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能是你唯一還沒去過的東南亞國家
你是非牟利組織的代表嗎?不是。石油公司的?不是。生意人?不是。
我是來旅遊的。由巴厘島登機前往東帝汶,機艙上的鄰居對我的旅行充滿了好奇。他出生在東帝汶,父親是印尼人,母親是東帝汶人。父親住在爪哇泗水,母親則留在東帝汶,這次回來主要是探親。他的英語,我的馬來語都不足以發展更深入的談話,我想問是不是政治原因造成父母兩地分居,戰亂時期,發生在他身上的種種故事。
帝力國際機場小得可憐,每天只有一兩班飛機由巴厘島、新加坡或達爾文飛來。候機室由幾棟粗製濫造的仿傳統建築組成,屋頂是醒目及難看的橘紅鋅板,那是最廉價的建築材料,由高空中我已經看見這些閃閃發亮的房頂。機場外設有巨大簇新的國家民族雕像,持著槍舉起國旗,教堂也往往是城市裡最漂亮的建築。由戰亂廢墟中蘇醒過來的國家,最早建設的就是傳統及身份認同,設立明顯的民族標誌。
為什麼要去東帝汶?為什麼不去,就足以巧妙的應付這個難題。它在那裡,不就構成了旅行的理由嗎?更何況,這個東南亞最年輕的國家,有堪稱世界最棒的潛水(其實我是來潛水的),有原始早已不存於東南亞的旅行方式。這不都是絕佳的旅行理由嗎?
東帝汶擁有異常豐富的海洋生態,加上它一直對外封閉,海底世界保存得十分完好。「就是因為這裡優質的潛水,所以我們打算在這裡住下來,開一家潛水店,過過沙灘男孩的日子。」我光顧的潛水店的老闆是馬來西亞籍華人Desmond,來了東帝汶三年,生意終於逐漸上了軌道。不遠處的印尼群島,當地人慣用魚雷來捕魚,已經把珊瑚礁破壞得七七八八。印尼統治期間,對東帝汶的炸藥的管制十分嚴厲,加上當地人捕魚的方式還是十分原始,因此珊瑚礁和魚群的種類十分豐富。東帝汶位於冷暖流交界處,特別適合各類珊瑚的生長,這裡是潛水行家們熟悉的珊瑚三角區範圍,指的是印尼、菲律賓、巴布新幾內亞和索羅門群島之間的三角形水域,單是海域就有超過600多種珊瑚,佔了全球的四分之三,而珊瑚礁魚的種類也是全球之冠,全球37%的珊瑚魚類能在這裡看到。在帝力期間,幾乎每天都去潛水。
我正在旅社裡發愁。雖然有整整10天的時間,這個國家長470公里寬110公里,也不算大,但要使用公共交通旅行,真不容易。在這個旅行的安排可以在彈指間完成的時代,或許不容易的旅行才顯得珍貴,猶如18世紀歐洲的壯遊,每一次的出發都患得患失,下一站永遠充滿了無法規划出來的驚喜。我想到東部去,向住宿店主丹打聽情況,約200公里的路程,但直達車都是夜車,要經過一段可怕的舟車勞頓。即使是長途車,也沒有時刻表,坐滿了人就走,有時凌晨三點,有時四點,去汽車站問也沒用,上了車也不保證馬上開,會一直在城市裡繞到客滿,但你肯定能到目的地。「這裡就是沒有系統,當地人有大把時間,應該回家的時候,車子就會出現了(好玄的解釋)。」5年前來到東帝汶的丹說,當時東帝汶獨立後局勢較為穩定,大量的非牟利組織人員湧入,住宿短缺,丹看準了商機,在帝力開了一家青年旅社。我記得中午路過一座修繕完好的教堂,牆上似乎還能聞到新漆的味道,帶有南歐風格的鐘樓有個大鐘,永遠停在12點半。時間,在這裡並不重要。
由機場通過市中心的大街,集中了帝力捉衿見肘的繁華。
