改革難,難就難在它是個世界體系。這個體系最難改。怎麼改?大家在摸索。俄國是卷旗解體不繳槍,只要不繳槍,就不算民主國家,在美國心目中,它還是大敵(誰讓它國土太大,彈比我們多呢)。前兩年,有人提出,共產黨可以改叫社會民主黨,這是學北歐。好些東歐的共產黨就這麼改。但北歐的哥們兒,人家自己都講了,不敢當。你要改名,何不一步到位,乾脆直奔美國,改一字就行,叫共和黨,或玩變臉,同一人,兩張臉,一張共和黨,一張民主黨。還有個方案,玩中國特色,改叫中華復興黨。改名容易,但解體難,繳槍更難,哪個中國政治家敢這麼干?如果這三條都不動,當然屬於異類,而且是最大的異類。


湯因比說,世界上的「大一統」被西方大卸八塊,全都解體(比如奧斯曼帝國),唯一還在,就剩兩個「紅色帝國」,一個俄國,一個中國。現在,俄國去紅,領土的裙子邊讓人扯了,但塊頭還很大,手裡有傢伙。結果如何?並沒解圍。


中國也沒完全解圍,我們要有清醒的認識。


3﹑中國得了失語症


中國為了加入主流社會,不得不(或巴不得)按美國的方式講話,不得不(或巴不得)引進美國意識形態,傳播各種美國神話;中國為了統戰台灣,幻想第三次國共合作,也不得不(或巴不得)按國民黨的方式講話,不得不(或巴不得)引進台灣意識形態,傳播各種台灣神話。


普世價值說,後面是典型的美國意識形態。新儒家立教說,後面是典型的國民黨意識形態。


別以為光咱們這兒有意識形態。


最近,美國的陶涵(Jay Tailor)替國民黨寫了兩本傳,一本是蔣介石的傳,一本是蔣經國的傳。台灣出版者說,陶氏的蔣介石傳把以往的舊作全蓋了,以前美國人寫的傳,總免不了負面評價,現在才公正客觀。汪榮祖讀後,把陶傳批了一通,說不夠史家水準。大陸只敢出後書,不敢出前書。其實後書才有更多的當下所指。


蔣介石去台灣,共產黨幫一大忙。共產黨把他趕到台灣,中國的割據勢力,全都歸了一統——躲進小島成一統。他痛定思痛,第一搞整風,第二搞土改,全是學共產黨。國民黨的這個小一統,一靠韓戰,二靠殺人。不傍美國,不殺人,沒有今天。陶涵說,蔣大總統雖齎志而歿,但可含笑九泉,因為在精神上,他的反攻大陸已經成功了。蔣經國掌情治,替他爸爸殺人,殺共諜、殺左翼、殺本省人。反對的人,一個不留。在的,只投美,不投共。


他說,好,時機到了,一黨訓政可以結束了,咱們搞憲政吧。現在怎麼說?時髦話叫「華麗轉身」。他在台灣這個T台上刷地一轉身,就成了民主之父。這對理解「民主」可太有幫助。紀念抗戰,紀念辛亥,都是替國民黨歌功頌德的好時機。過去,國共相爭,雙方都是殊死戰,血腥殘酷各一半。戰爭狀態下,誰也不可能給對方講好話。現在,恢復歷史真相,好呀。但既言恢復,就不能是單方面。你不能光扯大陸掩蓋,自己捂著就不說了。1947~1949年的歷史,過去在台灣,講都不許講,課本是空白,這是不是掩蓋?


什麼時候國民黨替共產黨講過好話?哪怕現在。總之,在所有現實問題上,中國都得了失語症。除了上述話語,剩下的只是傳統,不是古代傳統,就是紅色傳統。中國的復古狂潮,我不說了。所謂傳統,都是人造傳統。就是紅色傳統又怎麼樣,照樣失真。


我們現在的主流話語,很多是沿襲文革結束時的思維定勢:寧右勿左反左,什麼時候都不會錯。即使代表主旋律的正面歌頌,也是沿襲那時的心情。比如領袖劇,「毛周打天下」:兩個偉人笑哈哈,其他領袖圍一圈,陪著笑。這個調子,就是從十里長街送總理髮展而來。這是心情,不是歷史。潛伏劇,倒是與時俱進,主題清一色,都是國、共談戀愛,而且幾乎都是男共產黨員和國民黨女特務談戀愛,據說叫「人性化」。這種革命史,老同志看得懂嗎?反正老同志也不在了。


奧威爾說,自從外號「拳擊手」的老馬被他的豬領導連哄帶騙,說是去醫院,送進屠宰場,動物農場中的動物已不知革命為何物。鳥兒歌唱,無產者歌唱,但黨卻不歌唱(奧威爾語)。


傳統為什麼這樣紅?現在你該明白了吧。傳統可以撫慰心靈,但解決不了現實問題。


現在的中國,官、商、黑三結合是最大的現實問題。腐敗分子,很多是共產黨員。反黨是他們的專利。他們罵黨比一般人更凶:升官發財,誰擋道,誰是共產黨。他們把黨吃光喝盡,然後給黨挖個坑,說是救黨。


我不是共產黨員,我不會參加他們的反黨大業,更不會參加美國領導的反共大業。


對於一個有獨立思考的知識分子來說,主流意識形態才最值得懷疑。


附記:


血腥的利比亞戰爭剛剛結束,這是美國和北約利用地區內亂進行武裝干涉的新模式,目的是扶植親美政權,在以色列的左鄰右舍吃子連片,創造安全帶。卡扎菲不過是這一戰略部署的犧牲品,即使他想投誠歸順,也無濟於事。他的死,既與國內的利益衝突和矛盾激化有關,也與外交政策的傾側反覆和沒有出路有關。


美國叫他死,他就沒法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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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零:《大刀闊斧繡花針


活字文化策劃,「視野叢書」


中信出版社,2015年12月


視野叢書,由北島發起,張承志、徐冰、李零、韓少功、汪暉、李陀等集體呼應,集合了六位中國當代活躍在文藝領域的至為重要的作家、批評家、藝術家,由他們梳理自己的成長經歷和思考脈絡,精選出足以體現這六位作者數十年來思想精髓的代表作。視野叢書高度濃縮地呈現了當代中國極具創造力和影響力的思想寶庫。視野叢書文字可讀性強,面向普通讀者,讓他們得以循著文化思想的脈絡,追蹤當代中國的種種問題,獲得思考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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