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不曾有過偉大的女性藝術家？
- 謹以此文紀念為美術史帶來重大突破的女性主義西方美術史學家Linda Nochlin（1931-2017）
2013年1月25日，Der Spiegel雜誌發表了他們對當代藝術家Georg Baselitz的採訪（採訪人Susanne Beyer）。在這個採訪里，Baselitz提到『女性不會畫畫』，倒是可以做『傑出的科學家』。這個採訪在藝術界掀起軒然大波，倫敦南岸藝術中心甚至專門組織了一場座談會，討論Baselitz的這個觀點。採訪本身很長，我翻譯了其中的一段節選。
S：你在東德開始創作繪畫，但其實你很早就離開了東德前往西德繼續學習。現今的藝術市場基本上忽略了東德的藝術傳統，就連那些曾經受到關注和推廣，在兩德統一後卻被你稱之為『混蛋』的藝術家也不例外。這算不算是遲來的正義？
B：一如既往，市場總是正確的。
S：總是？市場只接受了幾個女性，甚至幾乎沒有女性位於作品售價最高的藝術家之列。
B：天哪，女性就是沒有通過測試啊。
S：什麼測試？
B：市場的測試，價值的測試。
S：這是什麼意思？
B：女性就是畫得不好啊。這是個事實。當然，也有例外，Agnes Martin，或者以前那位Paula Modersohn-Becker。我每次看到她的畫都很開心，但是她不是Picasso，不是Modigliani，不是Gauguin。
S：所以以此推論，女性就是畫得不好。
B：不是推論。就算她們仍然佔了藝術院校學生群體的大部分，［她們還是畫得不好。］
S：這可能不是由於基因上的缺陷吧。
B：我覺得是男性藝術家才有缺陷。男性經常近乎白痴，但對於女性，如果可能的話，不這樣（白痴）是很重要的。女性可以在科學領域非常傑出，和男性一樣優秀。
S：在表現自己的時候，女性肯定不如［男性］那樣扎眼和招搖。對於追求轟動性效果的市場來說，這個可能不太吃香。
B：你難道不知道Marina Abramovic嗎？
S：她不是畫家。但她是個很重要的表演藝術家，她向我們展示了一個女性可以擁有持久的藝術生命力。
B：她很有天賦，很多女性都是。但一個畫家不需要天賦。事實上，反而是沒有天賦更好。
S：你是說沒有天賦更好？
B：是的，好很多。
S：為什麼？
B：天賦會誘導我們進行詮釋。我自己的姐妹就畫得非常好，但她從來沒想過要做畫家。而我則從來沒有她那樣極致的天賦。
S：以前，美術一直只是一種技能，算是男性從事的一種體力勞動。第一批美術史學家也是男性。所有東西都是男性［主導］，一直都是這樣。
B：這個和歷史無關。就像我說過的，當然還是有一些女性藝術家的：Helen Frankenthaler，Cecily Brown和Rosemarie Trockel。
S：Rosemarie Trockel是德國人，現在在紐約正有一個大展。她在國際上很有聲譽。
B：她的藝術里富含愛和憐憫。
S：這聽著不像是讚揚。所以她到底缺什麼，Modersohn-Becker缺什麼，導致你認為她們不是偉大的藝術家？
B：讓我解釋一下。藝術有很多殘酷性。這不是指那種對他人的暴行，而是針對藝術本身，針對那些已經存在的事物。當Modersohn-Becker畫自己的時候，她看上去非常不開心，而且極丑…
S：…而且還是裸體。這在當時，1900年，完全是女性自畫像的禁忌。
B：確實！但是她在摧毀別的事物的時候猶豫了。換句話說，她在完全摧毀Gauguin，並以此超越他的時候猶豫了。男性就沒有這個問題。他們就這麼幹了。但你知道，我確實喜歡女性。
S：當然。
B：對，我一直沉浸在愛中——對我妻子［的愛中］。
S：Jeff Koons ——另一個作品昂貴的當代藝術家——擁有這種殘酷性嗎？他可是給這個世界帶來很多鬱金香和心形雕塑啊。
B：Jeff Koons最讓我討厭的作品就是那些和Cicciolina一起創作的性愛畫。他一邊畫著這些作品，一邊滿嘴說著愛併當著一個孩子的父親…這個事情我覺得很可怕。
S：所以Koons早期的作品確實具有你要求的那種殘酷性。
B：我沒有要求，只不過我知道這必須是這樣。
S：所以如果你想成為一個偉大的藝術家，就必須是這樣？
B：誰想成為一個渺小的藝術家？
S：你就是自己想和別人不一樣。
B：我一直都是個局外人。我以前還想做個教授呢。這是最糟的。要和同事、學生相處，還要處理那些學術上的廢話，這些其實只不過是一團讓他們忙得團團轉的迷霧。不過好在現在這些已經完全結束了。一切都結束得愉快。
S：等等，Georg Baselitz很愉快？
B：當然，完全是這樣。這感覺超棒。我現在看著我自己的畫都覺得很高興。
S：Baselitz先生，謝謝你接受這個採訪。
