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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木文學獎徵文選登:絹鳥

簡介:一個有夫之婦和一個有婦之夫一起搭伴去古鎮旅遊,遇到第三個男人,引發了每個人對人生的思考。

第一章 啟程

她叫米禪,短髮,不是那種現在流行的波波頭,參差的黑色劉海垂在額頭,又不像是那種死板的五四青年。她經常一襲黑色的無袖棉布連衣裙,簡約大方,手上提了黑色的小布包,摸上去卻是皮革質地的有型,總是被書本撐得滿滿的,往深了看去,幾隻筆,一包煙,散落著,這個包無印良品有賣,沒有拉鏈也沒有扣子。

她不愛講話,看上去內向而低調,但與人交往有時又活潑的過分。

不經意的一次,她舊時的同事問她,要不要一起出去旅行,他要去一個叫源西的古鎮採風。米禪像往常一樣說沒時間,回了他,但其實她有時間,不是不想去,只是,她作為已婚女人若同別的男人單獨出行,不合適。他也沒有再說什麼,也是如往常一樣說下次有機會。

他叫涵,喜好戶外旅行,也許是她以前一直和他說她想往那種天然而美麗的地方,他便有旅行的新計劃,就來問她是否願意同去,他習慣來問,她習慣了拒絕,他亦也習慣了被拒絕。

米禪隨手百度了源西這個小鎮,在江南,現正是梅雨季節,那裡應該是陰雨綿綿的爛漫情調,與這裡一年到頭的炎炎夏日定是不同,帶著陰鬱氣質的美輪美奐,卻有些壓抑,配了淅淅瀝瀝的細雨。網上大多是些明清民居,青石牌坊,或是些櫻花水景的圖片,不免讓她想起《橘子紅了》這類電視劇,米禪覺得自己就如其中的大太太般的心境,守著鄉下的橘園,過平淡無奇的傳統日子,要好過那大上海的富貴夢。

日子平淡了這麼久,總是要有些改變,她想過自己去,但又害怕自己去。糾結了幾天,最終還是沒能忍住,給涵打了電話,心裡盤算著若是他還沒走,也許有一路的緣分。

涵聽到她的聲音,很高興,迫不及待的訂了兩個人的機票,還用調笑的語氣威脅米禪不許變卦,米禪咯咯地笑了他。他問她怎麼改了主意,她一時不知怎麼說起,沉默了好久,涵說見面了,再給他講故事。

他們在機場見了面,米禪穿了及膝的花布棉半裙,簡約的黑色皮包斜壓在有些微舊的白色T衫上,很平淡,也很平靜,她微微翹了嘴角,就算是沖他打了招呼,他沒多說什麼,只是一個勁的忙前忙後,幫她提了箱子,帶著她登機,在這裡她被照顧得很好,等起飛了,轟鳴的引擎聲響起,趴在摺疊桌上的她才意識到,今天她還沒想過譞。

譞是在米禪夢中出現次數最多的男子,他是她的高中同學,也是她的老公。對於很多女人來講,結了婚安了家,便是故事的結局了,但現實中卻是米禪故事的開始。一次她去他的書房整理,失手打翻了一個文件夾,紙張散落一地,她一張張的拾起,然後,她看到了,其中的一頁寫著幾十遍一個女人的名字,她認識這個名字,瞬間大腦一片空白,坐在地上,盯著那頁紙,來來回回的摳著手指,直至斜陽的光輝透過了窗子晃了她的眼。她認得他的筆跡,無聊煩悶的時候,他就會寫他念的女人的名字,直至寫滿整張紙。在她上了鎖的抽屜,仍然保存著一張他寫滿「米禪」的已泛黃的紙。

米禪想得有些發獃,竟沒有聽到提示扣緊安全帶,直到涵的雙手伸到她的腿上幫她繫緊,才回過神來,忙推說不好意思,臉上無端泛起了絲絲紅意。其實她有些想和他講她的家庭,她的感情世界,她總是需要個發泄的人。

下了飛機,涵見她有些疲憊,便開口問她是否需要先休息一晚再去源西,米禪想說隨便,涵又插了口,說源西有個親戚要去走一趟,希望她不要介意一同過去,他記得她曾經說過她喜歡的爨底下村的那個小客棧,他覺得她應該喜歡那裡。

涵不知從哪裡弄來輛車,米禪看了眼車標,「呦,還是輛寶馬。」他沉默地笑笑,說是親戚家的。去源西的路上,米禪靠了車窗,望向外面路邊那一排排的合歡花樹,偶見幾片花瓣緩緩落下,倒和落葉歸根有幾分相像,她說涵你一直在外面,終究也是要穩定下來。涵朝她的方向欠了身子,無奈的又是朝她笑了笑,說,「本有好多話想與你說,見了面反倒只會笑了。」沉默了好些時候,快到源西,米禪突然問他,「你說男女之間會有純粹的友誼么?」涵思索了好久也沒有回答,直至停了車。

到時黃昏將過,涵幫她從後備箱取了行李,又在小巷間走了一段路,古村落的不像城市裡夜晚也燈火通明,有些暗,米禪穿著的高跟涼拖踩到石頭不小心打了滑,下意識的忙拉了涵的衣襟,涵側了身,扶了她的手走著,這場面,和前幾天的夢相似著。她夢到和譞手拉手,在霧氣氤氳的叢林中,一起走過荊棘小路,越來越遠。

應該是地面鋪滿的青石板傳走了高跟鞋嗒嗒的聲響,驚動了人,米禪透過空氣中瀰漫的陣陣濕氣,影影綽綽見那巷子的盡頭顫悠悠走來一位老人,提了一盞煤油燈,借了光線,透過淡黃色的玻璃罩子看去,有些駝背,一身青灰色土舊袍,布滿皺紋的臉卻看不出表情,讓她有些畏懼,故意放慢了腳步,躲在涵的背後。米禪沒想到來人正是涵的親戚,涵迎上去寒暄,老人聲音很低沉,她站在涵的身後,聽見他稱呼涵為「少爺。」老人回頭米禪看了一眼,沒有其他言語。

那是一座類似北京四合院的宅子,卻獨少了東廂房,西廂房竟並排著坐了兩個屋,由一條石子小徑相連,中間通了青磚堆砌的月亮門,兩側栽種了些花花草草,青白色大門開在東邊,繞過影壁牆,便是東院,東院沒有房子,是個園子,北面一個荷塘,老人簡單的介紹了宅子,便領了涵和米禪入住了西屋,涵在外間,米禪在內間,涵知道她有些乏累,囑咐了她好好休息,又添了句「那個人是老董,是這宅子的管家。」

第二章 黑夜

她關好裡間的門,隔著門邊換著睡衣,邊同他打趣說,「剛才我聽他喊你作少爺。」涵在外間收拾背包,拿出珍藏的相機,調看著,「老董一直這麼叫,改不了。我之前沒說帶你來,就收拾了這一間屋子。你見諒。」

「沒事。」米禪外表雖然看起來矜持做作,內心卻是個光明磊落的人,「這有什麼。」出門在外,不能講究太多。「你睡外間,還能做我保鏢。」她咯咯樂起來。

突然她似乎感到窗前的光影晃動,她沒叫涵,自己大著膽子走到窗口,扒開窗帘,窗子是開著的,鄉下的晚風拂來,直撲在她面上,靜謐的村落,並沒有特別的地方。她忘記了害怕,抬起頭,星光璀璨,眨著眼睛,一顆顆分得很清楚。

米禪收拾妥當,打開門,問涵她應該去哪裡洗漱,這一天都在路上,又是夏日炎炎,身上都成了粘毛的滾子。言外之意是想洗個熱水澡,衝去汗漬,也衝去疲憊。涵愣了一下,這古宅子,可能並沒有現代化的衛生間。米禪等他半天不回話,見外間桌上的暖水瓶和電水壺。「今天就這個湊合吧。」

涵不好意思地笑,他明天得問問老董,第一次帶女孩子來這裡,總不能如此怠慢。米禪從水缸里舀了涼水到電水壺裡,想到剛才借著月光在院中看到的那口井,幸虧這裡有電,不然這日子她都不知道怎麼過了,她自嘲著笑。涵也說,「所以我也並不常來。」他騎單車入過西藏,坐綠皮火車去過新疆,很明白,每個人都說鄉下景緻好,但卻沒有幾個誰願意長期生活。

