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北喪葬樂班的人類學研究|大象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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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張藝馨
編者按:2017 年國家和各地方政府著力推動「鄉村文明行動,推進移風易俗」,2018年黨中央和國務院聯合發布的關於農村問題的
「
一號文件
」也重提了「移風易俗」,這預示著農村的傳統文化將在未來會遭受一輪新的打擊,如去年底山東省臨沂市平邑縣即取締了民眾葬禮中的傳統樂班的表演。借清明之際,我們跟隨張藝馨同學對農村傳統喪葬樂班的研究,走進蘇北喪葬樂班生活,感受真實的鄉土中國。
本文摘選自南京大學2013級碩士研究生張藝馨碩士學位論文《蘇北喪葬樂班的人類學研究》第四章「關係的建構與維繫」,感謝作者授權。
山東電視台對臨沂喪葬改革的報道
部分摘要:喪葬樂班注重親緣關係、業緣關係建構與維繫,同時面臨競爭關係、主家關係的影響。「強關係」與「弱關係」交織在一起的,對於任何一個樂班成員而言,維護親緣關係與業緣關係、處理好競爭關係與主家關係影響著自身在行業內的生存,各種關係之間是矛盾的,但也是一種平衡。
關鍵詞:喪葬樂班、群體特性、社會變遷
喪葬樂班成員的雙重身份
每一個喪葬樂班的成員分散在各個村莊,在班主的聯繫下聚集到各個喪事活動中。從身份上看,他們兼有
農民身份
與職業樂師
兩種身份。農民身份是喪葬樂班成員的第一種身份,這也是在制度上得到認可的身份。在訪談中發現,每一個成員的生活環境都是在農村,並且依循戶籍關係每人名下分有一畝左右的耕地,部分人額外承包了十幾畝的土地。一位嗩吶手告訴筆者,自家有三個兒子,按照人口分的土地有五六畝,自己又承包了部分土地,現在家中共有十二三畝的耕地並由他和老伴耕種,家中有齊全的機具,從事吹嗩吶只是賺一些日常的零花錢。在演奏空閑時,農活也成為他們談論的主要話題,比如「旱天花生苗都出不齊,不夠花生種錢的」、「昨天去大侄子家菜園砍了一三輪車的玉米秸,晒乾了足夠牛吃些日子」、 「小二(兒子)家麥地草還沒有拔完」。農民身份,是他們與村鄰最大的相同點。
對於喪葬樂班成員而言,喪葬演奏是他們的一種職業,這又是他們與村鄰最大的不同點。在時間上,每一個日日夜夜,他們奔波在不同的喪事場合,風雨無阻,將大部分時間與精力用於喪葬演奏;在事業與收入上,相對於木工或建築工而言,演奏樂器成為他們最擅長的技能,雖然他們會有耕地或其他生意方面的收入,但是喪葬演奏是大部分個人及家庭的的主要收入來源;在自我認知上,他們也會強調自己是「職業的」,在筆者談及是否會因喪主家庭貧弱而減免一些費用時,嗩吶手WJ對筆者說「吹嗚哇是一種職業,我們就是專門干這行的,要是這家窮不要錢,那家可憐少要錢,那我們還賺不賺錢了,我們就是靠這個吃飯的,職業就是干這個」。班主DY也對筆者說過,「
我們就是干這個的,誰找就去誰家干,不管死者是怎麼死的,也不管死者家是什麼人,不挑人,不挑地方,不挑天氣,有活就接,有料理打電話就來,就是來賺錢的
」。
內部的友好與合作