在我們討論Baselitz關於女性不會繪畫的觀點之前，我必須指出，在翻譯的時候我發現了一個問題：採訪中提到的很多女性藝術家在大中華地區並不是特別有名，甚至沒有百度百科，也沒有統一的中文譯名。當然，我可以為她們添上注釋，解釋一下她們的作品風格等。不過我特意沒有這麼做。因為這樣就掩飾了女性藝術家和男性藝術家在知名度上的差異。為了能最大程度上去熟悉化那些高知名度的男性藝術家，我決定保留就所有藝術家的英文名。
好了，現在我們講回Baselitz的觀點。其實這個觀點並不新奇，在討論這個觀點時採訪人和Baselitz的反應也很典型：他們都嘗試列舉歷史上那些會畫畫的女性，也就是那些特殊反例。這樣的探索當然有其積極的地方，起碼他們讓我們看到了一部分女性畫家。但我們必須認識到這樣的思考方式其實是通過把女性從整個藝術家群體里單獨出來，並探討她們的特殊性，以達到展示她們的重要性這個目的。於是，女性藝術家和藝術家實際上已經是兩個不同的概念，而後者仍被單一的陽性特質（masculinity）所佔據。女性藝術家仍然不是『藝術家』。
1972年，Linda Nochlin發表了一篇振聾發聵的文章《為什麼不曾有過偉大的女性藝術家?》（Why Have There Been No Great Women Artists?）。在文章中，Nochlin首先指出了嘗試回答這個問題可能帶來的困境，並直白地承認了一個殘酷到幾乎沒有人願意承認的事實：縱觀歷史，我們確實找不出可以與米開朗琪羅、倫勃朗、德拉克羅瓦、塞尚、畢加索、馬蒂斯、德·庫寧或者沃霍爾比肩的女性藝術家。其實我們也找不出這樣的黑人藝術家。但是為什麼？是因為就像Baselitz說的這個是由女人(或黑人)的天生的缺陷決定的嗎？Nochlin的答案是：NO。
Nochlin指出所謂的缺乏偉大的女性藝術家其實是由西方性別、階級意識形態和由其導致的社會資源傾斜導致的。首先，我們必須要認識到一點：要成為一個藝術家是需要一定的專業技巧訓練的。法國美術學院（Ecole des Beaux-Arts）自18世紀以來開設的專業課程就包括美術史、數學幾何、人體解剖等。誠然，歷史上有所謂自學成才的藝術家，比如梵高和盧梭，但他們都曾經通過一些非正式的途徑獲取關於繪畫的專業知識。梵高就是通過訂閱購買當時一些教授繪畫比例、技巧的小冊子來研習相關知識，而來自一個藝術經理人世家的他還擁有豐富的接觸各類藝術品的途徑，從而可以近距離觀察描摹先輩作品。但即便如此，我們也不得不承認，梵高作為被當今世界認可的最偉大的西方藝術家之一，他的作品在各種細節方面的掌控確實不如經過正經科班訓練出身的塞尚或者畢加索。所以專業的、系統的技巧訓練是成為藝術家重要的一環。
專業的、系統的訓練需要資源：要不有人脈，要不有錢。有人脈的，比如說家裡就有人是做藝術家的，或者認識這樣的人，他們願意收你為學徒，教你各種專業知識，那你就可以通過他們的訓練成為專業藝術家。藝術家的女兒Artemisia Gentileschi和élisabeth Vigée Le Brun就是這樣的例子。
說到有錢，那就是和社會資源傾斜以及意識形態有關了。波伏娃在《第二性》里有一段名言：「男人的極大幸運在於，他，不論在成年還是在小時候，必須踏上一條極為艱苦的道路，不過這是一條最可靠的道路；女人的不幸則在於被幾乎不可抗拒的誘惑包圍著；她不被要求奮發向上，只被鼓勵滑下去到達極樂。當她發覺自己被海市蜃樓愚弄時，已經為時太晚，她的力量在失敗的冒險中已被耗盡。」社會對不同性別的價值期待不同，所給予的相應資源也不同。在藝術方面，19世紀法國社會的性別意識形態鼓勵女人學習美術，陶冶情操，但不鼓勵她們成為專業的藝術家。著名的印象派畫家貝爾特·莫里索（Berthe Morisot）和她的姐妹就曾經被她們的私人美術老師評價說「有天賦，但不建議走專業道路」。
莫里索的這幅《尤金·馬奈和他的女兒》（1881）是西方美術史上最早幾幅描繪父親和女兒互動的作品之一
19世紀中期以前，職業女性並不是個社會好榜樣，優秀的女性被認為就應該在家相夫教子。隨著女權運動在法國及全世界的深入，19世紀後期女性開始要求經濟自由和生活獨立。而於此同時，藝術家也開始和波西米亞、濫交、性開放這些概念連結，想要成為專業藝術家的女人必須要三思這個職業選擇對她聲譽及社會地位的影響。因為缺乏國家資源鼓勵，一直到1897年，法國的女性才獲得進入免費的國家學院學習專業藝術的資格。在此之前，女性需要支付男性兩倍以上的學費才能在私人畫室和院校里學習。
有了專業的訓練，畫什麼也是很重要的選擇。在印象派崛起之前，沙龍作品題材有嚴苛的等級。歷史、宗教、神話題材和裸體的結合被認為是最高級，然後是肖像，最低一級的是日常生活、靜物等。如果女人想成為偉大的藝術家，那她們必須接觸人類裸體這類最高級的題材。於是問題就來了。畫人類裸體是需要通過描摹、寫生這些訓練環節的。19世紀以前的中產階級女人連自己的裸體都不能看，怎麼能看別的男人、女人的裸體呢？不能畫裸體還怎麼成為偉大的藝術家？事實上，裸體寫生這個訓練一直到19中後期才對女人開放，在某些學院里還不可以是全裸，必須得遮擋住一部分。
