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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毒者、毒販、綁架犯和戒毒老師

採訪、文 | 鄭萃穎

寫在前面:

2014年,我第一次在天堂河戒毒所附近的小院子里見到孟進生。

小院大概十間房,院里晾滿白色床單,門口另搭出一間白色的小屋當廁所。孟進生和找他戒毒的人圍著窗邊的小茶几喝茶。當時他不瘦,也不黑,生活穩定。我們聊了一些令人驚愕的事,例如有人吸食冰毒兩三天不會感到飢餓,過後卻餓得吃再多也不覺得飽,最後吃到胃撐裂而死。

那時候,距離孟進生2005年至2008年的那段戒毒騎行有些遙遠。戒毒騎行的三年里,他引起了全國各地大大小小媒體的關注,據媒體統計,他一共去了300多個城市,134個戒毒所,100個勞教所,40多所中小學校。每到一處,他就講自己前半生被毒品毀了的故事,回答人們對戒毒的疑問。

孟進生個子不高,一張缺乏稜角的臉,眼睛是三角形的,像是皺了太長時間的眉。他三十多歲在監獄的時候頭髮已經全白,現在更顯稀疏。看起來,他是個溫和的長輩,但談起話,就能感覺出他的執拗和堅持。找他幫助戒毒的人往往和他師生相稱。年邁的長相和稍顯年輕的身形,導致與他親近的學生有時喊他「孟叔」,有時叫他「老頭兒」。

曾在戒毒所工作,從心理學出發研究戒毒手段的雨心說:「吸毒者是個大眾應該關注而不想關注的人群。」 雨心在北京戒毒圈頗有名氣。他認為,孟進生用自身經歷影響其他戒毒者的方式,在心理學上說,是「同伴影響」。孟進生將戒毒者帶在身邊的做法也讓他敬佩,「這需要承擔太大的責任和風險,一旦戒毒者偷吸或發生什麼事,和你脫不開關係。而且不少人具有轉染性疾病,並且經濟條件都不行。」

據中國國家禁毒委員會統計,截至2016年底,全國共有吸毒人員250.5萬名,仍在緩慢增長,毒品濫用種類多元並存,合成毒品濫用規模居首位,新精神活性物質國內濫用增多。實際上,還有大量的吸毒人群並未被官方統計在冊。而其中又有因吸毒感染艾滋病的群體,處境更是艱難。如果不被接納,沒有人提供幫助,他們的路越走越窄,很可能走向社會的對立面。

今年3月初,聽說孟進生有再走一遍中國的計劃,我去武漢找他見面。交談結束,他在燈紅酒綠的步行街上穿梭,找尋那家學生幫他預定的,並且昨天已經住了一晚的旅館。他不會用GPS導航,不懂直播,甚至不知道怎麼在微信上建群,看上去和周圍的城市格格不入。

由於沒有10年前的媒體熱度,沒有機構支持,孟進生又不適應當下的信息傳播手段,這次的出行前路未知。「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計劃的是兩年,也可能半路上就交待了。「告別的時候,年近六旬的孟進生站在武漢一間位於網吧樓上的旅館門口,雙手插在褲袋裡,對我說。

——鄭萃穎

孟進生給學生做宣講,學生給他送禮物。

2005年11月8日,在臨沂人民廣場,孟進生騎著自行車來到這裡向市民現身說法宣傳禁毒知識。圖片來自視覺中國。

以下為孟進生口述(採訪、整理:鄭萃穎)。

1

我沾上「料子(指毒品)」是因為一次見義勇為。

我62年出生,祖籍山東,是有家譜的家族,爺爺那輩闖關東來到內蒙,最後落腳在烏蘭察布。因為成分問題,又經歷文革,到我父親之後家裡起名不按家譜走。我爸是個軍人,脾氣犟,後來在當地郵政局是個幹部。我是他的老兒子(最小的兒子)。

我小時候挺聰明,也挺混蛋,個子不高但組織能力強,走到哪兒總有一幫人一塊兒,成天想著誰被打了,怎麼去找回這個臉。長大了,我16歲接父親的班,去郵局工作,是份鐵飯碗。