米禪靠在桌旁等水開,拿出手機,搜索了下,附近沒有wifi,還好她開通了4G,將今天路上拍的幾張照片上傳了朋友圈,自己也擺了個萌萌的姿勢拍了照片。涵餘光掃倒也沒說什麼,繼續搗弄他的寶貝相機。「這是你什麼親戚家?感覺怪怪的。」米禪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怪嗎?」涵沒抬頭,電水壺發著熱氣,滾滾水聲越來越大,突然嗒的一聲,水開了。米禪把水小心地倒進暖水瓶,又繼續燒了一壺。涵見到米禪盯著架上的銅盆發獃,「所以我才說你可能喜歡這裡。」涵知道,她喜歡自然的,不是那種刻意的作為旅遊景點的古鎮,這裡是他家的祖宅,也就這件房裝了電線,拉了電燈,其他房間還保持著清朝的古樣。

米禪用自帶的竹纖維毛巾擦臉,「這裡,就管家老董自己住?」她看過一些恐怖的國產電視劇,很多場景都設置在這種偏遠鄉下的老屋裡,看著這古香古色的傢具擺設,外面連狗叫聲都聽不到,越想越覺得毛骨慫人,幸好,還有涵在她旁邊。

「應該是吧。」涵調試好相機,也開始整理起衣物,他是男人,也不避諱,直接就在米禪面前脫起衣服。米禪見到他健碩的腹肌,臉紅著背過身去,接過話,「就沒別的什麼人?」她好奇。

「應該沒有吧。」涵也並不知道很具體,這個小鎮的人基本都離開了,只有老董願意留下看房子,說這裡有他兒時的回憶,老董今年都七十歲了,他是想落葉歸根。

「剛才我好像在窗口看到了人影。」米禪倒了杯滾水,「有你陪著,我倒是不怕了。我從心裡把你當作我的朋友。」米禪對涵講,卻沒看向他,朝杯口吹涼了水,遞給了涵,涵接了水杯,「我也一直記掛著你,你想得多,就容易觸景生情,你看,這夜裡很靜,之前你定是看錯了,除了你我和老董,沒有旁的人。」他也朝杯口吹了吹,又把杯遞給了米禪。她低語,「或許吧。」

涵和米禪的距離也就半米,但涵覺得還不夠近,又往前移動了一小步,基本就要貼上,她下意識後退一步,涵再往前一步,她再後退,他再往前,就這樣直到米禪靠到牆角,無路可走,涵停在她面前,拂起她剛才洗臉掉落眼前的劉海,「怎的這次就有了時間?他不管你?」米禪俏皮地反問了句,「怎地你到處遊玩,她就不管你?」

氣氛突然曖昧起來,兩人都覺得有些尷尬。「累了,還是睡吧。改日再講吧。」他後退了一步,朝她眨眨眼,「好好休息,明日還要走路。」米禪乖巧地嗯著。

米禪回到內間,插好門閂。背靠在上面。心突突直跳。雖然她也不相信男女之間有什麼純潔的情誼,但是她也確實只把他當作要好的同事和朋友,並沒有其他的想法,即便想起譞,現在都不覺得是愛,而是一種執念,執念他為什麼不能只愛她一個。她知道,他身邊的女人無數。她累了。尤其,結婚幾年來,他們並沒有孩子。

涵去了外面院子,趁著八月的夜色,在月亮和眾多星辰的見證下,涼水沖了一個澡,舒爽了許多。

她拉滅了燈,躺下,緊了緊被子,又再緊了緊,直到貼上她的每一寸肌膚,這樣才安全,才溫暖,閉上眼卻半天睡不著,便玩起了手機。

打開微信,她想問涵有沒有睡,又擱置了,隨手打開他的朋友圈,除了各地的風光照,他本人的旅途照,倒是有幾幅絹畫的照片引起了她的注意,放大了看竟是一些水墨風景畫,有花鳥,山川,也有河流,米禪不懂畫,看不出好壞,畫的右上角蓋著紅印,她認不全,像是有個生字。她忍不住發消息問涵,「你還賣畫?」

涵也沒睡著,給她回了消息,「親戚畫的,幫忙賣。說起來,這裡除了你,我和老董,可能還有一個人。」「你別嚇唬我,告訴我是鬼。」米禪想起之前在窗前看到的影子,嚇得一個機靈。

第二天清晨,米禪穿戴好,整理好隨身物品,去外間準備洗漱,看到管家老董已經準備好了早餐。早飯很簡單,粗米粥,幾樣小菜,煮雞蛋。涵將一個剝好的雞蛋放到米禪碗里,她說了聲謝謝,正好看到老董給涵的碗里放了一個雞蛋,「少爺,多吃點。」

第三章 荷塘

吃罷飯,她同涵全副武裝,出去欣賞風光加拍照。

路上她學著老董的語氣,叫他「少爺…少爺…」搞得涵很不好意思,「你再叫,小心我不客氣。」「怎麼不客氣?」米禪穿著運動鞋,有點喘氣,古鎮依山而建,若想拍到整個古村落,必須登高。

「你說呢?」涵扭頭沖米禪壞笑著。

「哈哈。其實,這種事情,一個巴掌拍不響,就比如,一男一女在一起,需要兩個人做決定,但是分手,一個人的決定就夠了。」她發表了男女的意見。「你還挺懂,是這個理。」涵也哈哈笑。

他們都是成年人,她有夫,他亦有妻。他倆出來一起玩,說與外人聽,那就是搞外遇來了。可是他倆真不是。手都沒曖昧的拉過,他們是男女曖昧關係前純潔的友誼。

穿過小巷,走了沒多久,來到一個挺寬的鴻溝前面,想必以前是運貨的溝渠或是一條不小的河流,足有十幾米寬。如今倒是只積攢了些許雨水,溝里長滿苔蘚和爬山虎類的雜草。幸好,溝里豎立幾個大石墩,上面鋪了水泥石板,作為通過的橋。水泥石板足夠寬,可能有兩米寬,所以沒有修建護欄。米禪彎下腰,用手指摸了摸,能感到略微濕意。

她踏出第一步,望向溝底,足有七八米深,頓覺眩暈,不敢向前走。「別往下看,這石板這麼寬,直直往前走就過來了。」涵馬上給她做了一個樣子,不出幾秒功夫,就走到了對面,沖她招手,「你也過來。」

米禪透過水霧般的空氣看到涵在對面等她,勇敢地又邁出幾步,可就是忍不住歪頭向下看,發現橋墩內側雜草間綻放了幾朵粉白的蘭花,甚是驚喜。

涵在對面焦急喊著,「別看,往前走。」她被這聲音嚇了一跳,沒有心理準備,右腳一下踏空在石板間的縫隙,整個身體就直直地倒在橋上。涵見了,小跑到米禪身邊把她扶起,米禪右腳沾到地面就錐心般疼痛,「壞了,腳好像崴了。這…」

米禪本是害怕的,涵沒有拉她過去,是要她能勇敢面對困難。她被對面的他感化了,勇敢地邁出去了。可是,她害怕是因為,她自己應付不來。單有一顆勇敢的心,不行啊。米禪想著。

他架著她,米禪一瘸一拐,一走一跳地回到老宅。「我是不是很沒用?」她說。涵拿出隨身帶的紅花油,脫下她的鞋子,腳踝腫得很高,溫柔地給她揉擦。

「這只是意外,你就喜歡胡思亂想,下次,你就能走過去了。」涵用他會笑的眼睛安慰她。

米禪沒想到涵有如此細膩的一面,他有一張黝黑而美麗陽剛的臉,很健康,「我可能是你遇到的體能最差的女驢友。」

「怎麼會呢。」涵繼續安慰她。

「跟你講個真事,大學畢業游,我們班組織去雲蒙峽野營,你猜第二天我是怎麼下山的?」「被抬下來的?」涵打趣說。

「你想像力不夠,那時全班人都在回程的車上等我,可我實在太累了,走不動,他們便派了一個男生找到我,把我背下去的。」米禪講著自己的糗事自嘲著。

涵繼續調笑說,「你這是變著法求我背你看風景。我可不幹。」

「哈哈,不稀罕。求我我都不去,你自己去玩吧,我等你回來看照片。」「嗯哪。」

涵走了,留下米禪一個人拿出美人木梳,對著銅鏡梳頭,她彷彿看到了一百年前的自己,坐在一樣的位置,對著梳妝台,在木梳上滴上桂花油,把頭髮抹得黑亮。

鏡中出現的,依然是現代裝扮的自己,始祖鳥牌的T 衫,外套,不錯的運動牌子。

一陣暖風吹來,出現在她腦海的,居然是繡花長衫長到膝蓋,蓋上長褲,領口的燕子盤扣緊緊縛在白嫩的脖頸上,頭上高高束起的髮髻插著一根細長的梨花木簪。

米禪被她突如其來的想像嚇了一跳,低頭看到牆角的電源插頭,才心安下來,這還是現代的世界。

逛不了源西風光,仔細參觀這古巷古宅也不錯。米禪想著。老董昨日說北院有個荷塘,如今八月光景,正好賞荷。她找了個長度合適的木棒作為拐杖,一高一低地往北邊走去。

通向北院的石子小徑遇到白灰院牆,抬起頭可以看到灰瓦下面並排開著幾個或是扇形,或是菱形的灰石窗,再往下依舊是個月亮門洞,米禪穿過去便是別有洞天的一個大大的池塘。

快到正午,且是個無風的夏日。沿岸棵棵垂柳打著蔫,楊樹上的知了不厭其煩地叫著。她走進了些,透過柳枝看到對岸的石桌旁站著一個穿著米白色長袍的男人。

石桌上鋪著一張巨幅的紙,他拿著毛筆,正在作畫。米禪好奇,拄著拐杖胡亂地走過去,她看得更真切了,男人時而望向荷塘,時而專註筆下,繞開岸邊的植被,露出了石桌背後的幾間簡陋的瓦房,讓米禪覺得她是不是穿越了,在現代社會,不應有如此真實的畫面。

