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定風波》：心若安好，便是晴天
今天我們來講講蘇軾。
這篇文章醞釀許久，蘇軾是筆者最喜愛的詞人之一，所以一直在斟酌怎麼將其講得妥善。蘇軾作為豪放派，久著於世，這首《定風波》對於他的性格，給出了較為完整的詮釋。
《定風波》這首詞，寫於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年），是屬於蘇軾後期的詞作。談及於此，繞不開的話題就是「烏台詩案」，此案是蘇軾生命中的轉折點，他的作品也以此為節點，產生了前期和後期風格上的巨大改變，這次事件給東坡的生命留下了抹不去的烙印。
「烏台詩案」是中國歷史上典型的一次「文禍」，由蘇軾所寫的詩詞而起，遂得「詩案」一名，而所謂「烏台」，即是御史台，因為御史台的庭院前多值柏樹，而柏樹上停有許多烏鴉，看上去黑漆漆的，故得名「烏台」。我們之前也講到過，御史台主管監察，那麼蘇軾就是栽在了新黨把控的監察官的手中。
元豐二年（1079年），蘇軾調任湖州知州，下車伊始，他作了一篇《湖州謝上表》，原文摘要如下：「臣軾言。蒙恩就移前件差遣，已於今月二十日到任上訖者……」其大概意思啊，也就是感謝皇恩浩蕩，給了自己一個鍛煉的機會，在太湖邊上當官，十分自在，我蘇軾保證完成任務，內容大多無可厚非。可蘇軾非得加上幾句牢騷話：「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收養小民。」這幾句明為自謙之詞，實為批駁王安石變法的「新黨」一派，因為蘇軾屬於保守一派，對變法頗有微辭。
單憑這幾句還不足定蘇軾的罪，偏偏這時又出版了《元豐續添蘇子瞻學士錢塘集》，這部詩集可闖大禍了，裡面好幾句都被御史給摘錄了，心靈脆弱的小人啊，往往受不了批評，還要追求進取，可笑之至。監察御史台里行舒亶（dǎn）經過四個月嘔心瀝血的「研究」，終於挑出了刺，以此為證，上書彈劾蘇軾，說東坡頗有褻瀆朝廷之意，無禮聖上。此言一開，新黨這批人是接踵而至，將蘇軾一頓痛罵，怎麼邪乎怎麼說。正所謂「牆倒眾人推」，蘇軾於是身陷文禍，鋃鐺入獄。
新黨抓住機會是想置蘇軾於死地的，不過好在有駙馬王詵、弟弟蘇轍、太皇太后曹氏、宰相章惇、舊黨領袖司馬光為其求情，就連死對頭王安石都上書勸諫不可殺名士，這說來也諷刺，平時與蘇軾吟詩作對的那幫「狐朋狗友」全都避之而不及，而真正誰是知己朋友方才顯現。皇帝也因欣賞蘇軾的才華，也因「不殺士大夫」的祖訓，對蘇軾網開一面，使其逃過一死。東坡於是被貶為黃州團練副史，相當於地方武裝部副部長，閑官沒有權力，等於放逐。
寫作《定風波》之時，已經是他被貶黃州的第三個年頭了，「烏台詩案」對其精神打擊太大了，東坡心中鬱悶之至，甚至當時想過要自殺，整個人陷於頹唐萎靡之中，他心裡是既怨又恨：怨，怨官場複雜，小人太多；恨，恨管不住自己這張嘴啊，恨自己才情高傲，樹大招風，授人以柄。這種境遇筆者是感同身受的。此時是蘇軾的人生低谷，作為一個傳統士大夫，到了「窮」的境地，其心情在詞中皆可顯現，這一時期的作品基調普遍都比較悲，有幾分傷感，但也從未失去其原有的豪放，甚至在經歷了反覆思想掙扎，倒又有些洒脫和豁達。《定風波》就是其中一首：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
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