帝力,東帝汶最大的城市,只有一條還算似模似樣的大街,一個新月形的港灣,一座仿里約做擁抱世人狀的耶穌像矗立在港灣的東端, 一個當地華人開的購物商場,無數的天主教堂和墳地,一切人造的景觀都讓北邊延綿的山脈和南邊無盡的蔚藍所包圍。大街上車子稀疏,大多是亞洲發達國家報廢的二手車,其中不少是四輪驅動的越野車,你需要粗獷的架勢才能挑戰這個國家的崎嶇和蜿蜒。當地小巴永遠擠滿了人,車窗前掛滿了各種小飾品,由吉蒂貓到聖母瑪利亞,你若試圖找出其中的聯繫,只會想破腦袋,連年的戰亂本身就是一場又一場的荒誕劇。悶熱的車廂內,年輕司機戴著貝雷帽穿著光鮮的夾克汗流浹背的開車,或許在帝力,司機是一份令人尊重和羨慕的工作,東帝汶的失業率是可怕的80%。擠不上車廂的搭客,身體手腳就懸掛在外,像攀附在樹上的寄生植物,迎風亂舞。大街上沒有一棟樓需要電梯,幾乎都是一兩層樓高,城中最受讚譽也最雄偉的建築是中國人免費為東帝汶造的各種政府大樓。東帝汶有石油,有天然資源,自然有遠道而來的朋友。東帝汶的經濟發展過於依賴石油,佔了95%,是政府最重要的收入,國內的發展及預算都來自石油基金。有分析家認為這並非長遠之計,估計到了2025年,天然資源就會枯竭,前景堪憂,因此目前最令當地政府頭痛的問題就是如何轉型,建設可持續性的發展模式。
只要稍微偏離主幹道,就由城市穿越到農村。腐爛的老房子讓熱帶植物所蠶食,淤塞的河道是蚊子和疾病狂歡的樂園,戰亂的狼藉尚未收拾乾淨。突然草叢間出現一陣奔騰的騷動,流浪的野狗欺負著一群無辜的羊,宛若東非無政府狀態的草原。我拿著相機,拍下這些「真實」,幾個小孩擺出了各種姿勢,讓我給他們拍照,其中一個手持著玩具槍,拍完還驕傲的向我敬禮,軍人或許是小孩見慣並崇拜的對象。據說,為東帝汶的獨立付出過青春的軍人每年能享受到3000至9000美元的退休金,比老年人約300美元高出許多。根據聯合國的數字,約5成人口每天以少於1美元過活,不少家庭的平均收入為80美元,貧困是當地人的家常便飯。「每天都是抗爭,未獨立前為自由,獨立後為生計,生活沒有容易過,一些看不見希望的年輕人甚至會選擇自殺。」住宿的女主人說,昨天的報章上就有一條不起眼的新聞,城北山區發現一具年輕男屍,因為前景黯淡而選擇結束生命。
然而如果你見識過5年前的帝力,或許還是會對它感到樂觀。在當地遇見一個在航空公司工作的新加坡朋友Faloo說,你來得正是時候,前幾年你根本不會想到這裡旅行。整個城市像剛結束戰亂,到處是被燒過的房子,現在相對和平,人們開始相信這是他們的家,哪裡也去不了,並開始積極的建設。到了晚上,一些地方漆黑一片,沒有車就不要亂走。」Faloo提醒我說。在嶄新的帝汶購物中心(Timor Mall)碰頭後,我們在頂層的酒吧喝著價格約普通東帝汶人兩周生活費的雞尾酒,對著帝力慘淡無邊的夜色閑聊著。
東帝汶的農業十分落後和原始,產量很不穩定,甚至喂不飽全國,因此糧食也需要進口。除了石油的出口,另外一筆大宗的外匯則來自咖啡,佔了非石油出口總額的9成,而全國有約5成人口以種植咖啡維生。沒去東帝汶之前,其實就曾在星巴克里品嘗到當地出口的優質咖啡。島國山巒起伏的地勢及濕潤的氣候,是咖啡生長的絕佳土壤。始於葡萄牙殖民時期的咖啡種植業,因連年戰亂而發展中斷甚至停滯不前,不少咖啡莊園被荒廢,任由咖啡老樹拔高生長。由於當地農民負擔不起殺蟲劑和肥料,因禍得福,有機咖啡豆成了東帝汶咖啡最大的賣點。
然而要在帝力品嘗到優質的東帝汶咖啡並不容易,最好的咖啡豆都已經出口有能力消費的世界人口當中。在帝力期間,碰巧遇見了一家才開張兩周的咖啡館Letefoho,簡約的裝潢反而讓它顯得與眾不同。咖啡師是兩個23歲的年輕人,一男一女都來自帝力以南約40公里的咖啡產地Letefoho。
這是家由日本非牟利組織Peace Winds投資的咖啡館,他們引進新機器和技術,幫助當地的咖啡莊園提高生產量和提升烘焙咖啡的技術,並以公平貿易的方式將咖啡出口到日本及歐美澳地區,經過多年的努力,當地咖啡的產量由2003年的2.5噸大幅度增加至2012年的200噸,而所生產的咖啡售價也為全國之冠,大大改善了當地咖啡農的生活。我點了一杯香濃帶有香草味的咖啡,對著帝力蔚藍的海岸線,咖啡醇厚的味道,足以讓人忘記這座城市的窘境。