我幹了好幾年投遞員,幹得非常認真。單位里的人也詫異,我會變得這麼負責。忘填門牌號的死信我會聯繫派出所,尋找收件人。我收到很多感謝信,連續兩年被評為優秀郵遞員。

有一年科室里評快遞投遞小組長,我的票數最高,大家也都認為會是我當選,結果領導突然告訴我,因為不是黨員,我落選了,當選的組長是我帶的徒弟。我心裡不平衡,找領導調了個輕鬆的崗位,三天上一個班,負責接列車郵政車廂上的包裹,沒事就找人喝酒。

有天我上夜班,正喝著酒,看到從單位門外的鐵路上跑來一個人,這人跑過來咚咚敲打鐵門。我看這人滿頭是血,肯定是求助嘛,不假思索先把人放進來。來人一進來就喊「大哥救我」,我把他藏在庫房裡的郵政包後面。

沒來得及鎖門,又有七八個人拎著棍棒、砍刀衝進來找人。我說人走過去了。他們可能也知道我藏起來了,但庫房是國家單位,他們不敢搜,就這麼被我打發走了。被追的其實是兩個人,一個跑了,被我藏在庫房裡的那個血人昏迷不醒。後來跑了的那個找回來,我拿出幾百塊錢給他們,又跟人借錢,把他們送醫院。因為這事,我們結識了。

這兩人是包頭的,做料子販賣。料子的成分和海洛因一樣,是鴉片頭一道提煉程序的產物,純度比一般海洛因要厲害一些,比甘草片的顏色深,是碾碎的粉。用時放在錫紙片上,底下一烤,人就吸冒上來的煙。料子主要出現在內蒙、山西、河北一帶,價格比海洛因高出三倍。販毒的人從鄉下收種植的鴉片來加工。

80年代末90年代初,那時候愚昧,毒品見都沒見過,聽都沒聽過,覺得吸毒太新鮮了,是上流人搞的東西。包頭的兩個人被我送進醫院,醒過來不說吃喝,第一個舉動就是弄這個玩意兒,我很好奇。出院了,他們去我們那兒最高檔的賓館開房間住,一塊聊天,說料子能解乏,而且對夫妻間的事有幫助。我學著弄了幾口,吐得我,黑天昏地,把我難受死了。

我每天給他們送飯,慢慢也抽上料子,找他們說的那種感覺,飄飄忽忽,不疼不癢,什麼也不想,什麼好像都能實現。那個年代流行跳迪斯科,但玩料子不會喜歡那動靜,就喜歡安安靜靜地,去等著想像中的東西出現。跟他們團了一個多月,我毒癮上身自己還不知道。他們離開烏蘭察布的第二天,我覺得身上不得勁,開始發慌,到第三天難受得不行,就去找他們要料子。見了面,他們說,「大哥,我們害了你了。」我也沒多想,後來花錢買料子抽,回去之後越弄越深了,變得貪睡,愛窩著一個地方睡覺,工作什麼的也顧不上了。

那時候我已經成家了,有一個女兒。

沒想到料子這麼費錢。我當時工資一個月130塊,買料子每天100塊錢,抽大後一天花三四百。家裡的積蓄用完,問我大哥和我媽借。家裡人不懂,不知道我的錢用在哪兒了。我媽有天讓大哥去看看我,正碰上我抽多了睡著,料子擺在一邊。我大哥一下懵了,揍了我一頓,差點沒把我打死。揍完我,大哥哭著走了。

我大哥比我長12歲,是他把我帶大的。他當時傻了,不敢跟爸媽說,事後賣家當湊錢,補了我在外面欠的一萬多欠款,讓我馬上停掉。可是我一天都沒停。為什麼說吸毒壞?它讓人性泯滅,一旦走上這條路,只要有錢,根本不可能停。

我開始迴避大哥,也不敢回家住。我在單位里使壞,偷別人郵政包里的東西拿去賣,最後只能自己出去收鴉片,有了錢去周轉,以販養吸。到93年我已經是瘋狂的狀態。

有天我在小縣城裡遇到一個老農戶,他手裡竟然有7斤鴉片,這個吸引力太大了。買入這些鴉片需要2萬7,我還差2萬。我開始成天腦子想著如何去找錢。我有個從小玩大的朋友,他剛從大牢里出來,我指使他去綁架一個孩子,告訴他那孩子在哪兒上學,怎麼哄孩子把他拉走。他很爽快地答應了。

