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來人往，花落花開

最新 04-21

這是『思想周刊』的第140篇文章

似水流年

梅艷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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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

三歲，去幼兒園的第一天，其他孩子哭成一片，唯獨你在認真的玩著衣扣，不願回家。

十歲，為了逃避才藝展示的晚會而曠課一天，媽媽幫你騙過了老師，你在爺爺的懷裡竊喜。兩年後的畢業照里，要費很大勁才找到刻意躲在最後一排的你。

十五歲，突出的喉結在你清瘦的面容下顯得巨大，略帶磁性的聲音卻不願朗讀那些『之乎者也』，書包漸漸被試卷塞滿，學習委員擦黑板時搖曳的馬尾辮在你眼裡就是一本詩集，你的單車快速穿行在城市的街巷裡，你真的想快點長大，想去採摘每一顆月亮。

十七歲，書包最裡層裝著已寫好一年未曾親手交付的情書，皺巴巴的信紙藏著清香和刻意工整的字體，忐忑的每日送她回家。傍晚的車流慢的出奇，尾氣攪拌著模糊的落日，像台快要報廢的印刷機，翻印著重複的章節。青澀的你在最後一刻取消了你的告白，只剩滿眼期待的女孩兒失望的站著，你健步如飛的消失在街角，連回望的情節都未留給多年後的自己。而她站在落日灑下的漫長里，沾滿遺憾。

十八歲的暑假，你像春風垂柳那樣純凈，悶熱和驟雨過後，你等來了錄取通知書，你的名字第一次被列印在知名學府的喜帖中，你短暫的興奮之後多希望那是一封戀情開始的親啟件。

二十二歲的夏，把文憑隨手塞進旅行箱，換上了一身體面的衣服去吃散夥飯。那晚你喝醉了，擁抱了所有的同學，沒有片刻心煩，只是你有點懼怕未來，你覺得，明天該是新的、該是和酒精一樣真實的。翻開通訊錄，想找人訴訴衷腸，手機卻停機了，你忘記了，這個月的生活費父親還沒匯給你呢。

二十四歲，職場中的你像暴露在室外的奶油，等待被現實風乾、被周遭舔舐沾染。上班第一天，你第一次學會了忍耐聆聽，背後攥著的拳頭裡藏滿了慌張。

二十八歲，你和第五個相親對象結婚了，你倆只認識了半年，卻已經打算在將來過相敬如賓的日子。婚禮上，要不是幽默的司儀，你差點就會嚴肅到底，交換信物時，你的動作笨拙的不像個婚姻里的動物。那一口改口茶，可能是此生最苦的。

而立之年的春節前，你的女兒降生了。那夜，你徹夜未眠，從妻子看護病房出來聽到零星的爆竹聲，坐在車裡抽了好多根煙，你的淚在夜幕里裝點著你身份的轉變。你為她取名特意買了本新華字典。從此，你的購物車裡，開始堆滿嬰幼兒用品、玩具、書籍。當她第一次學會叫你「爸爸」，那些奪眶而出的更像是歲月的露珠。

一周七天，你總要加班三四天，午夜回到家中，妻子沒有等你，早睡了，哭了一天的女兒也熟睡了。你看著鏡中的自己，好像真的老了，身材開始發胖，髮際線退後了，牙齒變黃了，視力下降了，充滿汗漬的襯衫裹挾著煙味兒，連同你的疲憊，發酵到黎明。

等來一個長假，你帶著妻女出境游，妻子興緻很高，因為那算填補上的蜜月旅行。迴旋木馬前，你只顧拿著相機拍照，腦海里是爸爸帶著幼年的你來遊樂場的景象。你有點感傷，看著孩子慢慢大了，飛逝的時光，劃傷了每個人的心。簡訊來了，領導在詢問一周後的策劃報告和彙報材料，你連忙打國際長途向領導告知。語畢，你才終於放心了，可是，你覺得國際長途那麼貴，卻不願給父母去個電話報平安。站在遊樂場里，你活像一個帶著體溫的雕塑，裹挾著為父為夫的悵惘與遲鈍。