眼見太陽就要下山,我趕緊叫了一輛計程車,把我送到城市東邊的山頭。山頭上矗立著一座耶穌像,是帝力有名的景點。由耶穌慈悲的角度,去俯視這座城市,夕陽下的帝力,或許可以為一些不堪鍍上一層玫瑰色的餘暉。
帝力的景點不多,沿著海岸有不少富有葡萄牙風格的老房子,不算特別雄偉,可見當時的葡萄牙殖民統治者根本就不把這個偏遠的殖民地放在眼裡。15世紀,帝汶島的檀香木、蜂蠟和香料,吸引了來自印尼,甚至中國的商人前來。1642年,航海強國葡萄牙在帝汶島設立了第一個貿易港口,開始向當地人傳教,並對東帝汶實行殖民統治。
1859年,葡萄牙和當時印尼的殖民統治者荷蘭因爭奪資源而發生衝突,戰敗的葡萄牙將帝汶島的西邊割讓給荷蘭,導致帝汶島一分為二。二戰期間,日本佔領了東帝汶,戰敗後,又恢復了葡萄牙的統治。葡萄牙於1974年開始放棄海外的殖民地,世界各地的葡萄牙殖民地紛紛獨立,東帝汶於1975年11月由葡萄牙獨立,但9天後,印尼擔心赤化的東帝汶會將共產主義散播開來,就入侵併佔領東帝汶長達25年,然而東帝汶人民並不准備就此拱讓土地,和印尼展開了多年的游擊戰。
1999年,在聯合國的監督下,東帝汶舉行了全民公投,絕大部分東帝汶人民要求獨立,印尼軍隊於是展開了大規模的報復行為,大量的東帝汶人被殺害並成為難民,國家的基礎設施也在這段期間被摧毀。2002年5月,經聯合國託管約兩年後,東帝汶宣告獨立,命名為東帝汶民主共和國,此後一些零星的事件造成局勢緊張,到了2008年之後,東帝汶的局勢就變得相對穩定,開始吸引了不少不走尋常路的旅行者前來尋幽探秘。
建國歷史艱難,因此帝力有不少的悲情景點。嶄新的反抗博物館生動的敘說了東帝汶人長達25年對獨立和自由的抗爭和追求。有數據顯示,超過20萬人在印尼排除異己的高壓統治中喪命,無數人因戰亂而流離失所。你很快就會發現這個國家到處是墳場,它們提醒了戰亂就發生於不久前。SantaCruz墳場位於市中心,1991年印尼軍隊在這裡屠殺了超過200多名的示威者,包括一些海外記者,因此引起國際的震驚。我在這個寧靜整齊而擁擠的墳場里細細瀏覽逝者的生卒日,很多生命在90年代嘎然而止。
離開了墳場,我想參觀一個名為Chega!的展覽,住宿主人極力推薦我去看看,說是能了解一段東帝汶不堪回首的歷史。Chega是葡萄牙語,有「夠了」的意思。那是個由牢房改造過來的展覽空間,通過照片展示了囚犯在這裡受到的酷刑。由於門口沒設任何的指示牌,唯有問剛好在附近等車的女大學生。她沒聽說過那個展覽,卻放棄了回家的車,陪我走了很多的路,幫我又問了無數人,還是沒有結果。告別時,要了我的電話號碼,說回家幫我再問問,然後發簡訊給我。這時另外一個貴人出現了,一個年輕小夥子知道我想找的地方,遞給我一個頭盔,說跟我走,我騎上他的車,他把我送到目的地。
我經常到一些所謂落後的地方旅行,總有朋友擔心的問,危險嗎?但旅行的經驗告訴我,這個世界壞人的確不少,但我可以肯定的說好人比壞人還多,而且多很多。
東帝汶尚未學會如何對遊客賣弄花招,最美麗的沙灘也沒有東南亞度假勝地那種常見的擁擠、熱鬧和混亂,或許因此它才經常被譽為東南亞最後的樂園。在這裡你能重拾旅行的樂趣和挑戰,當然你要有不怕麻煩的決心,能忍受沒有夜生活的旅行,能對貧窮及落後視而不見,那麼你會喜歡這個目的地。
公共交通不方便,旅遊設施也不發達,於是唯有破費租車。由於旅行業落後,因此旅行的費用也奇高。在帝力一般三星級的酒店都隨隨便便要價100美元,一頓簡餐5美元。不少外派人士是帝力的主要消費者,國際友人抬高了當地的消費水平。
司機阿里不止是司機,還是個賽車手或亡命車徒。他自詡開車已經有17年,從來沒有發生過一場意外或車禍。「路好走嗎?」由帝力到東帝汶第二大城市巴考(Bacau)是東帝汶最好的一段路。「那之後呢?」阿里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我們就呼嘯出發了。離開帝力,沿著海岸公路,一直往東。我的目的地是150公里外的Nino Konis Santana國家公園,佔地約1230平方公里,這個2007年規劃的國家公園位於東帝汶的最東端,隔著100米寬的海峽,有個名為Jaco的無人島。那裡什麼都沒有,只有東帝汶最潔白的沙灘。