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這寫的是春天遇陣雨的一件小事，當時蘇軾在黃州要買地種田，幾個人一同前去做交易的時候，遇到了春天的雷陣雨。這首詞前面有一篇小序：「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詞。」這篇小序交代了很多東西（這也是筆者愛寫小序的原因），當時半路下雨，拿雨具的人先遼了，那蘇軾這幾個啊，就成了湯雞，大家都紛紛不爽，你看淋得這個狼狽，蘇軾說：「余獨不覺。」他不這麼看，這時候天又放晴了，詩人領悟情景的能力在此可見，於是心裡就有了感想。
雨點隨風刮過林子那「啪嗒啪嗒」的動靜兒，別去在乎它，別老聽這個聲兒，最後沒準兒聽魔怔啦，哪裡像吹著口哨兒，唱著歌兒信然徒步呢。這一句開篇就交代了文章的場景，一個「莫」字透露出詩人的主觀情感的取向，短短几字，這首詞的氛圍已經渲染開來，這是許多文章做不到的，東坡他不會說鋪墊半天，先慢慢寫，起筆就是好頭，情感上一下子抓住人心，這也是筆者欣賞東坡詞的所在。這句還有一個引申義，那就是借指官場和人生遇到的那場大災難，詩人的態度很明了：我蘇軾泰然自若，安步當車。竹杖芒鞋於身，也輕快勝似千里馬，這句筆者認為似於《論語·述而》中的「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說條件雖然簡陋，吃稀飯喝涼水，彎曲手臂來當枕頭，樂趣自在其中，穿著草鞋，拄著竹杖，也輕快似馬，頗有閒情逸緻。下一句再進一步：誰怕？這句反問乾脆果斷，直截了當，意思是我蘇軾不在乎，因為什麼呢？一蓑煙雨任平生，這既是對「誰怕」的回答，也是對自己心中情感的進一步抒發，人這一生，就是披著蓑衣，戴著斗笠，在風風雨雨中走過，正如那首《苦行僧》歌詞唱得好「人生在世哪會一輩子沒得曲折？」（正好周延和蘇軾還是老鄉）
誰說不是呢？這春風啊，乍暖還寒，「料峭」和「微冷」寫明這小風兒還帶點冷意，把一行人這酒勁兒都給吹散了，酒也醒了（此處筆者最有同感，以前總是喝醉至後半夜，風一吹便醒）。但此時並不是就一直涼涼了，話鋒一轉：「山頭斜照卻相迎」，頗有柳暗花明之意，你看，這雨過天晴了，雖然是黃昏夕陽，可這斜（xia）照還是暖人心意的，此處又有引申義，政治風波雖然料峭寒冷，不過最後撥雲見日，東坡還是迎來了暖暖的霞光與人生的潮起。
此時驀然回首，剛才一行人狼狽不堪，風雨交加的地方，真是回看那個地方嗎？未必，東坡真正想表達的是回顧當年人生低谷悲涼之處，心中的起伏感與落差感油然而生。轉頭一嘆啊，回去吧，也無風雨也無晴！人生，不過兩種天氣：晴天和雨天，晴天不要太得意，你會有失意之時；雨天不要太沮喪，你會有雨過天晴。看透這個辯證法，東坡的心胸豁然開朗，主題的洒脫曠達之意盡顯眼前。詩人曾說「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醉》），此刻便是餘生，此地便是江海，此心安處便是吾鄉，再有什麼風雨，你愛咋咋地吧！
在政治生涯的巨大挫折面前，展現的是詞人開闊洒脫，超然曠達的一面，體現的是對人生坎坷、磨難那種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泰然自若，信然處之，坦蕩之懷，任天而動。妙！妙！妙！
參考文獻：《康震講詩詞經典》
《百家講壇：康震講蘇軾》
以上就是今天的內容了，希望大家喜歡，下期主題人物：辛棄疾
端此申謝並頌時祺！
雲鶴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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