四十歲，朋友們要給你熱熱鬧鬧的過生日，你傻乎乎的吹滅了蠟燭，卻忘了許願。因為糖尿病，你竟吃不完一小塊兒蛋糕。你喝多了，回想自己已年邁的父母，一身病痛的爸爸，但還算硬朗的媽媽，你答應過他們，一定要給他們換個大房子，一定要帶他們去南方轉轉。媽媽一輩子沒吃過的大閘蟹，你卻買來送給了岳父岳母。

女兒還算爭氣，考入了重點高中，但班主任總是告訴你女兒早戀的事實。一次你陪老領導應付完飯局，坐在車裡數著萬家燈火。你看到女兒在街角被一個男生罵，她哭得那麼傷心，可平靜的你比她還要痛苦。你下了車，遠遠的看著，你還能記起那年你暗戀的女生嗎？

五十歲的春節，你買了一大堆年貨，自己和老婆在廚房裡忙活了一天，為這年夜飯的溫馨你開始珍惜和父母相處的每一天，你恭恭敬敬的給父親夾了孫女剝好的大蝦，父母笑了，深深的皺紋和遍布臉頰的老年斑里，是養育你的功績和為人父母的悲苦。你認真的敬了父母一杯酒，午夜時分，鞭炮齊鳴，你和妻子像個孩子似的遙望著遠方的煙花。

你想回憶些什麼過往，卻發覺，父親的人生，就是你的人生。你所養育的、陪伴的、懷念的、珍藏的，無關錢財，只有那無窮無盡湧上心頭的遺憾。想著，想著，你的淚伴著窗欞上的霧氣，雋永的倚靠著人生之椅，春再來的時候，必定帶著陰晴與圓缺。

女兒畢業後戀愛了，你問她喜歡那個男人嗎，她愣了愣說：「喜歡吧」。在女兒婚禮上，你依然隨著司儀的祝福憨憨的笑著，妻子卻成了淚人。在交給孩子的紅包里，你夾了小紙條，「永遠愛你的爸爸」，你戴著老花鏡仔細看女兒蜜月旅行的照片，生怕落下她每一個笑容。在結婚30周年的宴席上，你吻了妻子，是那種中年人笨拙的吻。

六十歲，你終於退休了，你訂好了旅行的機票，卻因目的地颱風臨時取消了，你拿著裝滿一切旅行必備之物的箱子在機場孤獨的等著，你習慣了等待，你習慣了錯過，突然你接到了女兒的電話，她要去北京出差，丈夫太忙沒有時間，正在發燒的孫子需要你和妻子的照料，你沒有片刻猶豫退了機票，著急的回到了家。

七十歲，你開始關注養生節目，關注食療和中醫，作息規律，飲食清淡，但還是病倒了。你的病床邊不缺親人照顧，每天五六瓶的液體輸入身體，埋在靜脈里的針管似乎都煩你了。某一個雨後的夜晚，你開始昏迷，腦海里全是美好的圖景，你看到了每一個投中的三分球，你看到了你滿分的數學試卷，你看到了女兒的百天照，你看到了自己晉陞後的大辦公室，你看到了你和妻子散步時正好的夕陽，你聽到了你最愛的歌曲，你聽到了小孫子吞吐的叫你姥爺。不久，你隱約聽到身邊有人嚎啕大哭，叫著「爸！爸！爸！！！」，你渾身的疼痛在那一刻瞬間沒有了，身邊突然開始嘈雜，一群十六七歲的男孩子在起鬨，「快答應他啊」，「快答應他」。「你女兒真可愛啊，幾歲啦？」「我就知道你肯定沒問題，繼續加油啊，好好乾！」「你這一輩子，該知足了......」你睜了下眼睛又閉上了，最後一刻，她好像真的答應了你，她的笑容，和那天操場上的梧桐葉一樣溫婉。

忽然，你的手垂了下來，像條游魚飄在渾濁的水面，這一生，你真的游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