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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之時者」:儒學的興起與毀掉

文|理釗

魯迅先生曾引孟子的話稱孔子為「聖之時者」。孔先生趕過時髦,這固然也是有的。然而,真正做了時代「弄潮兒」的,其實還是他的後世弟子。

現在,人們都知道儒學大搖大擺地走上政治舞台,是在西漢,即所謂漢武帝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僅從這一點上看,孔夫子的弟子們確乎是很爭氣的。想當年,孔先生坐在牛車上,輾轉多少國家,吃過多少苦頭,受過多少羞辱——以至於魯迅先生曾考證出落下了慢性胃炎的毛病——來推銷兜售他「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學術思想。但奔波一生,卻終無所成,以至落了個「恍恍若喪家之犬」的名號,至今還在受著人們的「戲落」。可是,僅僅數百年之後,他的弟子們,卻是將儒學推上了「國教」的至尊,孔先生大約也是很可以含笑九泉的了。

漢朝的皇帝為什麼不像春秋時代的國王們,竟然「買」——那時的學者們是信奉「學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的生意哲學的——下了儒學呢?原因是漢朝的儒士們摸透了帝王的脾性,把個儒學稍加改造,弄得讓皇帝們喜歡起來了。改造的方法,說白了就是「引法入儒」,亦即余英時先生所說的「儒學的法家化」。這正如對一件老舊的產品,給予了改進,使人喜愛起來一樣——有一些儒士追趕了時尚,投了「消費者」的所好罷了。

劉邦打敗項羽,得到天下之後,雖然對儒生們多有羞辱,以至於曾拿了儒生的帽子做了便器,但儒生們還是願意積極地向他靠攏的。因為,「入世」做官,幫助天子「治天下」,是儒學的最高理想之一。又因為儒家是不主張自己來做王的,這從他們主張的「孝道」中可以看出——孝親是為了忠君,不像西人柏拉圖,主張由極聰明的哲學家來做王,即「哲學王」,也不像劉邦,看見秦始皇的威風,但好生羨慕地大嘆「大丈夫當如是也」。所以,要想實現這一理想,第一要務就是得到天子的信任。可是要得到皇上的信任,卻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尤其是要得到劉邦的信任,則更不容易,因為多少有點兒潑皮性的劉邦原本就是看不起書生的。然而,漢初的儒生叔孫通,卻是在劉邦那裡得意得很,因為他幫助劉邦找到了做皇帝的感覺。

劉邦做了皇帝之後,那些同他一起打天下的功臣們,由於差不多都是與劉邦相同的出身,除了會打打殺殺之外,於禮節上實在是乏得可憐。史書載:「群臣飲酒爭功,醉或妄呼,拔劍擊柱,高帝患之。」這個景像,確實是有點不成樣子,畢竟不是呼嘯山林的大王了,劉邦怎會不有些憂慮呢?這個時候,叔孫通便看了出門道,提議由他到魯地,也就是孔子的家鄉去徵召他的弟子來,「采古禮與秦儀」後「共起朝儀」。

叔孫通曾經做過秦朝的博士,對所謂的古禮知道多少不敢妄猜,但對秦儀自然是很熟悉的。所以,從他為劉邦設計的朝儀看,其實倒是貨真價實的「秦儀」,也就是「尊君卑臣」的那一套。果然,朝儀一行,劉邦大為賞識,高興地說:「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除此之外,公孫通又提出了「人主無過舉」的高論,也就是說皇帝是永遠是對的。這就更得了劉邦的心。所以,從那時起,「人主無過舉」便成了對待皇帝的金科玉律,把個皇帝的尊嚴弄得至高無上。叔孫通得到了劉邦的賞識,看上去是給儒生們長了一個大臉,可實際上卻是由此而始,儒學已是明裡頂了儒學的帽子,暗中向著「法家」眉來眼去,陰相交通了。司馬遷於史記中說:「叔孫通希世度務,制禮進退,與時變化,卒為漢家儒宗。」

現在,不妨來看一看「法家」。以韓非等為主要人物的法家的主要觀點是:「故明主之國,無書簡之文,以法為教;無先王之語,以吏為師;無私劍之捍,以斬首為勇。」而在具體的治國方法上,則是強調「聖人之為國也,壹賞,壹刑,壹教」也就是說,在「法家」統治下的國家裡,只有「法」這一種東西,對有功臣的人賞以功名利祿,對犯上作亂的人,不論高低貴賤,有無功勞,一律處以死刑。其他,便全都要遵從「一教」,也就是「知萬物之要」的明君的教育,這就是除了把個皇帝捧得高高在上,其他人全都微不足道了