喪葬樂班作為一個臨時性的特殊行業團體,有著複雜又特殊的關係。親緣關係、同業關係、競爭關係成為此行業成員所要維護的主要關係並且影響著每一位成員的切身利益與職業發展。
1、親緣關係
對於喪葬樂班成員特別是嗩吶手而言,親緣關係的影響是他們從業、發展乃至離開的重要因素。
家族的內部傳承方式進一步強化了行業內的家族特徵
。首先,嗩吶技藝的傳承方式使得從業群體具有明顯的家族與地域特徵,並且這種特徵被不斷強化。
在調研地雖然一般每一家喪事都會邀請喪葬樂班前來演奏,但每個鎮一般只有兩三個村具有從事此行業的人群,地域性較為明顯,經常以村名區別不同的喪葬樂班,比如DMC班子、WQD班子、楊門河的班子、朱堵班等。雖然有年輕的嗩吶手為自己的喪葬樂班起名「**演藝集團」,但這種稱呼很少使用。聚焦到每一個有喪葬樂班成員的村子時,家族特徵會非常突出。當多名嗩吶手同屬於一個村子時,他們之間多是同族關係。
以WQD村為例(參見表1),現在村內共有26人從事嗩吶吹奏,其中女性4位、男性22位,並且四位女性均是與嗩吶手結婚後從事此行。在22位男性嗩吶手中,21位同屬於一個家族,只有一位小夥子是後來拜師學藝的。據嗩吶手WJS講訴,太爺爺跟隨DMC的嗩吶手學藝後,家族共計有5代人從事此行,並且傳承人以家族男性為主,W家族是WQD村唯一從事此行的家族。
表1: CT鎮WQD村W姓嗩吶手關係圖
表2: BZ鎮DMC村L姓嗩吶手關係圖
註:△、O分別代表男性和女性;黑色實心表示正從事喪葬演奏人員;灰色實心表示過去從事過喪葬演奏但現已改行的人員;紅色內框表示報道人
將視角放在一個嗩吶家族內部時,嗩吶手的職業變動性是較為明顯的。DMC班作為WQD班的來源,一直是李氏家族從事此行,現在以此為職業的雖然只有四五個人,但是根據LQB的敘述(參見表2),共有8-10代人從事此行,是本縣西部地區赫赫有名嗩吶手班子,現在從事此行的人數較少則是因為「有更好的出路」,特別是年輕一代人有更多的職業選擇,班主DY的二弟曾經也是一名嗩吶手,後改行從事石材加工,雖然DY是一位遠近聞名的嗩吶好手,但是自己的三個兒子均未從事此行,而是從事運輸業、汽修行業。
送殯時,鑼鼓開道 供圖:張藝馨
其次,在從業活動過程,家族性也是非常明顯的,雖然是班主各自聯繫嗩吶手、演唱者、敲傢伙的人,但是在一場具體的喪事活動中,喪葬樂班成員之間總是有著親緣關係。筆者參加的第一場活動中,班主是HY,成員共有24個人,其中有四對夫妻、兩對父子、三位堂兄弟;第二場活動的班主是DY,成員共有18人,大部分與班主有直接的親緣關係,具體有外甥(媳)三人、姐夫一人、堂兄弟一人、侄子一人。傍晚的時候LQ與EM兩位嗩吶手就借樂器的事情開玩笑,並讓班主DY評理,DY就說」一邊是外甥、一邊是侄子,都一樣近,我怎麼評啊,你們小孩自己的傢伙自己說了算唄」。這種類似的關係幾乎在每一場活動中都存在。筆者經常看見嗩吶手LQ與其父親一起參加各地的喪事活動,一般父子兩人是一起的,LQ會每天開車載著父親,但是父子二人並不一定時刻在一起,有的時候班主會讓父親去內棚、LQ在外棚,這樣二人一天的活動中並沒有很多的交集,有的時候父子二人去不同的村莊。嗩吶手PS也是隨父親一起參加喪事活動,但是PS的父親是敲傢伙的人,父親的工作機會也是源於兒子是一位嗩吶好手,所以二人基本上會參加同一場喪禮。