路上車子雖然不多,但山路如蛇,蜿蜒盤踞于山巒和海洋中間,遇見拐彎處,阿里也不打算慢下來,簡直是用生命在開車。印尼政府曾經自豪的宣揚在其統治期間,修了不少路,算是一種貢獻,這是事實,然而把路修好也是為了能更快的動員軍隊,進行更有效率的管制。
一路真美,大片大片的天、海和稻田,偶爾遇見一處無人的沙灘,就讓阿里停下,換上泳裝游泳去。如果你是過程就是旅行的忠貞信徒,那麼你就能在東帝汶獲得救贖,但你絕對需要一個堅強的臀部才能忍受那些瘋狂的顛簸。除了要避開一路的坑坑洞洞,還有野貓狗、雞羊群,這些小動物似乎還不知道汽車的危險,總是在我們飛馳而過的時候,才慌慌張張的橫過馬路,這時候阿里就會機靈的慢下來。如果不小心撞到它們,主人就會突然出現,要求無理的賠償。
我們在巴考停下歇息,中心有幾棟南歐風格的房子,山腳下依舊是無人問津的沙灘和一排排寂寞的椰樹。當地房子無論房子簡陋,也不會怠慢信仰,當地小餐館內就經常飾以色彩斑斕的宗教壁畫。9成的東帝汶人口篤信天主教,司機也是虔誠的天主教徒,星期天都會去教堂做禮拜,那似乎是東帝汶人唯一的社交生活。我說我是無神論者,他露出了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那麼以後你會上天堂嗎?我無法為上帝回答這個問題,反正世界怎麼大,天堂暫時還不是我的目的地。我開玩笑的說。
一停車,就遇見了夾道歡迎的小孩,蜂擁到我面前,井然有序的排隊讓我拍照。這裡是Fatauku族的區域,他們的傳統民居類似吊腳樓,幾根木樁撐起主卧室,陡峭的屋頂鋪上茅草,房子下露天的位置就成了工作、休閑的區域。東帝汶是全球最貧窮的國家之一,但我沒發現乞丐,當時小孩看起來都蠻開心。東帝汶的生育率很高,30歲不到的司機就有3個小孩,他還想要多生幾個,雖然他也坦白說,經濟條件不允許。「但國際組織不會讓我們餓死的。」東帝汶人一向樂觀,似乎還沒學會現代人的未雨綢繆。天塌下來當被蓋吧,他們經歷了那麼多苦難都能挺住。
最後8公里了,司機提醒我,我們由柏油路的盡駛入了一條鋪滿了碎石的小路,車子開始了劇烈的晃動。這短短的8公里,到處都是爛泥和陷阱,要耗上半小時才能攻克。後來遇見的荷蘭旅行者也在此「淪陷」,四輪驅動的車子在泥沼中擱淺,大量的村民就會突然湧現,幫你推車,要點小費。東帝汶的失業率高達80%,國家的爛攤子竟然神奇的創造了就業機會。這簡直是一場醒不過來的噩夢,顛得五臟六腑都要移位,車子才慢慢的駛近了目的地。我試圖抓住車裡任何能穩住我的東西,避免撞到車子的天花板。肉眼所及的前方是長得過於茂盛的叢林。在這條路的盡頭有個名為Tutuala的沙灘,沙灘有個由當地經營的住宿,也是我們當晚的落腳地,沙灘對岸就是Jaco島。
世界的盡頭到了,Jaco島滾上了一條白邊,分割了綠林和碧海,我付了10美元,讓船夫把我送到島上,對他說,兩個小時後才來接我。
由於這裡隸屬國家公園的範圍,加上當地人視Jaco島為神聖之地,因此不能留宿,才保留了島上的原生態。清澈見底的海水,一群群的游魚在各色珊瑚間悠遊,戴上護目鏡穿上蛙鞋,游入秘密的藍色宮殿里,海底的世界儘是無聲的喧嘩,比起陸地上的人間安穩多了。我,一個人,在無人的沙灘,在天和地中間,世界不是本應如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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