她繼續向前,甚至到了男人身邊,這個男人還是只專註自己的畫品,彷彿她並不存在。米禪摸向了褲兜,掏出一支煙,點燃了,邊抽邊欣賞他畫,其實這畫面並不是很美好,她拄著拐杖穿著現代的運動裝,運動鞋,還在空氣中晃蕩著一隻腳,她就像是一個乞丐誤闖了仙境,顯得突兀,破壞了整體的和諧。

他畫的荷塘只長荷葉,不生荷花,岸邊浮萍隨著漣漪不定搖擺,明明是火旺的夏日,卻給人一股冰涼的心情。

他就畫著,她就看著,煙灰掉落在畫作上。男人看見煙灰,低下頭,輕輕吹去,畫作上的水墨還沒幹透,些許煙灰就這樣沾在了上面,男人皺眉,心想著,這畫就這麼廢了。

突然一陣風起,把畫捲入空中,米禪叫喊著,「飛了,飛了…」她放下拐杖,一跳一跳地追著那張畫,風是從東面吹來,往西吹去,她踉蹌地追著,彷彿是個什麼了不得的物件。

米禪圍著荷塘跑了四分之一圈,終於在西側的荷塘邊緣捕獲了這張畫,畫的半邊沾上了水,她可惜的嘆了氣,但依舊像個孩子般樣又跳回了石桌上,把畫展平,四角壓上鎮紙,或許晾乾後還是一副好畫。

她並不懂畫,水墨畫沾到水,墨色全都暈開了,在男人心裡,沾上煙灰的那一刻,它就是個未完成的廢品,何況半邊沾到了水,他回了屋,從窗口看到她的動作,嘲笑著她,也嘲笑著自己的命運。

她照原路返回西廂的住所,經過月亮門洞,回頭又望了一眼被鬱鬱蔥蔥樹木遮擋的瓦房,什麼都沒看到。彷彿這裡在古宅從不存在。

中午老董端來飯菜,她和老董說,「剛才在北院見到了人。」老董端著筷子,意外地看向她,「那可能是我家老爺。」[老爺][少爺],米禪有點崩潰,這個老董…「我家老爺很少見人。」老董親切地給她夾了一塊紅燒肉,「米小姐,少爺說你要沐浴,飯後我去燒水。」

[燒水]…她若有所思,腦海中出現古裝劇美人沐浴的場景。

下午她並無什麼可做,午覺居然睡到黃昏。本想出來散心旅遊觀光,時間全部浪費了,她活動了下受傷的右腳,發現腫得更高了。「看來,這紅花油不行。」喃喃自語著,這時老董敲門喊到,「米小姐,水燒好了。」

第四章 初問

米禪帶好換洗的衣服和洗漱用品,依舊是拄著那根木枝一蹦一跳,跟著老董來到北院西角的一間瓦房。

「這裡曾是太太的沐浴間。」老董說。這間屋,木檐青瓦,素色古樸,靠窗的位置擺放著一個橢圓狀足有一米高的木桶。

「這…木桶…」米禪有點驚訝。「其實,以前是有熱水器的…」老董嘆了口氣,沒有繼續講下去。

她這時才注意到,木桶旁邊的牆底,天青釉色瓷磚的包邊上面,有電插座。地面也鋪著同樣花樣的陶瓷地磚。

「那為何現在沒有了?」米禪問老董。「都拆了,哎…」老董又是一口嘆氣。

「如果有熱水器,您就不用費力燒水了。」她同情老董這麼大年紀還要做這種體力活。

「米小姐,水已經放好了,這裡我還放了一桶熱水,涼了你再放。」

老董步子慢,顫顫巍巍,他還能活多久,能燒幾次水。早晚到了地下,他要對得起祖宗。老爺不能一直這樣,這宅子不能沒有女主人,不能沒有人氣,宅子不能沒落了。這幾年他的記憶力越來越差,怕是老年痴呆的前兆,這片古村落,不能只剩遊客,失去本來的生命。

米禪插好門,開始一件件脫掉衣服,輕盈而緩慢,見東側靠牆有一張木床,她走過去,竟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伸手一摸,指尖沾滿灰塵。紗窗上罩著米黃的薄紙,本是夕陽昏黃的光線透到屋內,竟有些迷離的氣氛。

她把脫掉的臟衣服放在床上,張開雙腿,扶著木桶的邊沿,邁進去。在木桶里泡澡其實很舒服,米禪閉上眼,開始想起譞,不知道他現在在哪個城市,在哪個酒店,抱著哪個女人,出差。

他是一個紅三代,家境優渥,他爺爺當年吃過的苦,他是一點沒有受過的,卻總是標榜自己是朋友圈內最刻苦最有學識的一個。英國讀了一個研究生,回國直接便是政府重點培養的企業家。

他總說,「你能嫁給我,那是你前世修來的福分。」米禪苦笑一聲,高中時他倆前後桌,她成績前幾名,他成績倒數幾名,所以他崇拜她,所以她想幫他。他見她用盜版的字典,他便送她原版,說更清楚。她見他是左撇子,她也堅持用左手使筷子。他們課上傳遞過無數紙條,都是美好的回憶。

忽然背上感覺一陣涼爽,米禪扭頭看去,發黃的窗紙破了一個洞,傍晚的夏風吹來,打斷了她的思緒。

北院東面,男人收起石桌上已晒乾的畫紙,半面浸過水的部分已經發皺,墨色全部散開,畫上原本張開在塘面的荷葉似被霜雪蹂躪過,看不清本來面目。瞥見西側沐浴間似是被打開過。想走過去一看,又覺得不合時宜。西面的天空,上一半廣袤的蘭黑,下半邊橙紅的顏色被古村落高高低低的民屋隔得七零八碎。夕陽西下,頓覺凄涼。男人低下頭,看到袖口的一灘白褐色鳥屎,不覺皺眉。自從琳達離開,已經過去了幾個春秋。

男人回到屋,把手上的廢畫鋪在桌上,想起午時的女人,跳著腳追它,靈光一閃,拾起畫筆,蘸上墨汁,在上面開始第二遍創作。

等米禪洗好,天色已黑。沐浴間氤氳的濕氣沾到四壁,竟顯出一塊塊的痕迹,原是曾經這個屋子掛過許多幅畫絹,應是如畫館樣的雅緻,如今空蕩蕩,滿是灰塵,不免生起空落落的可惜之情。

老董說這是[太太的浴室],難道就是她今日見到的那個作畫男人的妻子?她收拾好物品,路過旁邊的灶房,看到擺放整齊的木柴,稻草和豆秸,好像看到老董拉著風箱,一下一下,還聽到了老董被煙灰嗆到咳嗽的聲音。

拿著畫筆的男子抬起頭,透過木棍支起的小窗,望見她單腳蹦噠噠回了西院,若有所思。

涵風塵碌碌地回來了,說是拍了不少好照片,老董擺上飯菜,便離去了,晚飯並沒有一起吃。涵關切地問米禪,腳好些了沒有,明日可否一同外出。她搖搖頭,涵見她濕漉漉的頭髮和新換的衣服,「洗過澡,睡一覺,第二天腳就好了。」

她點點頭。米禪嚼著米飯,問涵,「北院怎麼住著老爺?這老爺是誰?」涵大笑起來,「老爺就是老爺唄,昨晚太困,忘和你說了,我說這裡可能還有一人,就是這個老爺。」涵扒著飯,「累死了。」

「來,再說說。」今天米禪見到作畫的男人,好奇起來。「好多年前,他繼承了這宅子,論輩分,我應叫他叔,其實年紀和我差不多。他是個畫畫的,你也看到了,我朋友圈裡有他的畫。」

