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卓君：疼痛點醒人性，美好溫暖生命——讀《活著》

最新 04-20

活著

到底是

怎麼一回事

王卓君

餘姚一職校的語文老師，愛自己的孩子，也愛別人的孩子。喜歡讀點閑書，種點花草，喜歡打球，也喜歡迎風長跑，生性愛追求簡單而充實的生活。今天青羽讀書就為大家分享王卓君老師的一篇美文。

(上圖均為王卓君老師）

「拈一朵微笑的花，想一番人世變幻，到頭來輸贏又何妨……」20歲的時候，每次用歡快的調子哼這首歌，年少的我並不真正了解拈花微笑背後佛性的參悟，就像20歲時讀余華的《活著》，和許許多多的閱讀者一樣，耿耿於主人公福貴為什麼在經歷了父親摔死，母親病死，兒子、女兒、妻子、女婿、外甥都一一悲慘地死去的情況下，還能和一頭牛活著。更難以接受他居然還能「高興地笑起來」，「在陽光里笑得十分生動」，談起牛「心裡美滋滋的」。那笑曾經深深地刺痛了還處於眼睛裡揉不進一粒沙子的年紀的我。今年清明節氣前後，站在不惑的人生時間軸上重溫《活著》，我才開始慢慢看懂福貴那被苦難一再撕裂的人生里綻放出來的笑，以及笑容里平和堅韌的力量。

當然這種平和和堅韌並不是《活著》自始至終的旋律，《活著》是以暴戾和獸性揭開主人公福貴人生序幕的。雖然是重讀，翻看《活著》的開頭的篇章，沒有任何暴力傾向，性情算得上溫和的我會恨不得一個大耳刮子扇向福貴。當然那時的福貴擁有許多有形的財富，有多多：用田地來計算是一百多畝良田，外加豪宅一座；用銅錢來計算可以用籮筐從早到晚地挑一整天——還賭債的那天，福貴就挑了一天。本來這樣的人生勘稱福貴，這樣的故事應該是個喜劇的開場。但作者卻手執一把解剖人性的手術刀，冷靜地劃開生活的表層，快狠准地切向榮華富貴的縱深之處，豁開的口子讓讀者窺見福貴不富也不貴的人性世界。有人說余華具有非凡的文字駕馭能力，他能駕馭不同風格的文字來敘述不同風格的故事，《活著》在表現福貴的人性中惡的膨脹階段，就用粗暴的文字來演繹他那獸性的粗暴：福貴小時候就是個惡魔的化身，剛上私塾的小屁孩就以侮辱老師為樂——當老師讓他念課文的時候，他會得意地說「好，讓你老子給你讀一段」；長大了他以嫖賭為業，當他懷著七八個月身孕的妻子跪在賭場勸他回家時，他既不內疚也不心疼，一勸再勸之下，他盡然出錢叫人把妻子有多遠拖多遠；他還惡劣到一把推倒用鞋底管教自己嫖賭的老父親，並惡語恐嚇；他還在大街上騎著妓女特地去給岳父請安，用自己的無恥撕下親人僅有的尊嚴……總之，開篇的福貴是惡的化身，福貴活著的目的彷彿就是粉碎一切美好。他自身人性中惡的不斷膨脹，使得他身邊的親人人性中的善意苟延殘喘。雖然此時的福貴在物質上貌似最接近富貴，但實際上離福離貴最遠。這樣的福貴以接近畜生近似惡魔的形式活著！他無視別人的痛苦，也感受不到自己的疼痛！但是作為讀者的我，總是被余華的文字帶入文本，被福貴製造的疼痛所刺痛，產生極大的憤怒！今日想來倒成了自己活著的明證了。