Alfred Stevens的這幅《浴女》（1873-74）描繪了19世紀中產階級女性即便在沐浴時也是穿著衣服的
那麼我們再說回現在。有的人會說，你看現在的女性已經沒有這些限制了，為什麼她們還畫不過男性？事實上，現在全球各大美術院校里女性學生的人數早就已經超過男性學生了，但是我們經常耳熟能詳的很多藝術家仍然是男性。這是不是就可以證明女性就是不會畫畫呢？答案恐怕還是NO。
Baselitz說女性不會畫畫，是因為女性的畫不被市場認可。關於市場是不是價值的終極裁判者這個議題我們先放一邊，我們先得指出現在如果想要賣畫，必須有優秀的展覽、收藏記錄。如果作品曾經被知名美術館展覽或收藏，藝術家的知名度就會打開，身價也會翻倍。我們現在來看看兩組數據圖。
2007-2014年間男性及女性藝術家在美國各大主要美術館個展比例（藍色為男性，灰色為女性），圖表來源Maura Reilly, 『Taking the Measure of Sexism』
紐約當代美術館（MoMA）四樓五樓常展作品男性及女性藝術家比例（藍色為男性，灰色為女性），圖表來源Maura Reilly, 『Taking the Measure of Sexism』
數據顯示不論是常展還是個展，女性在美國各大美術館的展出機會連男性的一半都不到。沒有相應的知名度，還怎麼賣畫呢？當然，有人還會說不展覽就是因為畫得不好啊。如果真的要細究起來，那就需要寫一篇當代藝術版的《為什麼沒有偉大的女性藝術家？》，這就已經超過本文的範疇了，不過有兩個相關的問題值得在此指出。
首先，各大美術館及其展覽在當今藝術市場的語境中已經成為最權威的聲音。那幅賣出45億人民幣的達芬奇也是通過在英國國家畫廊展出和美國大都會美術館一位策展人的鑒定來證明其為真品。所以我們必須要深究這些問題：這種權威的聲音究竟是怎樣的一種聲音？它反映了怎樣的意識形態？是否服務於一個特定階級、性別或種族？各大美術館是如何獲得這種權威性的？這種權威的效力如何？只有通過仔細檢視這些問題我們才能確切了解性別政治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其次，我們怎麼定義偉大？Griselda Pollock曾經指出，即使是Nochlin也沒有逃脫這個主觀評判體系。為什麼不曾有過偉大的女性藝術家？這個問題從根本上來說就是自帶陷阱。怎樣的藝術家是偉大？由誰來評判？當今各大美術館大多標榜其藏品的全面性和多樣性，那麼以它們的挑選標準來定義『偉大』，或者『好』，本身就變成了是一個自相矛盾的議題，更不用說其中涉及的複雜利益牽扯。
Baselitz這種關於女性不能XX的言論其實並不單一。去年穀歌某程序員發內部郵件表示女人不會成為優秀程序員和浙大馮鋼教授說女人不好好做學術的新聞其實也是同樣的思考邏輯。今年開年三聯公布的封面故事大使均為男性和MoMA少得可憐的女性藝術家常展也是一回事。Nochlin在45年前提出的這個問題今時今日仍與我們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
文獻：
http://www.spiegel.de/international/germany/spiegel-interview-with-german-painter-georg-baselitz-a-879397.html
http://www.artnews.com/2015/05/20/update-georg-baselitz-still-thinks-women-cant-paint/
Linda Nochlin, 『Why Have There Been No Great Women Artists』, in Art and Sexual Politics, ed. by Thomas B. Hess and Elizabeth C. Baker (New York: Collier Books; London: Collier Macmillan, 1973), pp.1-41.
Maura Reilly, 『Taking the Measure of Sexism: Facts, Figures, and Fixes』, inArtNews(2015), [available athttp://www.artnews.com/2015/05/26/taking-the-measure-of-sexism-facts-figures-and-fixes/].
Griselda Pollock,Vision and Difference: Femininity, Feminism and Histories of Art(London: Routledge, 2003) [1988].
TAG:SakeofAr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