「你叔長得真白凈。」米禪小聲自語,被一旁的涵聽到,「你的意思是說我黑唄。」「人和人差距就是大啊。」米禪笑話他。「我叫你笑,叫你笑。」涵放下碗筷,開始抓米禪的細腰,撓她痒痒。「我錯了,錯了,涵哥哥…」米禪求饒。

「你還欠我故事呢。」涵停下手,手卻依然搭在米禪的腰間,氣氛靜默起來。抬起頭,正看到有人站在門口,他慌忙站起來,叫了聲,「叔。」

米禪也站了起來,是他,那個作畫的白袍男人,站在涵的對面,他確實長得白,斯斯文文,名叫金生。

金生見到他們打打鬧鬧,有些尷尬,端起微攥的手,送到嘴邊,輕咳一聲,「我來送葯。」他走進來,把牛皮紙包好的草藥遞到涵手上,輕拍兩下,認真地說,「這裡面是三七,紅花,雞血藤,已經搗碎了,你幫她敷在腳踝。」聲音低沉平和,就似是一個得道高僧來普惠黎民百姓,並不看米禪一眼。米禪盯著他離去的身影,放佛看到孤獨縈繞在他周圍,然後用這雙修長骨感的手,在畫作中勾勒他的心境。

涵見金生走遠了,「你行啊,讓我叔親自給你送葯。」「呃…可能你叔人好吧。」米禪想到個理由。「我來宅子好幾次,也沒見他來看我。」涵拿起飯碗,繼續把飯吃完,「所以,我都不知道他是否住在這宅子。」

「呃…可能你們太熟了。」米禪又說了個理由。第二次靜默。

米禪睡了午覺,晚上開始失眠。她穿著睡衣走到院子,坐在老屋的石階上,托腮胡思亂想。涵也沒睡著,他也坐了過去。夏日的晚上並不十分靜謐,鄉間草叢的蛐蛐在唧唧叫著,一刻不停。

她歪著頭偷偷看涵,「前幾天我失手打翻了我老公的文件夾,裡面有張紙,寫滿了一個女人的名字,可惜不是我。」

涵見她的眼角似乎要哭了出來,摸了摸她的頭,「沒事的。我老婆懷孕了,沒有和我商量,自己跑去醫院做了手術。」涵哽咽了一下,「不然我現在都做爸爸了。」

米禪這才明白,原來涵一直在外遊玩,是因為不想回家。她撿起地上的石頭,在石階上划出道道白線,「你叔結婚了嗎?」

「幾年前結過,後來好像離了。」涵答道,「你怎麼這麼八卦,不會是看上他了吧。」

「我叫你瞎說…」米禪開始打他的背,打了好幾下。

一陣陣夜風把古樟樹的葉子吹得簌簌作響,院中開始瀰漫起樟腦的香氣。她突發思緒,「你說這樹有多少年了。」

「至少百八十年了吧,我還記得小時候曾在這棵樟樹下玩耍。」經米禪一提,他亦想到兒時的光景,「其實那邊本還有一棵。」

米禪順著他指的方向,卻只看到一個樹墩。她走過去,借著月光,數著年輪,一,二,三…激動地扭頭跟涵說,「它活了六十六歲。」

涵坐在台階,遠遠地笑著,「其實它能活更長。」也感慨一番,「一切都變了,人長大了,反而不快樂了。」

米禪覺得他說的不對,走過去教育他,「其實這就是選擇,有好的心態就能快樂。你看你叔不就一直生活在這裡?」

「離婚了,快樂嗎?」涵戳了一下她的額頭,「整個村落的年輕人都走光了。」

第五章 心動

「那我覺得你叔也應該走。」米禪有自己的看法,「一個人住在這裡又能改變什麼,你說,是不是?」

「你就喜歡胡思亂想,來,給你敷藥。」涵進屋去拆藥包,幾種搗碎的藥草混合成了黑綠色。

之前,老董去北院給老爺送飯菜,正看到老爺將搗碎的草藥包起來。他放下食盒,回到西廂,又看到老爺把草藥遞到少爺手上。老董活了七十年,人的心思怎會看不明白,他家老爺是喜歡那個米小姐。

米禪坐在木凳上,把腳搭在涵的腿上,從旁邊包里翻出紗布和醫用膠布,涵幫她扎紮實實得纏了幾圈。「我叔對你真不一樣。」帶有幾分戲謔,「之前我腰酸背疼,東邊院子種的不少草藥,他也沒說給我用。」

「真把自己當回事,現在都用西藥,誰還稀罕這些東西。」米禪不屑。

「你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沒準這些貨真價實的新鮮草藥才有用呢。」涵一下子戳中她的小心思,「你就偷著樂吧。明天腳好了,去看原野。」

或許現代世界裡,每個人都有了抗藥性,病不容易好,愛情也不容易尋找,婚姻也不持久,所有事情都在空氣中浮躁地飄著。

一覺睡過,第二天清晨,她的腳居然可以稍微下地了。涵問她要不要一起出去,米禪吞吞吐吐推託說再休息一天。「你這哪裡是來旅遊,你這是來療養的。」涵笑話她,說的卻是大實話。「後天的返程機票,再不玩就過去了。」他提醒她。「明天肯定出去,你得帶我去看最好的景色。」討好撒嬌的語氣,涵無可奈何,順著她。

源西古鎮不大,拿出五天時間來度假算是深度遊了。本來今天,米禪的腳差不多好了,潛意識卻想在這宅子里逛逛。涵說東院種了很多草藥,她雖不認得什麼,卻很好奇。

她去過北京的孔醫堂,抓來的中藥都是晒乾的成品,不需要切割,研磨,搗碎,直接外面等上幾個小時,就可以拿到一包包熬好的湯藥,回家放到冰箱,早晚各一包,一個星期便是一個小療程。如此簡單就得到了精華部分,喝到肚裡,竟感覺不是中藥了。

東院的園子讓她想起魯迅故居里的《百草堂》,沒有《三味書屋》,倒是有《水邊畫室》。如果不說這裡種的是草藥,估計會以為是一些閑草野花,陽光直射的地方有一串串白色低垂的像是大個牽牛花的植株吸引了米禪。她直直走過去,彎下腰,把掉落在眼前的劉海塞到耳後,伸出手,想捧起花朵,看看這羞澀低頭的花心到底是什麼樣子,赫然聽到一個男聲,「別碰!」她嚇得縮回手,扭頭一看,是金生。

「這是曼陀羅花,有毒的。」他解釋說。

「可是我想看看它的花心。」米禪歪過頭盯住最大的一朵,然後吃力地朝下擰著脖子,從下往上看向它的花蕊。

金生見她那麼費勁,戴上一副手套,一下子把她盯著的那朵連著枝葉摘了下來,「這樣看方便。」

米禪驚詫之餘有點生氣,放大了聲,「哎!你怎麼能直接摘下來?懂不懂什麼叫憐香惜玉?你這樣摘下來,它馬上就死去了。」她盯著它的花心,像是一顆發著淡綠色光芒的星星,甚是憐惜,不免皺起了眉。

金生沒想到,她是個如此細膩的女人,倒有幾分林黛玉的傷情。「它可以入葯,可以麻醉,也可以治療臉上的痤瘡。」他是個畫師,怎麼會觀察不出它的美麗。「萬物皆有宿命,就算不被摘下,過了九月,它們便枯萎了。」

「枯萎了,」米禪自喃,「就如這個村落嗎?敗落了,又何苦守在這裡?」她是講給他聽的,花朵凋零了,她惋惜,他留在這裡,她亦是惋惜,他應該走出去,去大城市。

金生笑笑,也沒生氣。他知道,這個古村落就如同垂死的老人,沒有哪個年輕有生機的年輕人願意留在這裡,不然他也不會孤身一人。「要不,請你去看畫吧。」金生換了個話題,又有點後悔,會不會太主動了。

「不稀罕。」米禪故意做高姿態,裝模作樣往外走。金生顯然有點失望,看著她遠去,想叫又怕再唐突了,他其實是個內向的人。

涵很了解米禪,她喜歡反著說話。所以她還沒走出院門,就回頭,叫他,「走啊,帶路啊,不是去看畫嗎?我倒是要看看你能畫出什麼。」

她是這樣的人,金生強忍笑意,他不僅皮膚白皙,五官也很分明,不像很多搞藝術的男人留著長頭髮,他就很普通的板寸,今日倒沒穿長袍,普通的西褲加純色襯衫,現代人的打扮,腕上還戴著塊可能價值不菲的表。