（上圖為電影《活著》中葛優飾演的福貴形象）

但《活著》的重點並非在於表現福貴的財富，和福貴的人性之惡。所以福貴的命運並沒有沿著富二代的胡作非為一路走到黑，余華用斷崖式的情節——半年賭博輸光家產，把福貴從富二代直接打回了赤貧，打出福貴附體的惡魔，讓福貴感受到來自人性的初次疼痛。當墊在腳下的錢山田海豪宅被瞬間抽空之後，福貴從祖產的半空中狠狠地摔到一窮二白的地上，這一摔，才讓福貴感受到了人該有的疼痛，福貴才開始活，《活著》的正題也剛剛開始。福貴人生里落下的第一滴眼淚洗去了那蒙住良知的邪惡，他的眼睛這才看到自己的父母妻女。當平日里被自己無視的年僅四歲的女兒護著他，喊他拉讓他躲起來，不果，怕他挨打為他大哭的時候，他第一次感受到「心像刀割一樣」——讓他感受到了自己作為一個父親的疼痛；當他爹躺了三天哭了三天沒有責罵沒有揍他，卻摸著他的手輕聲說出賭債也是債，要抵押全部祖產替他還債時，他再次深深地感受到了「像一把鈍刀子在割我的腦袋，腦袋掉不下了，卻疼得死去活來」——這是作為兒子自責內疚的痛感。來自生命深處的疼痛，喚醒了福貴的良知，作為兒子，作為父親，作為丈夫，作為一個人他開始感受到活著。我一直在想，福貴的父親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秉承契約精神，變賣所有家產為兒子還賭債的硬氣行為，為自己年輕時也嫖也賭也並不光彩的人生寫下了最為出彩的一筆。所以這種疼痛，福貴有，他父親也有。在某種程度上說，來自生命的疼痛既救贖福貴，也救贖了荒唐了一輩子的父親。

似乎小說到了這裡，福貴就該洗心革面，然後開始嶄新的人生，為讀者留下一個福貴版留下浪子回頭金的故事。但是余華的刀筆並未在福貴決心開創嶄新的人生時停止，以此帶給讀者一個淺層的光明感。他繼續冷靜而不乏殘酷地撕裂福貴的人生，把讀者引向對生與死的終極思考。余華把破產設定為苦難的開始，而不是苦難的終點。破產的疼痛是對痛感神經的治癒。福貴的人生里的長痛短痛巨痛隱痛才剛剛開始，因為在余華零度感的筆墨之下，福貴的生命里從此之後吹響了死亡集結號：子債父償的父親因他嗜賭敗光家產而活活氣死；一生護著他的母親因他淪為赤貧，老年操持生計得了病卻無錢醫治而病故；懂事的兒子，以一個小學生的身份為生孩子而大出血的縣長夫人獻血，被抽光了血而慘死；勤勞樂觀的女兒，因難產大出血而死；無論什麼情況都對他不離不棄的老婆，因積勞成疾得軟骨病又承受兒女雙亡之痛而死；實誠勤懇把丈人丈母娘當親爹娘的女婿，因生產事故被水泥板壓死；聰明能幹的外甥，好不容易養到七歲卻因吃豆子被活活脹死。

（上圖為電影《活著》中鞏俐飾演的家珍形象）

這麼多的苦難，這麼痛的打擊，福貴是如何承受住的，為什麼他沒有選擇絕望地自殺，而是依舊笑著，活著？我在《活著》的字裡行間細細追尋，挖掘出福貴人生中值得他好好活著的生命的黃金——那就是福貴身邊每個親人給過他的那些美好的感情，以及和他共享過的美好的回憶。正是這些變成了福貴生命力的黃金，鎮住了福貴，讓他活著！

