侃西遊之一三：漫談另一面的悟空
文/潯陽明日雨淋淋
在讀者們的既定印象中，悟空似乎一直是心高氣傲、耿直暴烈的，上能懟如來，下能打土地，個性張揚，嫉惡如仇。但其實大家都忽略了悟空的另一面，他在本質上就是一個性情中人，會嫉妒，會耍狠，會頑皮，會失控，會轉圜，會不解風情，會吃軟不吃硬。若與圓滑世故的八戒相比，他更像是一枚偉光正的直男，有理想，有追求，勇於拼搏，堅持自我，並且為之一往無前。
在漫長的西遊路上，悟空也曾可愛頑劣。經歷了取經事業的一路相隨，悟空對於師父唐僧的感情漸深，於是每每會對著唐僧情不自禁做出一番蠢萌的舉動來。譬如烏雞國中，悟空就曾在唐僧睡覺的時候摸唐僧的光頭：「悟空摸著他的光頭，亂搖道：『師父怎睡著了？』唐僧怒道：『這個頑皮！這早晚不睡，吆喝甚麼？』」這一幕極是逗趣。悟空摩挲唐僧的光頭，估計也是對於師父那顆能反射幽幽月光的光頭好奇難捺，側面表現了悟空的孩童心性。而且，在西遊中的人物往往表達親昵和喜愛的方式之一便是摸頭。獅駝嶺問路時，當地的老者見了悟空變化的清秀小和尚時也是笑呵呵摸頭殺，「那老兒見他生得俊俏，年少身輕，待答不答的，還了他個禮，用手摸著他頭兒，笑嘻嘻……」所以此處悟空的心態大概無外乎好奇和喜愛了。
正因為悟空對於唐僧的護佑是出自心底的真誠，所以一些失措的行為也就顯得可愛，甚至動人。在隱霧山一劫中，得知唐僧並未遭到妖精毒手後，悟空發自肺腑的歡喜，於是便不自覺恢復猴性，歡喜中亂了分寸：「急抽身跑至中堂，正舉棍要打……復至園中，又思量道……如此者兩三番，卻才跳跳舞舞地到園中。長老見了，悲中作喜道：『猴兒，想是看見我不曾傷命，所以歡喜地沒是處，故這等作跳舞也？』」唐僧對於悟空一直是頗為嚴厲的，此時眼見著悟空一番真情流露，百感交集，心中也有所感悟。
對於師父的情感偏倚，悟空也敏感犀利。因為敬重唐僧，故而悟空也分外重視唐僧對於自己的態度。唐僧偏愛八戒是不爭的事實，悟空對於這點也明裡暗裡吐了不少槽，流露著半真半假的心意。面對唐僧的抱怨和遷怒，悟空雖然是笑著說唐僧偏心、護短八戒，但是凡是玩笑話總帶了三分真心在內，所以悟空對於唐僧的偏心確實是心有不滿的。「像老孫拿去時，你略不挂念，左右是捨命之材；這獃子才自遭擒，你就怪我。」「也教他受些苦惱，方見取經之難。」這話其實是有些冠冕堂皇的，半真半假，這也許是悟空故意刁難八戒的原因之一，但是悟空其實是很羨慕八戒的受寵的。將心比心，悟空是最早與唐僧相識結伴的，一路上的大災小難也基本上是悟空憑藉個人本事、能力和朋友圈解決的，吃苦耐勞，但是最終唐僧最偏重袒護的卻是好吃懶做、光說不練、關鍵時刻掉鏈子的豬八戒同志，況且一秒鐘之前還在惦記著分行李，只打算給唐僧留一副棺木，唐僧居然就忘了，著急忙慌只記得責備悟空，那悟空自然會心有不滿。
但因為對於唐僧他是敬重愛護的，自然不能也不會去害唐僧，那麼吃苦頭的首選當然就是八戒了。所幸唐僧情商不算低，很快感知到悟空的情緒，於是及時安撫：「徒弟啊，你去，我豈不挂念？想著你會變化，斷然不致傷身。那獃子生得狼犺，又不會騰挪，這一去，少吉多惡，你還去救他一救。」悟空是極好面子的主兒，唐僧抓住這點，變著法兒誇讚悟空，貶損八戒，將二人進行了一番對比，雖然話里的本意還是要去營救八戒，但是悟空聽了之後顯然很受用。由此感慨，悟空的內心很像一個缺愛缺表揚的青春期孩童，他需要被肯定被需要，一旦這種需求獲得了滿足，他必會竭盡全力，在所不辭。