米禪腳沒有完全好,她不介意地扶著他的肩,夏日的陽光射在他的米色棉襯衫上又被反射走,倒有些絲絲涼涼。一樣的石子小徑,一樣的白灰磚牆,一樣的月亮門洞,一樣的塘邊垂柳,一樣的青瓦黑檐,這一刻,這古宅似乎重新活了過來,她望見水中兩人的倒影,她斜襟立領寬袖下戴著一方玉鐲,他米白色的長袍下一雙黑色布鞋,彷彿穿越回一百年前,卻是很熟悉的場景。

她問他,「你相信前世今生嗎?」他說,「不信。」「為什麼不信?」

「若真有,她早就來了…」金生還有後半句沒說出口,心裡給補上了,[來了,也不會離開。]

米禪也不信前世今生的故事,譞不專一,他這輩子不是為她而來。或許她想要的專一就是她的執念,亦或者她就是個愛慕虛榮的女人,譞是富二代啊,她不承認,所以就拿愛情來當作借口。

現在想來,自己竟是做錯了,有些人,認識了,便是錯誤。買股票要懂得止損,婚姻也一樣,拖到自己五六十歲,一輩子過去了,再後悔,就晚了。

面朝荷塘的這間畫室,木桌很長,擺放著幾種不同粗細的毛筆,硯台,色盤等畫具,甚至地上,牆上,都鋪滿掛滿了不同大小的紙宣,牆上零星掛晾著幾張畫,呈現的都是這夏日之景,荷葉,溪水,茅屋,偶而停留在樹枝上的畫眉…

「你腳怎麼崴的?」金生簡單收拾了下雜亂的房間。「上山的路上有一座沒有護欄的橋。」米禪覺得他應該知道,看向他。「嗯,那橋我常過…你害怕?」金生猜測著,對她投去關愛的目光。「我無意看到橋墩下面有幾朵漂亮的白蘭花,然後踏空在石板的間隙,就這樣。」

米禪與他對視了幾秒,還是避開了。有科學分析,說女人如果能與一個男人對視超過八秒,就會愛上他。她怎敢繼續下去。

便轉而細細端摹起牆上的畫作,南方空氣潮濕,水墨畫晒乾後最好密封裱起來。畫室靠窗的位置掛著一幅倒有些特別,是反著掛的。米禪好奇走過去,想翻過來,卻被先一步的金生擋在前面。

「這畫,不能看。」

第六章 再識

「不看便不看,有什麼稀奇。」米禪有點累,朝屋子另一側的木塌走去,一屁股坐下,隨意翻起手邊的書,有歷史的,也有幾本畫報類的雜誌,抬眼看到金生拿起筆開始作畫,也沒理她。書翻來翻去,嘩嘩地響,根本看不進去。

米禪東張西望,發現這個畫室的東側有一扇小門,又開始好奇了,走過去,扭了扭,不動,又用身體靠了靠,原來是鎖住的。

金生執筆作畫,聽到門把手扭動的聲音,「那是我的卧室,你要進去嗎?」語調聽起來那麼不懷好意。

「且…想得美。」米禪又坐回沙發,正看到老董進來,手上提著食盒。「老爺,吃午飯了。」聲音緩慢而蒼老,她又開始可憐起老董來。老董把飯菜擺上桌,獨自離去了,米禪還痴痴地喊著,「一起吃啊。」

「喂,老董都那麼大歲數了,還伺候你做飯,好意思嗎?」米禪教育他,就像認識了許久的朋友般,一點也不客氣。

老董一直打理這個宅子,他生火,燒水,做飯,打掃院子,是他願意做的。他就是想這樣度過晚年,所以金生便由著他這麼做了。而老董最重的心思,金生也知道,就是想給他再找個太太,延續這個宅子的生命。

中午飯是金生和米禪一同吃的。「這個村落的年輕人都走光了,你為何還要守在這裡?」她問了他一個最難回答的問題。

金生果真沒有回答,反而給她夾了很多菜,「多吃點蘑菇。」「喂,我問你問題,你幹嗎裝糊塗?」米禪摔了筷子,獨自回了西廂。

金生撓了撓頭,不自覺地嘆口氣。他倒是想回答,就是這故事有點長,怕是沒有機會再與她講了。況且,就算講與她聽,又有何用。

下午米禪自己躺在床上,生悶氣,她表現得有點過了。她不是非要尋求個答案,而是借故離開那裡。她呆在那間畫室,跟金生在一起,總覺得莫名的熟悉,彷彿是個前世今生的故事。她需要冷靜冷靜,明日與涵好好旅遊一番,就回去。京城自有它的繁華,這裡就像是做了一個夢,而夢,始終是要醒的。

午後小憩了一會,米禪獨自去灶房燒水。這次不能讓老董幹活了。她是城市裡長大的孩子,哪裡會生火,就學著小說電視劇里的樣子,坐在小板凳上,拿火柴點著豆秸做引子,再添上柴火,拉起風箱,見要滅了,又趕緊加了把稻草,然後貓著腰,連吹帶捅,折騰半天,火算是生起來了,也生成了她天然的煙熏妝。

老董看到煙囪上冒了灰煙,以為走了水,急匆匆趕來,瞧見是米禪在生火燒水,「哎呦,米小姐,這不是你做的。」

「沒事啊,我閑著也是閑著。」她拿胳膊抹了把熏黑的臉,一條白一條黑,咯咯地笑著,覺得自己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情,讓老董輕鬆了。

一切看在老董眼裡,米小姐是個好女孩,和以前的太太不一樣。如果老爺能娶到這樣的,這個宅子,這個家,就能恢復多年前的生氣。他似乎想到了,自己應該做點什麼。「那米小姐隨意吧。」

老董托著年邁的步伐,心思卻異常活躍。有句話叫做「少不讀紅樓,老不看三國。」七十年的人生閱歷,足夠了。

米禪今日又洗過一個木桶浴,站在夏日余陽下,被小風一吹,甚是輕爽,她兀自享受著。晚上她等著涵一同吃飯,卻收到涵的一條微信,說晚上可能回不來了,要進城採購一些東西。老董叫她去老爺房間一起用飯。她本不想去,但卻不好推託,他都七十歲了,於心不忍。

飯桌上很普通的四菜一湯,三個人,老董盛了碗蛋花湯給她,她盛情難卻,喝了一口,味道還不錯,老董見她喝完,又與她盛了一碗,見老爺用完飯,也與金生盛了。金生喝了一勺,似是嘗出了不同尋常的味道,微微皺起眉,又馬上舒展開來,明白了什麼,也痛快喝了。

米禪昏昏沉沉中醒來,像失去了許多記憶。這床,有些硬,與昨夜的不同。她有些口渴,掙扎著坐起來,打算去外間找水喝,跌跌撞撞找到門,「怎麼打不開啊。」自言自語著。

「你醒了?」

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米禪一跳,這會,稍微適應了黑暗,看到地上躺了個人,她湊近了點,用腳踢了踢,「誰?」

「別踢啊,是我。」金生坐了起來。「咦?你怎麼在我房間?」米禪錘錘迷糊的頭,想不明白。

「就你這麼笨,能想明白什麼。」金生站起來,摸黑走到一張桌子前,聽得擦的一聲,黑夜的卧室點亮起一縷火光,他點燃了旁邊的紅燭。

室內頓時亮了許多,至少可以看清有什麼。這不是她的房間,「我怎麼在這兒?」金生沒說話。地上鋪著一條被褥,他繼續躺了下去,雙手墊在後腦勺,閉目養神。

米禪好像明白點了什麼,她的記憶是從吃完晚飯沒有的,門又打不開。「誰把我關這裡的?」

金生還是沒說話,翻了一個身。

她終於想明白了,是老董。可是他為什麼這麼做。她坐在床沿,光腳踢了一下金生,「你們男人怎麼這麼齷齪。」

金生不高興了,身子又翻了過來,睜開眼,直勾勾得盯著她,「又不是我關的,你別亂說話。」

米禪又琢磨了半天,她不省人事了半天,定是被下了葯,「老董給我吃了什麼?不會對身體有害吧。」

金生眯著眼,顯擺自己的藥學知識,「不過湯里一點洋金花罷了。」「洋金花是什麼東西?」米禪又踢了他一腳,踩在他的背上。

金生躺在床下,江南夜裡濕熱,穿著輕薄的棉布睡衣,被女人的腳踩在上面,更加躁鬱。「就是今天你看到的曼佗羅花。」

[曼陀羅…]米禪細細一想,覺得不對勁,「你這麼懂,喝湯的時候你怎麼沒嘗出來?」

金生心口發燙,夏日夜裡被鎖住的卧室,一男一女,女的還是自己喜歡的,恨不得宣洩一場,不耐煩地說漏了嘴,「我怎麼可能嘗…」

「好呀,你這是故意的。」米禪冷笑一聲,「你們男人,果真沒一個好東西,快起來,我要出去。」她下床穿好涼拖,又開始踢他。

他此刻真是煩透了,「好好好,讓你走。」然後猛地站起來,抖了抖身體,運動前的預熱。「你這是幹嗎?」米禪差點沒笑出來,見他又是踢腿,又是扭腰的。「你不是要出去嗎?我把門給你踹開。」金生也是服了這個女人。「這是你的卧室,你沒鑰匙?」她斜眼看他如何回答。