這個孩子的父親是個工頭,和我關係很好。他剛拿到一筆不小的錢,我想,通過綁架,從他那兒弄個兩萬沒問題,他也不會去報警。沒想到人家報警了,孩子沒事。之後,我前半生的路走到了盡頭。

2012年9月17日,南京一車輛內的座椅上有一包粉末狀結晶體,疑似海洛因。圖片來自視覺中國。

2017年6月22日,在第30個「6·26」國際禁毒日來臨之際,甘肅省禁毒委、蘭州市禁毒委在蘭州舉行銷毀毒品大會,公開銷毀各類毒品1噸。圖片來自視覺中國。

2

1993年的8月,我被正式逮捕。綁架加上參與販毒,在我們那兒是少有的重大案件,基本斷定是死刑了。被抓的時候我的腳鐐、手銬都是砸死的,準備槍斃後再卸下來。

因為我獨立生活,父母沒有那麼了解我,消息通知到家的時候,全家老小全懵了。我爸罵我哥沒管好我。其實我大哥已經儘力了,他也沒有辦法。我大哥太愛我了。這一生中,除了父母,就是大哥最愛我。他開始四處託人求人,找檢察院、公安的同學,到處花錢周轉。因為販毒的行為沒有抓住現行,最後我以綁架罪定罪。

我在看守所里,不知道這些事。大哥想辦法來見我,說,哥先把你命保住,五年之內哥想辦法讓你回來。他傳遞這信息給我,也是怕我好強,做傻事。一審判決14年,我完全接受,可這時間比我大哥預料的長太多。他繼續為我的事到處奔走。

我從看守所轉到監獄,入監隊集訓,頭一個月一直沒有我大哥的消息,以前他最多一個星期就要來安撫我一次。我慌得不行。後來我同案收到他老婆的信,提到我們家出事了,我不敢相信。直到我下隊正式服刑,我老婆來見我,我問起大哥,她就哭了,說大哥已經走了。當時我32歲,我大哥才44歲。

後來我才知道,那天大哥來監獄看我,拿出身上全部的520元給我的管教幹警,囑託照顧我的起居生活,才發現身上沒錢了,從監獄往回只能步行,走到第二天早上,快到單位門口,一輛大車正好開出來,把大牆颳倒了,壓在大哥身上。

我大哥話很少,但人緣特別好,從小都是用行動去愛我。只要我有什麼事,他都覺得比自己的事還重要。這麼多年我大嫂還接受不了這事,一直恨我。我還有二哥大姐二姐,他們都跟我斷絕了關係。很平靜的一個家,讓我一出事給攪得……

我大哥一死,加上我還在監獄,我父母的身體馬上就不行了。

我父親這個人,心裡有什麼都不說,我媽則是操勞過度。父親去世前,我在監獄把自己門牙磕掉,獲准去醫院,到了父親床前。他已經好幾天說不了話了,身上掛著那麼多吊瓶。他流淚了,竟然說了最後一句話,「兒子你的今天我有責任」。哎呀我恨自己啊,恨自己。後來又隔了一年,母親也走了。

我沒法原諒自己。想死掉,去靈界給他們贖罪。我在監獄是個電工,工作中突然想自殺,拿著扳手,直接往高壓包上打去,感覺還沒挨著,就被強大的電流噴了出去,打昏了。高壓包一萬伏的電,整個監獄一片漆黑。

等我被救回來,人教科、教育科的人都圍著我,勸我活著,又找我妻子來勸我。教育科長跟我說,你現在決定放棄自己,是一種逃避,誰也不知道你的未來會發生什麼。這之後一段時間,我把自己封閉起來,像個傻子似的過活,去出恭,去機械化的磚窯,都有人看著我,怕我尋死。

直到我妻子來找我離婚。那時候她已經等了我八年,我獲得了幾次減刑,還有兩年就能出獄了,我開始想像回家之後怎麼做個父親,怎麼做個丈夫。那天妻子和她妹妹來跟我離婚,沒有向我解釋,只是哭。我沒法拒絕,哆哆嗦嗦地簽了字。其實我特別理解她。

隨著年齡增長,我在監獄裡想明白了很多事。離婚以後我開始規劃自己該怎麼選擇生活。我回想自己是如何因為小小的幾口毒品,一環扣一環地走到這樣的結果。以後我是要為了活著而活著,還是為了某種意義去活著?我能做點什麼事?