除了正面感知師父的態度外，悟空有時候還會暗地裡悄咪咪地打探師父的真心。獅駝嶺中，唐僧對前去戰鬥的悟空充滿挂念與擔憂，於是撮土為香，合掌朝天，望空禱祝：「祈請雲霞眾仙位，六丁六甲與諸天。願保賢徒孫行者，神通廣大法無邊。」 而此處悟空脫逃出後，聽見唐僧在禱祝，卻並不急於現身而是想聽聽師父禱祝的內容，說明悟空對於唐僧的看重，想了解人後的唐僧對於自己的看法如何，其實也側面反映了悟空是率性之人，雖然暴躁，雖然好面子，但是骨子裡還是有其童真柔軟的一面。
正因為其人敏感明銳，所以悟空也最重情重義，多次因為師父和師兄弟而痛哭流涕。雖然悟空、八戒、沙僧都曾因為唐僧的行蹤、安危而流淚哭泣，但是悟空無疑是哭得最多的。悟空的流淚多半是因為唐僧，隨著取經的深入，他對唐僧的感情越發深，且敬且佩且愛，或者是唐僧被困無力救援，深恐唐僧被妖怪傷害；或者是自身被困無法脫身之時，氣惱自己力有不逮，才會自怨自艾，流淚懊惱。當然也有深怕取經成果功虧一簣的因素。「孫大聖見了，不敢進去，只在二門外仵著臉，脫脫地哭起來……只為想起唐僧取經的苦惱，他就淚出痛腸，放眼便哭。」「大聖聽得兩個言語相同，心如刀絞，淚似水流，急縱身望空跳起，且不救八戒、沙僧，回至城東山上，按落雲頭，放聲大哭。」
但有一次的流淚的原因是個例外。真假悟空一劫中，悟空被逐。這回合的眼淚是源於對唐僧的怨憤，認為唐僧枉顧他平日的功勞，因小過靡大功，心理上委屈，難免不平衡。「行者望見菩薩，倒身下拜，止不住淚如泉湧，放聲大哭。」「行者垂淚再拜道：『當年弟子為人，曾受那個氣來？……只指望歸真正果，洗業除邪，怎知那長老背義忘恩，直迷了一片善緣，更不察皂白之苦！』」
回頭細想，悟空喜歡流淚好像應該是始自被唐僧驅逐，回花果山途中思及唐僧，忍不住淚流。自此之後，似乎就打開了悟空的眼淚新世界。
除了和師徒三人間的情誼，悟空對於五百年前的老大哥牛魔王也始終念茲在茲。女兒國中，不僅是唐僧渡情劫，悟空也是在渡劫，渡的便是友情之劫。在解陽山破兒洞，悟空再度與老大哥牛魔王的家人扯上關係——牛魔王之弟如意真仙，面對昔日結拜兄弟的兄弟，「你令兄也曾與我做朋友，幼年間也曾拜七弟兄」，顧念舊情、愛屋及烏，所以悟空始終是手下留情的，最後只是砸了他的武器，沒斷他的香火來源，已經算是很仗義的。但這也為之後與牛魔王的直面衝突埋下更深的伏筆。看得出牛魔王並沒有把這個昔日的結拜兄弟放在心上，所以他的兒子從未聽說過悟空，但是悟空卻時常把當年的結拜兄弟念念不忘。這也可見出悟空的情義值之深之持久。
此外，悟空最擅長的莫過於就話說話，隨機應變，為人甚是靈活機變，大小妖怪們常常被他哄得一愣一愣的。「你不知道，大王見我火燒得好，就升我來巡山。」「我怎麼沒牌？但只是剛才領的新牌，拿你的出來我看。」「你曉得，快說來我聽。如若合著我，便是真的；若說差了一些兒，便是假的。」套取情報，簡直易如反掌。在愚鈍的妖怪面前如此，哪怕在佛祖、觀音等上級面前，悟空也是如魚得水，八面玲瓏，最重要的一點是他豁的出去。在領導面前，好面子的悟空是不考慮顏面問題的，鼻涕眼淚一股腦都上，時強時軟，根據當前情勢靈活運用，上訪技能玩得簡直是溜得飛起。一哭二鬧三服軟，絕不在意麵子問題。