這些留住福貴的美好的力量里，家珍貢獻最大。如果說生活是道場，活著是修行，家珍一出場便是個得道的高人。她是美好的象徵。福貴自述中評價「家珍是個好女人，我這輩子能娶上這麼一個賢惠的女人，是我前世做狗吠了一輩子換來的。」她美麗，美到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的那種；她受過良好的教育，是那個年代為數不多的女學生出身；她聰明智慧，用隱喻的方式勸解丈夫；她專一而包容，對無論是花花綠綠，還是一窮二白的丈夫都不離不棄；她把兒女教育得極其樂觀孝順乖巧懂事；她孝順公婆，她吃苦耐勞、心靈手巧……總之當你讀完《活著》就會像許多讀者那樣，覺得家珍可以說滿足了男人對女人的所有夢想。我們感受到了家珍的美好，與家珍朝夕相處，同甘共苦的福貴，難道就不能感受到嗎？他不但感受到了家珍的美好，還在人性復活之後，把她當成了真正的珍寶——「城裡小姐出身，細皮嫩肉的，看著她干粗活，我自然心疼」；被抓壯丁幾年後回家，「看著她老了許多的臉，我心裡一陣酸疼」；感受到家珍快不行了，不忍家珍草草被安葬，挨家挨戶去借錢籌辦棺材的執著；女兒鳳霞出嫁後不怕村人議論，背著不能走路，悶得慌的家珍散步的片段；勞動回家後陪因為軟骨病而出不了門的家珍幾小時幾小時的聊天……總之家珍用苦難中寬容的微笑和溫暖的眼淚呈現了美好的力量。而正是這美好教會了曾經進入魔道的福貴美好。

美好所蘊藏著的力量足以喚醒對生的嚮往，何況來自家珍的美好遠遠不止這些。她把女兒養成了最美好的樣子:無論錦衣玉食還是吞糠咽菜都喜歡咯咯地笑著的鳳霞，心疼父親，喜歡幫母親做事，一手帶大弟弟，結婚後深愛丈夫，熱心地為鄰居打毛衣，在短短的生命中得到了父母，弟弟，丈夫甚至鄰居的愛……她把兒子養成了最好的兒子，愛父母，愛姐姐，幫父母幹活，熱心助人，執著而勇敢……當然這還包括福貴自己的父親最後留給自己的責任感；母親留給自己沒有怨言的愛；女婿留給自己如兒子般的貼心；外甥留給自己的聰明懂事；甚至是家人之外的老長工有根留給他的忠誠和挂念，……可以這麼說，福貴生命里出現的這些珍貴的人，和那些與他們一起擁有過的美好日子，使得福貴在精神上是既富且貴的！也為日後一個人活著積蓄了力量。

正如川端康成在《花未眠》中看到海棠時的感悟：（花開了，有一種悲哀的美——進一步就更接近死亡但）一朵花很美，那麼我有時就會不由地自語道：要活下去！中外的文學家們對活下去和活著的終極思考，對美好給予生命的力量也許都有共同的抵達點，余華這樣，川端康成這樣，張愛玲也這樣：張愛玲在《愛》一文中刻畫的老人，經歷了被親戚拐賣又被多次專賣的悲慘命運都被老人一筆帶過，年老了唯獨記得年少時春風沉醉的晚上，桃樹下曾經有個年輕人輕輕說過的一句「原來你也在這裡」的那種美好。也許就是那一分鐘的美好卻讓她記了一輩子，讓她惦念著活下去。所以當死亡的號角一次次的吹響，親人朋友以各種悲慘的方式走向死亡後，擁有過不止一分鐘而是幾十年美好回憶的福貴更應該憑著這美好帶來的力量笑著，堅韌地活著。

所以讀《活著》看福貴，對於你我的意義也許就是的得到這樣一種啟示：活著就是對生命中出現過和出現著的各種美好的最好的回報。充滿苦難的人生中，是美好和溫暖，是包容和愛教會了人什麼是堅韌！堅韌比剛強更有力量，這種力量歸於平靜平和，變得更為強大，強大到儘管不得不承受來自生命的種種深重的隱痛，福貴們都能笑著活下去！當我在清明寫下這些感悟的時候，我忽然想到，儘可能幸福地活著，笑著而不是留著眼淚去掃墓，才是對過世的親人最好的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