最後,班主之間的競爭帶有濃厚的家族色彩。作為嗩吶手的班主之間存在競爭關係,每個班主有自己相對固定的村莊,同時又希望不斷增加村莊,所以班主之間的競爭愈演愈烈。嗩吶手之間的競爭關係在被她人評論時總是脫離不了家族的關係,有一位敲傢伙的人對筆者說,很多親兄弟因為搶生意關係非常不好,甚至有親叔侄之間大打出手。班主之間的競爭本應是一件非常普通的事情,但是因為嗩吶手這個群體具有非常強的家族關係,所以班主之間的競爭也具有非常濃厚的家族色彩。
喪葬樂班的強家族色彩與行業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一方面,學習嗩吶吹奏是一個漫長、高成本的過程,相對於普通家庭的孩子來說,嗩吶世家的孩子「近水樓台」,從小會受到父輩職業的影響,而且學藝的成本更少;另一方面,調研地的嗩吶吹奏僅用於喪事活動上,當地人對喪葬業持有較高的偏見,對喪葬相關的行業會敬而遠之,這種觀念的影響使得嗩吶技藝的傳播渠道較為狹窄、學徒來源有限。因此,喪葬樂班的從業群體與行業特殊性之間不斷強化,使得家族特徵明顯。
2、業緣關係
喪葬樂班是一個以業緣為基礎的臨時性組織,每一場喪事活動的成員均是有所變動的,任何一個嗩吶手均沒有固定的班主與搭檔。從上述的學藝方式可以看出,喪葬樂班特別是嗩吶手群體是一個相對封閉的行業群體,這種封閉性在強化業緣關係。
普通的喪葬樂班規模在16-20人,以筆者參與的一個16人的樂班為例,16個人來自五個鄉鎮,具體為BZ鎮3人、CT鎮8人、TC鎮1人、DS鎮2人、DL鎮2人。第一天正場的時候,成員具體為嗩吶手7人、演唱者2對夫妻、敲傢伙的人5人,其中演唱者4人中會吹奏嗩吶的有三人。第二天出殯日的時候則僅有嗩吶手3人、敲傢伙的人4人,其中一位嗩吶手是班主,午飯結算完工錢後便離開,並沒有參加最後的出殯演奏。每一個正常的喪事活動上,班主都是從不同地區聯繫到不同的角色前來演奏。
源於同行,各鎮的嗩吶手們在不同的喪事上相聚,並且保持著相對穩定的合作關係。一位嗩吶手告訴筆者,如果遇見一個新同行,一般情況會留下彼此的聯繫方式,為的是方便以後有事情可以聯繫。HL鎮的一位嗩吶手作為班主,雖然只有四五個聯繫的村莊,但是手機里有200多同行的聯繫方式。班主DY曾向筆者展示過手機通訊錄,除了自家幾個常聯繫的親戚外,其他全是同行的聯繫方式,並且說家中的筆記本上還有一部分同行的聯繫方式未存入手機。每一場喪葬活動是他們相互合作的過程,也是彼此聯繫的開始。
作為同行,嗩吶手、演唱者、敲傢伙的人彼此之間經常在一起演奏,但是彼此之間並不是非常了解,比如不知道對方學藝情況、家庭情況等。一天,班主從「南鄉」邀請了兩對夫妻前來表演,在筆者問及兩對夫妻的情況時,班主表示對他們並不了解,而且也不會去打聽其他私人信息,並且說即便是私下詢問,他們也是不會告訴的。班主在某一次的活動中認識他們並留下聯繫方式,後來有需要的時候便打電話邀請,他們只需要在正場當天負責演唱活動,「唱棚子」結束後結算工錢便離開,班主與演唱者的關係就是這樣建立並維繫下去的,並沒有演奏合作之外的關係。
嗩吶手之間是一種熟人關係,但是這種熟人關係其實基於家庭關係與村鄰關係的展現,如果沒有這種基礎關係,那麼他們之間也只是「熟悉的陌生人」,基本不會建立親戚關係之外的人情互動關係。
這種封閉性的業緣關係使得所有嗩吶手成為喪葬行業的從業群體,加強彼此間合作,也在限制彼此間關係的深入。
吹奏大號,當地俗稱「發號」 供圖:張藝馨
內部的競爭與衝突