獅駝嶺一劫中誤信唐僧被吃，於是悟空在佛祖面前上演了一出悲情大戲。首先是一番眼淚攻勢，痛哭流涕，悲痛欲絕：「見如來倒身下拜，兩淚悲啼」「說未了，淚如泉湧，悲聲不絕」「行者跪在下面，捶著胸膛……」如來被這一番動心忍性的哭訴放鬆了警惕，自己招認與大鵬精認識。於是，悟空一抹臉，態度轉為耍狠質問，全無懼色：「如來！我聽見人講說，那妖精與你有親哩。」悟空此處是詐言，他之前根本未曾聽過此類傳言，只是將話作話，如來自己說「那妖精我認得他」，所以使個小聰明想詐出如來的話，但未如願，反被如來嚴詞斥責「刁猢猻」，悟空立即轉嚴肅為嬉笑，悟空笑道：「不與你有親，如何認得？」態度神情轉變之快，足見腦筋之靈活。伸手不打笑臉人，於是如來也不再追究，先做正事，吩咐阿儺、迦葉做事。這之後，如來再次重續話題，「那三怪，……也是與我有些親處。」悟空此時態度平和，如同話家常般，延續話題：「親是父黨？母黨？」如來便娓娓道來，將自身與大鵬的淵源細細道出。悟空得知內情，深知此事如來脫不開干係。必定非管不可，於是心內愈發輕鬆，神情語氣愈發自在，行者聞言笑道：「如來，若這般比論，你還是妖精的外甥哩。」此話值得揣摩。其中隱藏多處意義，一來認定如來在了斷此事上的義務。如來你是妖精的外甥，與妖精有淵源，此事非管不可，非你莫屬。況且有親屬關係，也好出面從中調和斡旋；二來趁機笑話了一番如來：身為堂堂佛祖，卻是妖精的晚輩。如來讀懂了其中的含義，於是坦言道：「那怪須是我去，方可收得」。如來這話也甚是巧妙，明面上的意思是我佛老法力無邊，你悟空收伏不了的妖怪最終還是得由我出面降伏，內里的意思是悟空你小子說得倒也對對。悟空何等伶俐，立即叩頭服軟，態度恭敬：「千萬望挪玉一降！」如來的權威感和優越感立即回復。至此，悟空到靈山的目的堪稱是圓滿完成。
直男悟空也偶有細心和體貼的表現，雖然不多。如朱紫國一劫救回金聖宮娘娘後，悟空大可以直接騰雲駕霧帶回金聖宮，但是一來為了防止金聖宮害怕，二來避免金聖宮一身的毒刺，三來男女授受不親，悟空特地扎了一條草龍，帶金聖宮回朝。
當然，悟空並非一直積極向上，他也會有打退堂鼓的時候。但是他生了退意的時候，依舊難得保有責任心。「行者凄凄慘慘的，自思自忖，以心問心道：『……——罷罷罷！老孫且駕個筋斗雲，去見如來，備言前事。若肯把經與我送上東土，一則傳揚善果，二則了我等心愿；若不肯與我，教他把《松箍兒咒》念念，退下這個箍子，交還與他，老孫還歸本洞，稱王道寡，耍子兒去罷。』」由此可見，悟空的退堂鼓與八戒有本質的不同。八戒的退堂鼓就是徹底撒手不管，什麼都不考慮掉頭回歸高老莊，依舊去做他的上門女婿，師父師兄弟什麼的都是浮雲。悟空不然，他會在回歸之前，承擔起責任和義務，儘力完成任務是重中之重，回歸做大王是退而求其次。二人責任心不同，最終也決定了修行的層次和功果的級別不同。
但所謂人無完人，猴亦無完猴。除卻藝高人膽大，美猴王悟空還自帶了三大罩門，屢屢被破，吃了不少虧。罩門之一：紅屁股。變化時總能因為紅屁股被看穿。「行者有七十二般變化，若是變飛禽、走獸、花木、器皿、昆蟲之類，卻就連身子滾去了；但變人物，卻只是頭臉變了，身子變不過來。果然一身黃毛，兩塊紅股，一條尾巴。」罩門之二：眼睛怕煙熏。「霎時間，撲天紅焰，紅焰之中冒出一股惡煙，比火更毒。……大聖正自恐懼，又見那山中迸出一道沙來。」讀者一直有一個誤解，認為火眼金睛甚是無敵。其實不然，它是一種眼病，而非傳說的那麼厲害，識別妖怪等其實也是倚靠經驗和眼力見，觀雲識氣而已。罩門之三：不識水性。當初流沙河中沙僧也是依仗著水性好，所以悟空居然也奈何不了他。還有，再外加一點，酒品不好。吃不得多少酒，一旦吃多了就會撒酒瘋，不少妖精因此吃了不少苦頭，比如獅駝嶺的老大青獅怪。
悟空
悟空
戴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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