「法家」,說到底,治國的方法無非就是嚴刑竣法,對治下的子民予以赤裸裸的武力管治而已。秦始皇的秦朝,據史書載,到後期,全國受過酷刑的人數已經多於正常人的數量了。秦皇何其雄武也,以偏僻之國,用史傑鵬先生的話說,就是靠了「數人頭(割下來的人頭)、賞功爵」辦法,一舉橫掃中原,一統天下。可惜,凡事總是有一利必有一弊,奉行了「法家」之術的始皇帝,雖然一心想著一世、二世,以至萬世,但未曾料到的是二世剛始,被「法制」治得漸漸沒了生路的黔首,只好「與汝皆亡也」地造起反來。結果,結果自然是讓劉邦得了利了。

漢朝在立國之初,除了缺少「朝儀」之外,也很為確立何樣的治國思想,或者說是用什麼樣的治國之術而費了不少腦筋的。強秦快速滅亡的教訓還在眼前,法家之術是不敢再明目張胆地用了。所以,儒士們還得再開動腦筋,想一些更高明的「學術思想」,以補舊儒的不足。

這當然不乏後人,緊接而來便是有名的漢家儒生是公孫弘。這個人在政治上是大耍「兩面派」的,比如他與眾公卿事先約定好上奏的事情及觀點,但到了武帝面前,卻又違背之前的約定,去順從武帝的意思。都尉汲黯曾因此對公孫弘不滿,直接在廷議上指責公孫弘:「齊地之人大多欺詐而不說真話!剛開始與我等一起提出這個建議,現在卻完全違背在之前的說法,為人不忠誠。」武帝於是問公孫弘此事真假。公孫弘卻側面回答說:「了解臣為人的人認為我忠誠,不了解我為人的人認為我不忠誠。」武帝贊同公孫弘的說法。此後但凡有在武帝身邊的寵臣詆毀公孫弘的,武帝反而越發厚待他了。

武帝之所以厚待他,拜相封侯,我覺得主要還是公孫弘的「學術」更對劉徹的心思,比如公孫弘主張「人主廣大,人臣儉節」,把「尊君卑臣」的主張推廣到了日常生活方式之中。(余英時《儒家的法家化》)尤其重要的是,公孫弘與漢武時的另一個重要大儒董仲舒,發明了一種至絕的辦事方法,那就是「緣飾」「潤飾」吏事。關於公孫弘,《史記》載:「於是天子察其行敦厚,辯論有餘,習文法吏事,而又緣飾以儒術,上大悅之。」《漢書·循吏傳》中載:「孝武之世,唯江都相董仲舒、內史公孫弘……,三人皆儒者,通於世務,明習經文,以經術潤飾吏事。天子器之。」

皇帝為何對「緣飾」大悅之,對通「潤飾」者器之呢?天子對那些犯了法的人要施之於刑,這似乎是天經地義,人們自然也是知道的。然而,儒生們辦起這類案子時,不但要依法而刑,還要引經據典地數其罪惡,用現在的話說,對於犯法之人,不但要殺頭,還要將其批倒批臭。不但要毀滅他的肉體,還要毀滅他的精神。董仲舒在這一方面是堪稱專家的,為此他著了一部《春秋斷獄》,使人每遇案,便可引經書春秋判決。後世學者戴震說:「人死於法,猶有可憐者,死於理,其誰憐之?」所以,這種法子在政治上真稱得上是至絕之術。而後世帝王所搞的「誅心」「腹誹」之類的文字獄,也正是由此而來。

這些漢儒們如此地為天子賣力,天子自然是高興的。於是,發明了「春秋斷獄」的董仲舒更進一步,提出了「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統,法制數變,下不知所守。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邪僻之說滅息,然後統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也就是說,凡異於儒學的全部定為異端邪說,予以打擊和壓制。

現在,法家提倡尊君,儒學也已經將皇帝奉為永遠不會犯錯的天子了;法家講以法治民,儒學也制定了春秋斷獄法;法家要一統思想,儒學也要一統思想,所不同的是法家要用「一教」,也就是皇帝的思想來一統,而儒生們則是要用儒學來一統罷了。至些,儒學算是徹頭徹尾地法家化了。

現在想來,漢武帝之所以最終接受儒學為一統全國的學說,肯定也是經過一番仔細度量的。一方面,經過漢朝「聖之時者」的改造,儒學已經很是合於皇家的口味了;二則,這經過「引法入儒」了的儒學,治起國來確也是比只講實用的「法家」好看得多。

所謂「法家」,嚴格地說起來,算不上是一門學問,它除了有心狠手辣之術外,實在是沒有什麼自成一體的理論思想,實乃一門實用性的技術而已。而且,那一套法術也確是太過於直露,不過「殺,殺,殺」。如果將這一套「學問」像後來推廣儒學那樣,讓全國的學子們都來「學而時習之」,帝王之道還有什麼秘密可言呢?況且,如果真的將「法家」之術在全國赤裸裸地推而行之,也一定會引起人們在精神和心理上的逆反。將「法家」定為獨尊的秦朝短命而亡,就是最好的例子。

可是,一旦將法家之術披上了儒學的外衣,便大有不同了。儒學是講「仁義」求「道德」的,仁、義、禮、智、信,雖也不太成體系,但也頗有「理論思想」的樣子,念起經書來也極為動聽,不像法家那樣,滿口儘是誅呀殺呀地使人恐怖。可是,當年孔夫子為什麼到處推銷儒學而不售?就是因為當時的儒學雖有治國思想,內里卻是缺少治國之術的。現在,經過他的精於趕時髦的後世弟子這麼一改造,可謂成了「兩全之學」了,外面講著仁義道德,內里則又布滿了法家之術,既好看又好用起來了。這樣的好理論,好思想,只要不是糊塗蛋在做皇帝,哪有不將其定為一尊的道理呢?