隨著喪葬行業的相對穩定與從業人員的增加,喪葬樂班之間的競爭也日益激烈,成為不可忽略的一個現象。從競爭對象上可以分為三種:價格競爭、中間人競爭、技藝競爭。
1、價格競爭:
對於喪主而言,喪葬樂班的費用開支一般在3000-4000之間,而一般家庭的喪事預算在20000元左右,所以,喪葬樂班的費用佔據了很大的比例,一些喪主希望可以減少喪葬樂班的費用開支。喪主家的費用計算以人數為準,一個人每天的價格是確定的。班主在不同村莊每個人的工價是不一樣的,有的200元,有的是220元。村民會傾向使用價格較低的班主,比如筆者在問及LH村的村民常用哪個班子時,他們會說「哪裡價格低用哪的」、「YH的便宜,這幾年來的都是YH班子」。在出殯日喪主與班主結算完工錢後,孝眷們會討論班主的價格是否比其他村莊的班主低,甚至有時喪主會因為班主要價高而生氣。所以,價格競爭是班主之間競爭的一種直接方式。
但是,價格競爭並不是最有效的方式,一是因為喪事使用哪個班主的決定權大都在料理手中,喪主的許可權空間較小;二是即便喪主不顧料理人的推薦,邀請其他班主前來演奏,班主也會提前跟料理人推薦的班主聯繫,一是對「搶生意」表示抱歉,緣於親戚關係難以推脫,二是詢問班主在喪主村的價格情況,並且遵循原價格要價,以免因價格不一致引起麻煩,這樣也不會影響兩位班主之間的友好關係。此外,壓低價格會縮小班主的利潤空間,對於班主而言有時甚至會得不償失。
所以,對於本地班主而言,價格競爭並不是最有效的競爭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彼此之間在遵守價格規則方面達成了共識。
2、中間人競爭:勾料理
料理人是一場喪事的「總管」,在3-4天的時間裡負責協助喪主完成喪葬的所有事宜,具體涉及白事用品的購買租賃、組織遠房親戚或村鄰幫忙、請廚師與喪葬樂班、喪事各環節的引領與溝通工作。在老人去世後,喪主會先找料理人幫忙,幾乎將所有事情交給料理人辦理。因此,對於班主而言,料理人是非常關鍵的人物,他既可以決定請哪位班主帶人來奏樂,又是班主與喪主家的中間人,演奏時間與喪主家的滿意程度都與料理人有很大的關係,一個村莊會有多個料理人,按照原有的生產隊來劃分村莊的話,則是一個或多個生產隊有一個料理人。
對於嗩吶手而言,在一場喪事活動中,嗩吶手的收入有200元,班主的收入則上千元,當班主的收入遠遠高於當一名普通的嗩吶手,所以班主也成為嗩吶手力爭的角色,而能否當班主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與料理人的關係,料理人便成為不同嗩吶手之間的主要競爭對象,他們俗稱「勾料理」。
在七八十年代時,嗩吶手較少,吹奏的好手就更少了。一個喪事大約會邀請四五個人吹奏,楊爺說過去是誰吹的好就去找誰,比如班主DY的父親就是一位深受喜歡的吹奏手,連MH鎮的村子都會前去邀請。這樣的嗩吶好手與料理人之間的關係是比較穩定的,而且會將這種合作關係延續給下一代嗩吶手。LQ在談及自己家的料理人關係時,便說道「我家原來就是干這個的,所以還是有一些關係的」。一般一個班主所佔有的料理人數量與地方是一樣的,比如班主HY在CT鎮有6個村莊、DY常年佔據CT鎮的TL村、MH鎮的HW、LH等村,而DY的堂兄弟則佔有TL的隔壁村莊,DY的侄子則佔據BD村一帶;有的村莊會因為料理人的關係會有多個常用的班主,比如LH村有時候用YH的班子,有時候用DY的班子,HD村的東部會用班主HY、西部則是用BST的班主。這種班主與料理人的關係是長期合作中形成的,並且會相對穩定地傳給下一代料理人與嗩吶手,比如DY、HY、LQ他們的父輩便是班主,他們所分佔的地盤與父輩有很大的關係。