冬天,有一次下雨,其他人在屋裡學習,我自己淋著大雨在院子里倒著走。他們都說我是怪人,沒人敢理我。我邊走邊立了願,想著,既然這一輩子毀在毒品身上,那這輩子我的生命也將交付在這件事上,我要跟它較勁,只要它存在,我能較勁到什麼程度就到什麼程度。首先我自己絕不復吸,再吸毒的那天就是我死的那天。

最後一次在呼和浩特減刑後,2003年,我刑滿出獄,走出監獄大門那天,我穿一雙布鞋,一身藍色衣服,拿著給我的27塊錢,這是我10年所有的財產。

呼市到集寧需要12元的路費,我決定步行十多公里到呼和浩特市區,再聯繫家裡。可這十年間外面變化很大。我學著別人進了電話亭,但不知道打電話要塞蹦蹦,怎麼打也打不通。步行到車站,我餓得受不了,花了21塊錢,兩碗面,一瓶酒,狠吃了一頓。然後我混上了去集寧的車。

集寧也已經大變樣。二哥把爸媽的房子賣了,家裡人不願接納我,我暫住在二哥的一套舊房裡。我原來的兩套房子都給了前妻。可我回來的消息馬上就傳了出去,以前結識的社會上的人,開始來找我,每天一起喝酒唱歌。我太厭煩了。

有天,老友們吃完飯,在酒店開好房間,拿出料子,啪地往那兒一擱。突然一下子我身上的慾望湧上來,我毫不猶豫就要去拿。幸好理智還在,我轉身跑去衛生間,打開水龍頭,從頭往下灌了一身涼水,當下我清醒過來,扭頭就跑出去,找車拉我去父母的墳頭。

父母的墳在荒野上,就那樣一堆土。內蒙的風特別大,太凄涼。我在墳前嚎啕大哭,待了一個下午。我發誓只要我活著,就不去碰毒品,我活著,會給他們,給社會一個答案。

3

我決定要騎單車走遍全國,宣傳戒毒。我要用行動說話。把自己赤裸裸地拋給社會!讓人們去評價,去思考毒品的問題。這個決定做出來,我們當地人都傻了。

2005年5月2日,我帶著出獄後在磚廠拉爐灰積攢的3000元,帶著行李和修車工具,帶著自己的思想,從集寧出發。由於沒有政府機構的認可,我到處碰壁。

我騎著自行車從內蒙古東部向東三省走,遼寧走完還沒進黑龍江的時候,帶的錢用完了,我坐火車回家,賣掉了二哥送我的舊房子,拿著3萬塊錢再出發。之後走完東三省,我又沿著山東、河北往南,跟著地圖,每天走200公里以內的路程。我決心在2008年6月26日,國際禁毒日的時候,走完全國,來到北京,還放言說,如果那天我沒到北京,就是在路上交待了。

第一次走全國之前,我在集寧的朋友家遇上一幫小輩,他們願意跟我接觸。可在接觸過程中,我碰見他們幾個人坐在桌前,桌上擺著抽料子的工具。這麼點大的孩子沒什麼意識,就敢瞎弄,我很揪心。之後三天我天天請他們吃飯,跟他們講我的故事。最後他們認識到了,幸好還沒上癮,他們跟我表態說不會再碰。這是我第一次覺得自己的經歷能幫助到其他人。

我出發之後,在各地發放禁毒宣傳單,跑去各地戒毒所、戒毒機構、高校,希望能做宣講。最開始總是要輾轉各處辦理手續,聯繫人,逐漸有媒體關注後,就容易了許多。

中國規模最小的戒毒所只有十幾個人,最大的上萬人。戒毒所里也有心理輔導,有勞動,安排學習,跑操,像部隊一樣正規化。不過畢竟是人身自由受限制的地方,方方面面受管理,人會有些壓抑。我在戒毒所里見到過一些很小的孩子,最小的只有12歲,他父母吸毒,都被關著,爺爺80歲了還在吸毒,也養不了他,只能送到戒毒所。這些孩子在強制戒毒所一下認識這麼多社會人,會受很大的負面影響。