這樣「外倡儒學,內行法家」,有一個問題似乎就出來了,那就是後來的儒生們,從小學習的都是講著「仁愛」的儒學專業,可進入皇家機關後,使用的卻又全是法家之術,這中間是不是會有一道隔膜需要打通呢?或者說那些初進皇家體制的儒生們會不會有一種「專業不對口」的痛苦呢?

這種擔心是多餘的,一者自漢家儒生們始,後世儒生所學的儒學,是已經過「聖之時者」的精心勾兌的儒術了,法家的精髓已經不動聲色地融合進了儒學之中,正像調合好了的油彩,你已經很難分出哪是「原儒」,哪是「原法」的東西了,比如「春秋決獄」之法,誦讀的時候,除了覺得它天經地義之外,哪裡又會覺得那原本是法家的技術呢?

更重要的是,儒學是最講「道德治國」,最看不得有人「背德亂道」的,現在引「儒經」而斷獄,不但於肉體,還於精神上懲罰那些「敗德壞道」者,其實正暗合了儒家要義。孔子是儒學的宗師,他曾在魯國掌過一段時間的小權。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很快就殺掉了少正卯。也就是說,從邏輯上講,講道德講到極至,就已暗含了「以德殺人」的合理性了。這也是從學術上,法家正從儒家中發展出來的原因——韓非正是從荀子一派的學生。

再從現實的一面說,其實法家的「學說」是太合人的心性和慾望了。皇帝的慾望是他要獨享尊榮,獨掌權力,統治萬民,不受節制,恣意而為。其實,這樣的慾望和心性,又豈止天子和能夠做天子的人有呢?恐怕是所有心智正常的人所共有的,尤其是在中國這個沒有超驗精神追求,只講物質享用的國度里,人們所求的不就是這些東西嗎?所以,後世儒生,即便是學得滿腹經綸,一心要廣大儒學,一旦經過徵召、選舉、科舉進入皇家廟堂,在皇帝面前雖低微得像個孫子,但在他所管治的小民面前,卻是可以做做老子的——這自然可以滿足一點人性的權力慾望。加上又代皇家收收錢糧,過手之間,又可以弄一點餘裕肥己,這又是可以滿足一下人性的物質慾望的。

倡導儒學理想固然重要,但滿足個人慾望可能更具有誘惑力。因此,儒生們進入「皇權體制」之後,雖然所行的不是儒學之道,但於心理上也不會有太大的彆扭。而這,也正是那些官員們在大堂之上大講仁義道德,而在大堂之後卻是從容使用著法家之術的原因

還是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這樣的「明儒暗法」,看上去是完美的兩全之策。可施行得久了,人們便會慢慢地看出,或是親身體會出其中的門道:原來滿口的仁義道德,不過是好看的裝飾而已;背後的殺頭與奪掠,才是真的面目。結果是,儒學的信念與理想悄悄地坍塌掉了,而法家的法術,也沒有人去真的信仰與遵守——現實中的遵守,不過是迫於強權的應付而已。這就是中國歷史一副「道德不行、法治不興」的模樣的真相與原因。這一點,與歐洲中世紀時教權與皇權合一時,並無二樣。

然而,不知道是守著明白裝糊塗,還是自以為得計的真糊塗,歷代的王者對這一套治國之術,卻以為是民眾毫無所知的寶貴的「秘密」,千方百計地愛著、用著、守著、護著。比如歷朝的官家那麼在意的修史。

後一王朝雖然大多用了血雨腥風取代了前一王朝,但天下坐定,修治前朝之史時,把關卻是格外地嚴格,不但要精選信得過的人修史,修完之後還要「御覽欽定」:前朝之所以被替代,是因為他們的仁義道德講得不好,沒有愛民如子,以至慾望無窮,盤剝無盡,天道不行。以此來證明現今的自己是仁義之君、愛民之王。共同保守「外儒內法」的秘密,倒也是諸姓皇帝們心照不宣的契約。其實呢?自漢朝以來的儒士們可能也是心知肚明的,他們不出來揭破,也是他們歷來心照不宣的契約,因為這正是他們生存的買賣。當一個社會上,士人的生存只能靠著這樁惟一的生意時,誰還會出來挑起「貿易戰」呢?至於「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的道德墜落,真的儒學信仰的倒掉,不但不以為意,反倒正是這樁「生意」的由頭呢!

2018年4月20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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