班主與嗩吶手合作關係基於物質回饋,曾有一名嗩吶手對筆者抱怨說「料理是最腐敗的,誰都要拿好處」,料理人以義務幫忙的名義前來協助喪主辦好喪事,但前提是喪主全權授予料理人置辦喪事所需。
料理人免費為喪主幫忙,但是會從各方面的購貨商、租賃商、班主等處拿取回扣或好處,在八九十年代時,班主以煙、酒等實物回饋料理人,回饋成本較低。後來則演變為明碼標價,一場喪事活動後班主要給予料理人200元現金的好處,並且需要重要的節日送禮,甚至在料理人兒女婚事時去送「份子錢」。班主與料理人這種基於物質回饋的關係,為其他班主的進入打開了一扇門,「勾料理」便成為班主之間相互競爭的一種捷徑。一名嗩吶手在談到「勾料理」時,是這樣說的:就去找料理喝酒,好煙好酒給著,生病了過節了都送點錢給料理花花,一次不行,兩次不行,次數多了料理就架不住了,下次村上有事就找你了。對於很多年輕沒有父輩關係的嗩吶手而言,能否從其他班主手中搶走料理對於自己在行業內的發展至關重要,對自己的收入也會有非常大的影響。正是因為這種料理人的競爭日益激烈,一些年老的嗩吶手對此表示不滿,認為一些年輕的嗩吶手「不懂事」、「胡亂搞」,帶壞了此行的風氣。
嗩吶手之間合作關係的破裂大多是因為勾料理,當一個班主勾走了料理後,原來的班主會打電話給新的班主質問,當新班主以「誰規定那個庄允許你去不允許我去啊」這種方式回應原班主時,之前的友好關係正式破裂。在調研的最後一天,筆者跟班主HY講述先前跟隨的一位同鎮的班主時,HY倒也算自然的說到「之前跟他家關係挺好的,後來因為料理有了一些摩擦,現在也就算了」,筆者也多次聽到不少親兄弟或親叔侄因為勾料理而打架的說法。
對於料理人而言,被勾走意味著更多的物質回饋,並沒有什麼損失,但是對於嗩吶手而言,勾走料理後受到更多的喪事邀請,收入也會因此有所增加,同時也會損失一部分「友好的同行」,甚至影響自己在同行間的名聲。所以是否勾料理也是嗩吶手會左右衡量的一件事情,一位年輕的嗩吶手告訴筆者,本地的圈子都是熟人,自己一般會去距離較遠的鄉鎮「勾料理」,這樣反而會一舉兩得,「既得罪不了本地的同行,又有錢賺」。
對於班主而言,彼此之間的競爭關係直接導致了對彼此的戒備,特別是勾走料理的新班主與原班主之間,這種戒備最明顯的是看護自己班子的樂器與車輛。
在筆者參與的一個喪事中,本應隨著嗩吶手一起去送午湯,但是班主要求我留下來「看傢伙」,最後告訴我是因為本村也有吹嗩吶的,料理人沒有找本村人反而找了外村人,怕本村的嗩吶手前來滋事,所以要看護好所有的樂器與皮包,不能讓任何人碰大家的東西。後來在C村傍晚時,一部分人去送盤子、一部分人在「唱棚子」,這時筆者注意到一位打鑔的老人獨自坐在喪主家的巷口,筆者前去詢問,才得知老人是在巷口看護大家的車,因為C村靠近鎮子,嗩吶手的汽車、電動車全部停在馬路邊上,天色又黑,班主擔心BST的班子會過來搞破壞。BST的班主也經常在C村吹奏,而這次料理並沒有請他們過來,所以班主對他們的防備心理比較強,安排一位老人一直坐在巷口盯梢。老人告訴筆者,他們外出的時候會經常防同行前來破壞,否則大家沒法回家,班主還要賠償。
喪葬樂班外棚桌上的嗩吶 供圖:張藝馨