路上有遇到困難的時候,也有被當地販毒人員不待見的時候。在天津,有關部門進不去,幾個地方來回推託,我只能在街頭宣傳。在雲南大理,也沒有走進戒毒所,我在街上擺攤,發傳單,跟過往市民講我為什麼騎單車走中國宣傳戒毒,突然後邊有人一腳把我踹倒,我的資料本子掉在地上,上面有各地禁毒委的簽字蓋章,那人一看就跑了。最氣人的是在遼寧,門衛不讓進,領導見不著,社會上的人打我,說你在這兒搗什麼亂。我說我大牢都坐過,有種把我撂在這兒也算個結束!你們在這條路上走著,結果遲早不比我好。對方一聽,覺得哎這哥們有點兒說法。

後來吃飯時我又遇到了他們,聊了一頓,還成了朋友。

感動的事也多。有人開著車幾十公里追來,就為給我送件衣服,也有送兩百塊錢的。有次我剛離開一個城市,在城邊上被四個學生截住了,說,老師,您給我們感觸特別深,這是我們所有同學自發捐的零花錢,你在路上用。一把票子里有一毛的,也有五毛的。

我也去了中緬邊境,不是去宣講,就是想知道為什麼金三角這個毒源屢禁不止。我沿著緬甸邊上一條河流觀察,國界線上有山脊有河流,河流有深有淺,有寬有窄,即使邊防看守得再嚴格,也會有漏網的。

我就這麼邊走邊休息,大自然也帶給我很多有意思的事。我看到大海,哎呀好美啊,我喜歡它。沒有人聲,就我自己。面對大海我吼幾聲。可是咱沒在海邊生活過,不知道什麼時候漲潮,睡起發現,我漂起來了,晃晃悠悠地在海里呢,帳篷也撿不動,自行車也漂著。

有時候我看到奇里古怪的大樹。有時候看到一塊石頭,覺得它跟我有緣,就搭起帳篷跟它睡。

下雨天,我在野外搭帳篷睡,第二天醒來,身上一抓,一摸一條小蛇,睜開眼,好傢夥,不止一條,好多呢。它們也在避雨。但把我嚇得呢,害怕呀,帳篷也不要了,我跑了。

有年在福建,我還記得那時廣播里每天都在播一號颱風」珍珠「,說」珍珠「要在汕頭登陸。我正在往汕頭走的路上。人嘛,挑戰大自然,就想看看颱風什麼樣,北方人沒見過颱風嘛。快到汕頭要進城時,颱風來了。我當時離海邊不遠,趕緊往市中心走。海浪嘩嘩地捲起,我心裡害怕,沿著公路往城裡跑。颱風速度很快,堅持不住的時候,我就抱著路邊電線杆子不放,自行車被吹跑了。後來我稀里糊塗不知怎麼被刮到一棟居民樓附近,幾個人拉著手把我拽過去。我說不行,非得把自行車搞回來,一切東西都在自行車上。

還有一次在青海,前一晚喝了點酒,第二天早起不餓,我打算走到中午再吃。結果這一走,直到天快黑了,還看不到一個人、一個村子。走到海拔4000多,嚴重缺氧,看著前方100米有塊界碑,推著車怎麼走都走不過去。後來就暈倒了。當我醒來,睜開眼,太陽正要落山,我爬不起來,看到公路邊上有個被汽車軋過的塑料袋,袋裡裝著個饢,和石子、塵土壓在一起。我本能地感覺到它是食物,拿過來就吃,和著土,管它什麼的,餓得呀。其實再往前走不遠就是下坡了。哎呀可有意思,老天給的東西你想不到。那是我記憶最深的一頓飯。

這一路上我沒敢放棄,如果連自己下決心制定的方案都沒有完成,遲早會被毒品的誘惑打倒。

罌粟地邊的佤族村寨。圖片來自視覺中國。

「金三角」毒品種植基地稱鴉片的當地人。圖片來自視覺中國。

4

2008年之後,越來越多的戒毒者來找我。國家也給我發戒毒志願者的證書,發到內蒙古又轉到烏蘭察布禁毒辦。這一路上我抱著贖罪的心態,過程中遇到好多類似我的人,他們很迷茫。我不知道該如何去影響他們,或者用什麼方式提供幫助。