「你傻吧你,我如果有鑰匙,至於睡地上嗎?我也喝湯了,暈過去了。」金生詳盡解釋道,說著,往後退後了幾步,伸起腿就打算踹過去。

「等等!」米禪赫然一聲,身體橫在了中間。

第七章 幽閉

這一聲喊叫,米禪忽的冷靜下來。「算了,這一腳揣過去,門就要稀碎了。」她可憐起這扇門來,手摸上門板的木質紋理。

金生也收回腿腳,安靜地走到門前,「幾百年的柏木,可以聞到一股凈化心靈的幽香。」閉上雙眼,深呼吸了一口。

米禪也學著樣,潮濕的木頭氣息混雜了柏樹精油的香氣,彷彿自己置身於一片古老的柏樹林。只是一兩秒的功夫,她睜開眼,回到現實世界,調侃道,「簡直兩個神經病。」

金生自嘲道,「你說得對。我就是神經病。不忙著賺錢,跑到窮山村裡過日子,不是神經病是什麼。」

這句附和的話,卻讓米禪高看他一眼,「我也是神經病。我竟在乎這門。大部分人眼中,這門不過一個物件,踢碎就碎了。可是我在乎它比在乎自己還多。我和你共處一室,結局可能比破掉的門還可憐。」

「那你是打算這裡呆下了。」金生暗暗竊喜。

好一會沉默,兩人不約竟而同往床那邊看過去,整個屋子籠罩在紅燭的黃光下,紅燭在門邊的茶桌上,兩人的影子被拉長,恰好向床那邊拉伸,像極了一對男女同塌而眠。

米禪臉瞬間變紅變熱,她自己都能感覺出來,她想離開他的旁邊,腳竟邁不開。她明白,她這是喜歡了他。

金生抬起了手臂,把她拉到自己懷裡,「那就不要走了,怎麼會可憐呢?」金生抱上了米禪,渾身的躁動終於得到了一點點的滿足,又撩撥了一下她掉落眼前的劉海。米禪也是一樣的內心激動,她何嘗不想在這個懷裡依偎長眠。

但她同時也有些憂傷,「我現在就在變可憐的過程中。」他抱著自己,如果不反抗,半推半就,等待她的是什麼。

「為什麼?」金生不解,手摩挲著她的後背,感覺,她就是上天在這年夏天送來的最好禮物。

「我們最終的結局就是互相分開。我既不會哭,也不會鬧,只會心裡覺得是自找的。」米禪想得有點長遠。

「怎麼會,你如果願意,可以一直留在這裡。」金生確實很喜歡她。「留在這裡?」米禪嚇得努力掙脫了他的懷,那怎麼行,她在城市還有工作,還有譞,

這裡不過是休息的驛站罷了。

她跟他保持一個安全距離,逆著燭光看過去,他比她高過半個頭,眉眼清淡卻分明,白皙的臉龐不知被燭火映紅還是也如她一樣是害羞的表現。她轉過身想上床睡覺,他卻又把她拉到懷裡,迫不及待地想親吻她,「你難道不想嗎?」

她想,她怎麼不會想,但她必須不斷地躲著,遠離著。一般的女人會欲拒還迎,趁著昏黃的燭光行一段美妙的露水情緣,但她是個有原則有理智的人,況且她看到了未來最可能的結局,「放開我,我不想。」米禪使出渾身的力氣再次掙脫開來,說著反話,又加了句,「我不想變成怨婦。」

氣氛頓時變僵,米禪轉身上了床,蓋好薄被,「我要睡覺了。你把蠟燭吹了吧。」

她知道,男女之間互相喜歡,互相愛慕,並不會保證能長久在一起,這個老董是愚昧,「我留在這裡,一是可憐這門,二是可憐老董,善意地讓他高興高興吧。」

「好吧…」金生理解她的選擇。吹滅燭火,躺著,想著。有一首詩經,《野有蔓草》,「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他知道,米禪內心其實是如這首詩描繪的那般浪漫。「那和你說說話吧。」

「行,你說吧。」米禪是個樂意聽故事的人。

「這些屋子本來有電燈,有熱水器,有…現代化的電器。只是後來被我拆了。」金生的語氣平和了許多。

「為什麼?生活方便些不好嗎?」這個問題是她一直想問的。

「你知道,我離婚了…」獨身的男人生活在幾乎與世隔絕的小村落,最怕觸景生情,「眼不見心不煩,就當作從來沒有過吧。況且,這些現代化的電器硬生生添加在這古宅里,也不自然。現在挺好,可以像從前的人一樣體驗艱難的生活,可以靜下心來畫畫。」

「我從前也和你一樣想,但是古代生活還是多有不便,如果點了電蚊香,也許就不用掛這蚊帳了。」米禪這才想起躺在地上的金生,「你不會被蚊子咬吧。」

「沒事,我穿著長袖長褲。」他手持一個蒲扇,不住地趕走縈繞在他周圍的蚊蟲。

米禪有點心疼他,這個老董是不是認準了她是個心地善良的女人,她小聲道,「要不,你上來睡吧。」鄉下的蚊蟲她是體驗過的,渾身塗上驅蚊水都不管用。

「不了。我怕忍不住害了你。」他並不是一個亂搞男女關係的男人,即便他獨身這麼久,他都是自我解決。有時想過,和尚他都做得。

米禪心裡開始對他長出愧疚和感動之情,難道這就是女人的天性嗎?天性心軟。「你還是上來吧,不知怎的,我不忍你睡地上。」她起身居然主動把他拉到蚊帳里,擺上枕頭。

金生知道她是個好女人,主動地背過去身子。「睡吧。」她對他好,他亦要對她好才行。她的呼吸越來越均勻,想必快要睡著了。

他小聲地自然自語,「你知道老董為什麼非要撮合我們嗎?」「因為我從前的妻是他的女兒。」「知道老董為什麼叫我老爺嗎?」「因為他是想贖罪。」…

米禪朦朦朧朧是聽到了幾個詞,什麼太太,女兒,老爺的。她累了。不過這可能是男女關係最偉大的一夜,兩個互相喜歡的人,躺在一張床上,什麼也沒發生。在外人眼中,這是不可思議的。但是他們彼此都明白,這可能是愛慕的最高境界。

第二天一早,金生早早醒來,注視著她孩子般的容顏,獃獃地看著。不忍叫醒她,她睜開眼,倒是與他相視一笑。

門口傳來開鎖的聲音,是老董來了,見到蚊帳中的一對璧人,很是高興,招呼他們去洗漱吃飯。

米禪的手機放在外面,一晚上沒看,竟收到涵好幾條信息,問她為什麼不回復。她鼻子一酸,涵是關心她的。最後一條,[我早上八點到源西接你看風景啊。]外加一個純真的笑臉。

涵七點半就到了,沒有吃早飯,這是大家四人一起的聚會。老董對米禪說,「下次什麼時候來?」涵覺得好奇怪,嘴裡含著粥,吃驚得沒有咽下,怎麼還有下次。老董又說,「下次來了,就不要走了。」涵差點沒把粥噴出來。

他這一夜未歸,像是發生了很多事情。米禪給他使了眼色,讓他不要追問下去,金生也是沉默,老董說什麼,他也只是點頭。

米禪回到西廂的房屋,手機充滿電,把行李收拾妥帖。跟涵說,「帶我去看看原野吧。」涵說,「走,行程的最後一天,你終於還是出門了。」

原野在源西的原下,每年三四月份,會開滿黃橙橙細小的油菜花。現在看不到的,他們還是要去半山腰,俯瞰全景是更好的選擇。

又遇到那座石板橋,米禪站在那裡,搓著手指不敢邁步,涵主動拉起她的手,慢慢走到對面,「你膽子小,過不去就算了,同一件事情,有些人覺得easy,但是對另一些人,那就是很難。」

她很感激,經歷了昨天的事件,她找到了來時問題的答案,那就是,[男女之間,是有純潔的友誼的。][男女之間,亦是有互不傷害的愛慕的。]

第八章 舊事

攀登了上百級的石階,離上頂還很遠,他們停在半山腰,旁邊是一塊很開闊的地界,山石間點綴著些不知名的花花草草。也有一些高大的喬木,米禪看到一棵樹上結出像百合一樣的白色花朵,驚奇地上去撫摸,「那叫深山含笑。」涵說。