3、技藝競爭:對棚
對於嗩吶手而言,吹奏技藝是他們在行業內賴以生存的基礎,一位吹奏的好手會受到更多班主的青睞。
當大都是本地嗩吶手時,吹奏技藝並不會被突出強調,但當由外地喪葬樂班前來「對棚」時,吹奏技藝成為雙方比拼的重要方面。
「對棚」是當地喪事的一種形式,喪主一般會邀請兩位班主各帶一個班子,兩個班子在喪主家門前各自搭棚獨立演奏,一般會邀請本地樂班與外地樂班「對棚」,比如TL村的一位老人去世時,料理人邀請了DMC的班子,老人的外甥邀請了山東省TZ的班子,兩個平日幾乎沒有交集的喪葬樂班共同完成喪事演奏活動。
「對棚」的競爭從搶佔好位置開始,一般的喪事只需要天亮前趕到喪主家即可,但是對棚的時候會在凌晨三四點便前去搶佔好位置。筆者的一個訪談對象WGM在夏天的時候要去ZD鎮對棚時,就叮囑敲傢伙的人要早一點去搶佔一個好位置。好位置便於搭建舞台,也會吸引更多的村民圍觀。
「對棚」的工價是翻倍的,自然意味著對技藝與演奏要求會更高。在對棚時,吹奏的曲調會更多樣、音調會更加流暢。嗩吶手吹奏的氣息運用、樂曲的響度、吹奏的花樣、演唱者的外貌與表演的精彩程度等也是大家評價的重要方面。一位村民在評論TL村的對棚時說「DY的班子吹的好,TZ的班子唱的好」。
班主會非常重視對棚時的演奏,平日里可以忽略嗩吶手的吹奏水平,但是對棚一定會邀請吹奏的好手前去。敲傢伙的楊爺也曾對筆者說,平常的喪事活動DY好說話,不會嚴格要求嗩吶手們,但是遇到對棚時,他會特別重視,嗩吶手是不能隨便找的,必須全是好手,演唱的女人也都是從「南鄉」找來的。
對棚不僅是對班主的考驗,也是對嗩吶手的考驗。有機會參加對棚是對嗩吶手吹奏技藝的認可,更是自己提升自己的一個機會。嗩吶手WGM認為內外棚沒有什麼意思,隨便吹吹就可以,對棚有趣,可以更充分展示自己的手藝,雖然會很累,但是吹嗩吶就是比著吹才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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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主家
喪葬樂班是為喪主家演奏,協助喪主表達對過世老人最後的孝心,為喪主家贏取顏面。但是,喪葬樂班與喪主家的距離感強烈。
雖然從事喪葬行業在當地頗有爭議,但是喪葬樂班是被喪主家邀請而來的,喪主在出殯日也會對嗩吶手們行禮表示感謝。一般在出殯日,料理會帶著喪主前來與班主結算費用,這個時候喪主會雙手端著茶盤單膝跪謝班主,茶盤上面放著整條煙、用火紙包裹的一沓現金、艾條。在喪事活動中,單膝跪謝是行大禮,同於喪主對前來弔唁的貴賓禮數,除了對班主行此禮外,有的地方會對年齡較大的嗩吶手或全體喪葬樂班行此禮。
但是,從喪事演奏具體安排與喪葬樂班的行事來看,雙方一直保持距離。
喪葬樂班的主要演奏場所在喪主家院落外面,不會進入喪主家的主室。外棚永遠是在院落外的一個角落裡,有的時候這個角落是主家堆放雜物的、有的時候是一個小菜園、有的時候是牛棚,不論主家的院落有多大,外棚永遠在院落外面。