2010年,我在福建遇到一些想要戒毒的人,我們在南安市石井鎮成立了一個戒毒家園。院子有9個房間,院子里配備洗澡設施,每天讓大家吃好。如果今天想吃海鮮,我們就出去釣魚,每人一根魚竿在海邊坐一天,釣回來吃,想吃蔬菜就買一些菜。這些人都抽煙,而且要抽好煙,這是個大的開支。其餘就是油鹽醬醋這些。9個戒毒者像一家人那樣每天生活在一起,談些正能量的東西,大家的思想轉變很快。我們活得很開心。

一開始,我們每人承擔1400元的房租和日常開銷,可是這點費用很快就用完了。我們這些人有開車跑運輸的,有做食材的,大多數也沒有太多錢。這幫窮人們反而過得很踏實, 至少這一年不去吸毒了。我們也去參加一些公益活動,比如撿垃圾。那9個房間走出來的人,有很多不碰毒品維持到現在。

我相信有一種力量,當你在做一些正能量的事,這種力量會推著你,保護你。

戒毒家園因為經費問題關閉之後,我來到北京天堂河戒毒所,成為一名特殊的志願者老師,兩年之後,戒毒所開始每月給我支付工資。

其實在強制戒毒所里的人,毒癮帶來身體上的難受已經不存在了。難受勁兒一般在看守所就過去了。很多收費高得可怕的自願戒毒機構,不管用中藥西藥,也都能讓人身體脫毒。但生理脫毒只是戒毒的前奏。

吸毒給人帶來的快感和慾望達到了性的百倍,一個正常人可以一年兩年、十年八年沒有性,但一旦毒品出現,會難以控制。毒癮的快感在腦海中永遠存在,把這一頁刪掉,不可能。以前國外傳進來的手術,腦部開顱,切斷毒品帶來的興奮感受,結果人是不想吸毒了,但不知道什麼事情能讓他高興了,人變成了傻子,那是毀滅性的。後來這種手術被叫停。

我在天堂河戒毒所附近租了一個院子,幫助各地來找我戒毒的學生。很多找我的人不適合戒毒所,這些機關不收,可是我不能不管。我知道他們多不容易,多無奈,多不想要這樣的生活。如果他們心態不好,對社會是多大的隱患。比如吸毒患艾滋病的群體,大家現在避而不談。他們不被周圍的人接納,女孩子多從事娛樂行業,男性販毒謀生,當地機構也不願意抓他們,抓了是個負擔。我督導了幾個這樣的學生。

以前,我接收戒毒者是盲目的,誰來都行,現在我會選擇。大家在一起吃飯喝茶,聊天時,我會問,你準備好要戒了么?放得下么?為什麼要戒毒?那回答可就不一樣了。有的說這段時間抓得太緊了,或者實在沒錢了,或者再不戒老婆就不跟我過了,這些人是迫於壓力,還得溝通。如果不是真正骨子裡想戒,那是戒不了的,我會委婉拒絕他。只有覺得別人比自己重要,戒毒不是為自己而戒的,我才能感受到是真正要戒了。

這幾年,找我幫忙戒毒的人,我會和他們同吃同住,一起生活一段時間。就是平平淡淡,正常的生活。

一起生活的時候,如果他有毒癮複發的跡象,我能夠感受到,這個時候就需要引導。比如,感覺到他已經開始出汗了,已經開始心神不定了,我就用行動去強迫他轉移,我會突然說,哎,滿足哥們兒一個心愿,咱倆去泡桑拿去。

另一個主要的環節是出去玩,去爬山,或者做公益。身體難受,到晚上體力耗盡了,累得什麼都顧不上,倒頭就睡,一天就過去了。

也有失誤的時候。有次一個經濟條件很好的成都女孩子來找我,我們說好,要改換環境異地戒毒,去上海待7天。有天,女孩子在房間里休息,我中午跟人吃飯喝酒去。她用著戒毒藥物,我知道她不會太難受。等晚上回來,我突然感到不對勁。這女孩子在屋裡打掃衛生,唱著小曲兒,服務員乾的活她都幹了。我問,她也不說。後來我又帶她去北京走了幾個地方,一共相處一個多月,臨別的時候她哭了,終於說起那天在上海,她趁我不在,坐飛機去了成都,在機場抽了幾口又回去。