「這個名字好聽,就像山林中的美女在嬌羞,似笑非笑。」米禪欣賞起來。

涵找了塊平整的地面,拿出一塊塑料布鋪在上面,「累了休息會,這裡看過去景色還不錯,你看,正好俯瞰整個村落。」

米禪也看過去,這個角度確實不錯。她拿出手機開始拍照片,給深山含笑一個大特寫,坐到涵的身旁。腳邊一些低矮植株她叫不上名字,涵說,「你別動,後背沾了一個東西。」他小心地拿下來,是個長滿毛刺綠色的有棗子那麼大的球,「你看,這個叫金櫻子。」

米禪接過來,不小心扎到手指肚。「啊!像是個大個的蒼耳。」米禪抬起手,對著南方的太陽,擠了半天,刺也沒拔出來。

「你真是不省心。」涵上去一看,從背包里拿出一個小鑷子,「用這個試試,你別動。」涵仔細地幫她拔出短刺。

米禪摸了摸,果真感覺不到刺了,不禁給他豎起一個大拇指。

「昨天老董讓我進城去採購一些東西,沒來得及趕回來…」他本想問昨天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別提了,你親戚家這個老董是不是有病,在晚飯里下迷藥,然後把我和你叔關一個屋子裡了。」米禪埋怨道,「怎麼回事?」

涵聽到也吃了一驚,「我去!你和我叔昨晚不會…」

「怎麼可能,姐是有原則的人。不過為了不刺激這麼大年紀的老董,我就忍下了。」米禪舔舔嘴唇,有點渴,找出水瓶喝下一口。

「我對老董不是很了解,但是也稍微聽過一點他的舊事。」涵說。「什麼故事?快講講?」米禪喜歡聽。

涵隨手摘下幾根狗尾巴草,「這親戚算是一個遠方親戚,你知道,我並不姓金,民國的時候,算是一個大戶吧,你看這院子這麼大,房屋也很多間。老董的父親在當年軍閥亂政,土匪橫行的時候,奄奄一息躺在這古宅的巷子里,誰也不知道他的來歷,所以,也沒人敢去救治。金家的主人並不怕,救活了他,還讓他生活在這個宅子里,結婚生子,一輩子照料這個宅子。幾十年如一日,現在想來是不可思議的,老董的父親是個有恩有義的人。」

涵講得很慢,手中的狗尾巴草也逐漸形成一隻兔子的形狀,遞到米禪的手中,又拔下幾根類似蓖麻的細長綠葉,「後來,經歷了該經歷的所有歷史事件,老董出生了,那時候他還小,等他開始會思考了,就已經解放了。然後就是土改,文革。這宅子被收回公社所有,牆上貼了很多努力生產的標語。聽我父親講,文革期間,老董做了一件很讓人看不起的事。他主動揭發批鬥了自己的父親。」涵手中的葉子逐漸變短,不知會編織成一個什麼形狀。

「不會吧!他父親做過什麼事情,他要去揭發?」米禪驚詫地問。

「其實也沒什麼,只是老董的父親太過於講究封建道德,這宅子是他父親打理的,對宅子主人的救命之恩更無以為報。所以,他教育老董也是一樣,總是叫他讓著宅子的小少爺,老爺,太太的。我聽我父親講,我父親也許聽我爺爺講。有一次,小時候的老董偷吃了年貨,他差點被他父親打個半死。」涵晃了晃手中的成品,「你猜我編的是什麼?」

米禪接過,看到中心的空洞,「這麼好猜,這是一個戒指。」說著徑自戴到每個手指上試試。她手指細,居然只有大拇指合適大小,打笑道,「做扳指剛好。」

涵又繼續老董的故事了,「我父親說得對,是因為他們父子生活的環境差異太大了。解放後的那二三十年,正好是打倒鄉紳,去除封建殘餘最厲害的年代,叫做貧下工農翻身做主。誰還敢叫老爺,少爺的。那叫做甘願做奴才。屬於不上進,屬於走資派。」

米禪轉著大拇指的扳指,「現在很多有錢人家裡,倒是返古了,傭人使著,小少爺叫著。」

涵又抓了一大把開著小野花的草梗,看架勢,可能要編一個大的東西,她期待著,他編得也越來越認真起來,長嘆的氣息卻自動發出,「老董的父親自殺了,就吊在我叔畫畫的那間堂屋。」

炎炎夏日,米禪聽到這個,不禁打了一個冷顫。腦海中映出一個半老男人,穿著粗布麻衣,帶著舊時管家的瓜帽,掛在高高的房樑上,兩隻蹬了老人鞋的腳在發霉的空氣中晃蕩著。

涵沒察覺米禪失魂的深情,兀自講下去,「但老董並未傷心或者懺悔。那個時代的大部分人,在強大的外部思想影響下,是不會獨立思考的。他甚至沒有參加他父親的下葬。宅子的主人,死的死,被下放的下放。這裡便越來越破敗,直到改革開放。」

米禪聽到了好的方面,「他是不是理解了他的父親?」

涵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後來,政府把這個宅子歸還給了金家,就是我叔的父親。我見過老照片,歸還的時候,滿牆的大字報,白灰刷的口號。金家收拾了好多年,每賺到一點錢,就修葺一點。而老董就像其他年輕人一樣,選擇離開了這裡,走向了大城市。」

「再後來,大約是五六年前,老董把他的女兒嫁給了我叔。我來參加婚禮,能看出,新娘子是多麼的不願。」涵一下子把時代提到幾年前。「從那天開始,他便留在這個宅子里,做著和從前他父親一樣的工作。」涵問米禪,「你覺得這是為什麼。」

「我覺得,他是在向他父親表達懺悔,在贖罪。你說過,這裡有他兒時的記憶,他是要落葉歸根。」米禪感悟到,「所以,他叫你少爺,叫你叔老爺。」

「或許吧,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涵手中一把把的草梗變成了一個點綴著黃白芬芳的花環,戴到她的頭上,「隨意編的,真巧,大小正合適。」

米禪抬起手,摸到頭上,稍微調整了位置,擺了一個 pose,拿出手機,與涵拍了一個合影,「你手真巧。」

涵不好意思地笑笑。

第九章 回程

晚上,米禪收拾著自己的物什,外堂的桌上放著半包剩下的草藥。涵見到,把它塞入她的挎包,「帶著,回去接著用。」

她有點想拿出來,不想觸景生情,再想起金生。要分開就分開得徹底一些。可真是捨不得,拿出來,又放回去,再拿出來,再放回去…折騰好幾遍。「笑死我了,你是機器人卡頓了嗎?」涵捂著嘴,努力忍著笑不出聲。「沒…我是在調整放的位置。」米禪找了一個好的借口。

涵是粗人,可能看不出她的小心思。最終,這半包草藥,擠在一角,熏香了整個無印良品的黑色小包。

她以為夜晚,金生會來,至少與她告別。躺在床上的米禪聽著嘀嗒的鐘聲數著窗外的恆星,七個,又是七個…她拿起手機看了看時間,零點十分。繼續數,七個,再是七個…她又看了時間,零點三十分…

金生最終還是來了,是在她的夢裡。她醒來的時候還沉浸著,彷彿他就躺在她的身邊。

涵敲著她的門,「快點,八點就出發,中午的飛機,我們得趕到機場。」

「知道了。」米禪拾起手機,時間是七點,微信,qq 好幾條北京同事朋友的留言。她這才意識到,除了與他短暫的現實邂逅,大家都用的虛擬聯繫方式,她居然沒有他的好友。

手機號也沒。他們就像是在街頭十字路口的人群中擦肩而過,她回頭,他也回頭,兩人相視一笑。

七點到八點,還有一個小時。老董沒有出現,金生也沒有。桌上擺著小米粥和煮雞蛋。

走出源西的古巷,青石地板被滴滴天上來的水畫了濕潤的點子,越來越多,結合在一起,組成一攤。她回過頭,回了不只一次。

剛才被窄小空間放大的腳步聲已被突如而來的大雨壓過。地板上開始冒出一個接一個的水泡,倏然破裂。

米禪想起三五歲時候的自己,住在一個小縣城的平房,搬一個用了好多年頭黑黢黢的小板凳。同樣這樣大的夏雨,她喜歡坐在用包裝冰棒的塑料紙和鐵絲曲別針編的廉價門帘後面,望著高高門檻那頭的泡泡雨攪起地上的土。偶爾一陣偏風吹進,帶入濺起的雨水和泥點子,撲在她托起腮幫的臉上。

這一刻,她有些想哭。小時候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現在,她連改變的勇氣也沒有了。