筆者調研時TL村的一個石材廠的老闆去世,靈堂設置在石材廠內,雖然石材廠的門口距離靈堂有一百多米,但是依然將外棚設在院落的門口右側。內棚雖然有時候會設在院落內,但也是在靈堂之前與院門之內,不會設置在靈堂之後。喪葬樂班在喪主家在活動範圍僅限於內棚外,不會進入到喪主家主室的任何地方。在路上演奏主要分為送湯與送盤子時,喪葬樂班一般會與孝眷們保持一二十米的距離,當孝眷們到達土地廟時,喪葬樂班多在路邊或拐角處演奏,並不會跟隨孝眷一直到達土地廟。因此,從喪葬樂班與喪主家的位置關係看,雙方的空間距離是時刻存在的。吉登斯的結構化理論關注了空間關係的再生產。在一個場所中,行動者不僅僅是顯示其存在,和別人建立關係,同時也利用時間的庫存只是來解釋場所的情境。這樣的解釋使其具備了相關的框架、實施策略的正確程序及契合的舉止和談吐的主要形式。伴隨空間距離存在的是雙方的心理距離或說情感距離,在這方面喪葬樂班表現出的職業性特徵非常明顯。喪葬樂班對於喪主家過世的老人或家庭情況並不關心,不論喪主家是什麼情況,喪葬樂班之負責演奏。班主一般在接到料理人電話時,雙方溝通的信息一般只包括演奏時間、人數、村名,如果有少喪的情況,料理人會說一天結束喪事,班主也就明白便不再多問。在喪事當天,對喪葬樂班的溝通工作由料理人完成,主家的要求或希望等也會通過料理人傳達,喪主家與喪葬樂班的直接接觸一般只有出殯日的答謝與付費時,雙方其他時間並沒直接的交集與溝通。
從空間距離到心理距離,喪葬樂班與主家的關係在空間與情感關係上同時呈現出與主家的距離感,這種距離感加強了喪葬樂師自身的職業性特徵,也使之成為一場又一場葬儀的過客。
喪葬樂班於主家院外吹奏 供圖:張藝馨
交織的關係
喪葬樂班所面對的各種關係是相互交織在一起的,關係的多樣性與職業的特殊性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同時,這些關係的建立與維繫又影響著個人作為喪葬樂師職業的發展。在社會關係理論看來,親緣關係往往被看為「強關係」,而業緣關係是一種「弱關係」,根據喪葬樂班的關係特徵可以這樣說,在進入此行業的時候,「強關係」發揮著主要作用,但是在後期的執業過程中,「弱關係」的作用不斷被強化,特別是對於班主而言,「弱關係」的作用愈加突出。但是從具體的演奏活動來看,幾乎每一個樂班成員都會同時受到「強關係」與「弱關係」的影響,這兩種關係對與不同角色的影響力度是不一樣的,資歷尚淺的吹奏手多受「強關係」影響,演唱者與班主則多受「弱關係」的影響,合理利用兩種關係對於喪葬樂班成員而言是非常必要的。
如果說親緣關係、業緣關係是喪葬樂班合作的關係基礎,那麼競爭關係則是關係合作關係破裂的主導因素,甚至影響親緣關係的延續。對於個人而言,競爭特別是「勾料理」的行為是一種理性的選擇,班主與料理人則是基於經濟利益為主的互惠關係,「勾料理」的破壞性也是因為原班主的經濟利益受損,所以說,在筆者看來,以「勾料理」為代表的競爭關係實則是與各自經濟利益有密切關係的理性選擇。樂班成員與喪主的關係實則是一種僱傭與被僱傭的合作關係,這種關係的不對等性決定了雙方之間的距離感,雙方的互動交由中間者料理人又進一步加強了這種距離感。
對於喪葬樂師而言,每一個臨時組成的樂班內部實則是關係密切的團體,維護好內部是必要的,而與主家則保持著相對固定的距離,這種關係的矛盾性對於樂師而言也許是一種難得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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