讓我感到無能為力的人也很多。比如一個北京有錢的老闆,因為痛風去治病,最後轉變成嗎啡成癮。因為是醫院造成的醫療事故,連續十年這家醫院無條件地給他打嗎啡。現在他去醫院比去超市都利索,因為一次只能維持五個小時。這些年他開始付款打嗎啡,逐漸沒有精力管理公司,敗得也很快。

有的是在我身邊,眼見著死掉的。一個三十多歲老家遼寧的年輕人,送到戒毒所戒毒三個月,本來身體很好,可出來之後在北京還是有渠道,他拿到了毒品。三個月沒用,突然用了高純度的東西,在地鐵衛生間里,他一針把自己打死了。眼見著姐姐帶著弟弟,熱熱親親地來北京,僅僅三個月,姐姐抱著骨灰盒走了。這事刺激了我一下。可難受可難受。

兩三年前,有個蘇州來的中年戒毒者又來找我,他是個自由職業者,自己做些小生意。十年前他曾經是我的學生,後來複吸了。那次戒了一段時間,我帶他去醫院檢查,醫生拽住我說,這人麻煩了,是HIV感染者,他心理極不平衡,有報復社會的想法,極其危險。我沒徵求他的同意,就通知公安局把他抓了,送進戒毒所。當時他恨死我,恨得咬牙切齒。我跟他說,兩年後我還是從這裡把你接回來!你要把心態調整好。現在他已經出了戒毒所,我也花了七八千元,和他回去跟家人溝通,出去戒毒,買葯,跟他老家的社區打點好。最近他聯繫我,想跟著我走,可是我條件有限,帶不動他。

這些年我帶過的學生不止百個,真正受益已經走出來,不接觸毒品三年以上的,應該差不多有20個。每年年三十後我會去回訪這些學生。

孟進生在騎行三年戒毒宣傳期間演講。

孟進生帶著學生在北京香山做公益,撿垃圾。

中國國家禁毒委給孟進生頒發的證書。

5

最近我又去了天津,見到了過得好的和過得不好的學生。過得好的,帶著我滿天津玩兒啊,住賓館,吃飯,各處轉。不好的,我得給予適當的幫助和支持。有的人內心明白了,我再給他一點點力量,他會自己邁步。走出來的戒毒人都會是全新的狀態,難以想像每個人的潛力。我有一些學生戒毒之後做生意,現在過得很富有。

我想如果我去做生意賺錢,那就是為了活著而活著,活不出價值,無非就是賺點錢消費去滿足自己。但是如果我今天有可能可以救一個人,我會在他身上下很大心血,因為救了他,就是救了一個大家族。就像曾經的我,每一個吸毒的人都影響著一個大家族。

我現在的生活很平靜,但心裡鬧得慌。這些問題這麼嚴重,身邊的學生這麼多,好起來的有,不好的現在還在街上偷錢包呢。我整天想這些事,腦子裡亂著呢,有時候做夢做得渾身是汗,夢到哪個人突然消失了,半夜會哭起來。我能不能再為他們做點什麼?

這幾年我都是選擇性地在走一些地方。現在我56歲了,我有點急。我想給自己兩年的時間,把中國的強制戒毒所再走一遍,還有去大學校園裡做預防教育。我想在60歲安穩下來之前,力所能及去做想做的事情。

負罪感?這是永遠存在的,但現在對我來說已經不是對不起誰的問題了。父母、大哥真的已經不在了,我的問題就是怎麼安撫自己,安安心心地把剩下的時間走過去,問心無愧地去交代這一生。

孟進生錄製魯豫有約節目,那期講述孟進生的故事,並稱他為「戒毒奇人」 ,當時孟進生染了黑髮。

孟進生在雲南某個與緬甸交界的一國兩寨村子發放戒毒宣傳單,有的當地人不認識漢字。

—— 完 ——

鄭萃穎,如果有故事在身邊出現,不寫不痛快的界面記者。

題圖:第一次進行全國宣傳戒毒期間,孟進生走到雲南,正碰上潑水節,小靈通被水潑壞了。

除註明外,其他圖片均由被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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