「發什麼愣,快走。」涵撐起一把黑傘,護送她上了車。米禪掏出一張紙巾,醒了醒鼻子,順帶擦乾了臉上的雨水和眼角可能掛有的淚水。

下了雨的巷子是看不清楚的。金生見天氣不好,提了傘出來,或許老天是想安排他們最後一面的。

可惜,雨線太密了,密到整個巷子一片白花花。他沒看到她,她回頭也沒見到他。

金生握住的傘失去了手力的支撐,掉落在地。他被澆得暢快,久違的淋漓感覺。

返程的飛機上,米禪無力,歪在涵的肩上。「讓我靠靠…」還沒回到北京,她就開始反感城市的生活了。

半個月後。生活還在繼續。有一天,公司前台找她,說有一件快遞要她去簽收。

是一個很長的盒子,她看了地址,居然是源西。盒子里放著一個畫卷,她展開來,絲絹上畫了一副水彩花鳥。粉白的蘭花上停著一隻畫眉,抬頭仰望著樹杈上的另一隻。那粉白的蘭花同她崴了腳的水溝下,藏在水泥橋墩內的那朵一模一樣。他是趴在那個石橋上觀察的,還是下到七八米深的渠壑里。她想著,心不免隱疼起來。

「你買的?還挺好看的。」前台探出頭,好奇著,八卦著。「噢…是…」她這麼回答,背過身,捲起畫軸,偷偷抬手摸了摸微濕的眼角。

米禪把這幅絹鳥收了起來,藏到了很隱蔽的地方。閑了,只是拿出手機,欣賞它的電子照片。

她覺得,蘭花上佇立的那隻鳥是他,樹枝上的是她。

又不知過了多少天的某一天,米禪接到涵的電話,「好久沒見了。」她就去見了他,他單位很遠,快到了門頭溝區。

涵說,「我最大的夢想就是在這永定河邊買一個樓房,有一個自己的房子。這樣每天都可以去蓮石湖公園看景,還能沿著河跑步。夏日的晚上,有許多來燒烤的,還要提前佔位置…」

「這麼遠的地段居然都是奢望。」她嘲笑他。

「已經很好了,你看,我要求並不高。」他其實很容易滿足,一份工作,一個房子,一個老婆,一個孩子。

米禪感嘆著,「遠離家鄉,來到大城市,就是為了一個棲身之所。你還記得曾經的夢想嗎?」

他說,「不記得了。很多人記得,然後去追夢,逃離,可是離開後,又回來了,裝作沒有夢想。」

她想了想,似乎尋到了本質,「為了更多的錢。小地方,只有粗茶淡飯,和城市人對你的瞧不起。」

「對了,老董前幾天去世了。」他說出的時候眼神有些暗淡,眺望著遠處。「什麼?」米禪覺得自己聽錯了,「老董能劈柴能燒水,身子硬朗,怎麼會…」

「突發腦淤血,源西離大醫院太遠了。等人送過去,已經晚了。」涵嘆息道,「大城市,醫療,教育,工資優出一大截,每個人都喜歡往大城市擠…」

「多數人都不甘於平凡的人生,拼盡全力,想登上自己可以達到的最高峰。」她發出哲學的思考,「不過,我不想這樣繼續下去了,我想離開這裡。」

他戳了戳她腦門,「你就別感慨了,我都羨慕你。你什麼都不缺。」她愣了,想起和譞吵架時,他也是如此說,「你現在什麼都不缺,還想要什麼。」

「你不知道…其實我缺得太多了。」她道出自己的心聲,又問起他的家事,「你和你老婆還好吧。」

「我和她分居了。她每天在遊戲中逃避這個城市…」說到這裡,他陷入了沉默。

第十章 尾章

某一天,好像是秋景,蕭蕭落葉。也好像是冬日,漫天飄白。

米禪回到了源西的那個宅子,胳膊肘上挎著的還是那個無印良品的黑色布包,角落裡塞著一包金陵十二釵薄荷細支煙。

門是敞開的,讓她想了自己的兒時,那時候家家戶戶也是不閉戶的。隨時可能都有小夥伴來串門。

院子有些靜凄,老董不在了,不知他是否還在。高跟靴的嗒嗒聲打破了孤寂,還是那片荷塘,香樟樹能保持它的鬱鬱蔥蔥,只剩了骨感枝條的塘邊垂柳被秋風搖來搖去,梧桐的黃葉浮在水面,掩蓋了逝去的夏日荷香。

天上飄下了雪花,晶瑩而細小,落在手心,微微刺激的涼意濕了皮膚,身體的溫度又暖化了它。

唯有與外界一般涼的黑色髮絲和海藍色風衣被包裹上一層白霜。米禪冰冷的指尖觸過涼入骨髓的石桌,不再有畫卷,也沒有執筆而立的男子。

她把包放在桌上,從裡面夾出一支煙,咬入嘴角,接著翻找起打火機。許是忘了帶,便把包中所有的東西傾倒在桌上,一個一個扒拉著。

忽的耳邊響起「啪嗒」一聲,她抬起頭,外層的黃色火苗包裹著藍色的焰芯,在稀疏的落雪中看到了熱度。

她湊過去把煙點燃,呼出的一口青煙趕光了阻在他們中間的雪霧。

他的輪廓映入她的眼,似又不同,又說不出哪裡不同。「沒想到你會再來,進屋坐。」他的語調很平淡。他是廟裡的僧人,她是失主。

屋內還是一樣的陳設,茶几上擺放著一張紙,印刷體寫著,《離婚補充協議》。米禪一眼就瞟到他的名字下面,寫著另一個女人的名字,「琳達。」

金生拿起來,遞給她,「你想看就看,沒什麼好隱瞞的。」「這是你的隱私。」她把紙翻了一個面,叩在桌上。

「老董去世了,是我的責任,我不該縱容他的心愿,讓他留在這裡…」他有些哽咽,「他就葬在北面的山上,俯瞰整個村落。」

米禪來了,來到這裡找他,就是給他安慰的。她沒講話,靜靜地聆聽著。「我很窮的。」他不怕她嫌棄他,她來了,便好。

「我也是。」米禪起身走到上次不讓她看的那幅畫面前,翻了過來。

一個女子跳著腳在塘邊追風而跑的場景,被他描摹得很是細緻。她嗤笑一聲,「我當是什麼秘密。」

「這不是秘密,什麼才是。」被她發現了,金生尷尬地解釋著。她嘴角的煙已吸入大半,不屑一顧地告訴他,「我離婚了,這才是秘密。」過了好幾秒,「什麼?」他道出慢了許多拍的驚錯。

「別一驚一乍的,小心我的煙把你畫點著了。」米禪走向沙發,隨意把鞋子一脫,卧陷在裡面,指間的煙快要燃盡。

「都點了,我再畫。」金生一副無所謂的態度,像極了《紅樓夢》中縱容晴雯撕扇子玩的賈寶玉。「什麼時候走?」聽得她離婚的消息,他變勤快起來,著手收拾起散落在沙發上的衣物和書本。

「怎的,我才來,就要趕我走。」米禪掐滅了煙尾,還給他一個白眼。「我現在吃土,你不介意,就留下來一起吃。」和尚偶爾也會開玩笑。「土是什麼味道,想嘗嘗。」她嘿嘿笑著,在沙發里蜷成一個球。金生聽她這麼說,眼睛一亮,「我記得,在曼佗羅花畔,你還勸我離開這裡。」「那是因為…」她抬手想指給他緣由,卻被他風馳電掣般捉住了。她沒有抽出手,反與他指指相扣,把他拉坐了過來,「沒有試過,焉知結局?」憶起那夜,他們共處一室,他主動了,她拒絕了,理由是害怕未來。

現在,他抓住她的手,已是最大的努力了。「琳達愛的是城市的繁華,就像曾經的老董。」

他低落的心情讓她心疼,她揚起另一隻手,撫上他的臉,「所以,我回來陪你。」

「你真的不走了?」金生焦急的神情掩蓋不住內心的激動。「不走了,行李都帶來了。」米禪隨口一張。

「在哪裡?」金生不信,莫不是驚喜過了頭,在做夢。他只見她挎來的黑色布包。「不告訴你。」她沖他俏皮地眨眼,「你猜。」

他抓起她腰間的贅肉,「不說,饒不了你。」又改口,「說與不說,都饒不了你。」

她伏在他的肩頭,好半天,輕吐一句,「我很想你。」「我也是。」他回。

「嗯…嗯…」她坐在他的腿上。撫花弄月。

可未來,誰能說得准。有一天,很可能,她會像涵說的其他人那樣,再回到城市。

[完]

戊戌年二月二十六

版權歸作者梵說所有,未經許可,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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