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智傑：不能容忍過時的理論來阻撓改革開放 比如勞動價值論

軟價值論：合乎時代潮流的經濟學理論突破

晏智傑 北京大學經濟學院原院長

謝謝會議組織者給我這個機會，同大家見面，就一些問題交換看法，進行商討。

我想先用一點時間，再次對滕泰院長剛才所談的基本論點做一點兒評論。當初，我看過他的《軟價值——量子時代的財富創造新範式》之後，感到非常高興，很認同他的論點。我的認同和評價都包含在我給他的書所寫的序言之中，非常感謝他對我的序言那麼看重。

一、軟價值論：經濟學基礎理論的重大突破

（一）將價值論中「人的思維」上升到了獨立的要素

藉此機會，扼要地講一下我的看法。為什麼我對他的觀點給予肯定呢？我覺得這個觀點是對於經濟學基本理論的一個發展和突破，最重要的就是認同人的創造性思維、人的精神在經濟價值創造中的作用，認為這種因素在現代生活中已經上升為基本的、關鍵的、核心的因素，這是過去所有理論家都沒有提出過。

這個理論觀點是對於現實生活的概括，特別是對最近二三十年以來高科技發展的種種現象的高度概括。計算機、互聯網以及相關的雲計算、雲服務、大數據、人工智慧出現之後，給人們的認識，特別是經濟學的基本理論——價值理論帶來了極大衝擊。同時也給思考這類問題的理論家們提供了非常鮮活的、不可否認的，並且是必須加以認證、認可的現實。在這樣一個潮流中，滕泰同志所研究的軟價值理論，我認為做了非常有價值的概括。

（二）將量子理論的基本原理首次引入了經濟學

這個理論的突破之點在哪裡呢？就是把量子理論的要點加以理解、融合，把它用於觀察社會經濟現象，這是前人沒有做過的。依據我對量子理論的粗淺理解，關鍵在於我們在認識外界事物的時候，一定要把人的意識加進去，也就是說，客觀外界事物是客觀存在的，這點我們不否認，否認了就會陷入唯心主義泥坑，但是量子理論告訴我們，這樣的世界在你還沒有認知、意識、認識它的時候，它對你是不確定的、是混沌的。只有你意識到了它、認識到了它、把握住了它，它對你才是確定的，才是有意義的。

這樣的認識對於研究經濟學基本理論來講，具有原則性意義，《軟價值》的作者則把這個認識勇敢地引進了經濟學。這不是宣揚唯心主義，相反，這是對客觀世界更全面地更深刻的認識。重複地說，我們承認客觀外界是存在的，但是在你沒有認識它之前，它對你是不確定的，這個認識過去沒有，很多人沒有意識到，而《軟價值》走出了這一步，這是這個著作的理論最可貴的地方。

在這樣的認識路線的引導下，他們進一步提出，很多新的經濟現象的出現和演變說明，我們的認識、意識、思想，往往起著一種領先、關鍵的作用。若沒有這種新思想的引領，新價值是創造不出來的。一旦意識認識到了，立即就會有新的價值湧現出來，這不就是新的價值源泉嗎？這麼一個認識是突破性的，是對於量子力學理論要點在經濟學基本理論上的一種創造性的運用。喬布斯的創造性思維在創造蘋果手機中的引領作用就是一個生動的例證。應該肯定，滕泰同志所創立的軟價值論，在這個基本點上的確是一個重大突破，我認為這是本書最值得肯定的一點。

二、價值理論隨著科學的進步和生產力的提高不斷發展

（一）經濟學基本原理在物質因素領域停滯了百年之久

如果聯繫到經濟學基本理論發展的歷程，我們就會發現，一直到本世紀初為止，就我國的經濟學的基本理論來說，甚至於擴展到西方主要國家經濟學基本理論的潮流來看，在價值理論的定義、價值源泉這一點上，基本上都限制在物質因素的領域，而現在的軟價值理論突破了這個領域，在同物質因素相聯繫的範圍之內，強調了人的意識、思維的創造性作用。

說到這裡，不妨多說幾句，經濟學價值理論在物質因素領域尋求價值源泉已經延續發展至少三四百年了。這種價值理論源於英國，因為近代資本主義生產最早出現在英國。而作為現代經濟學基本理論的商品價值理論，是隨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發展而逐漸成熟起來的。

（二）經濟學基礎理論的五次重大突破都發生在西方

我們知道，在中世紀封建社會，財富的載體和源泉被認為就是土地，或者說以土地為代表的那些物質資源。當時價值和財富的創造者是誰呢？一般來講當時人們不提出這個問題，如果提出這個問題也會把勞動者排除在外，因為在奴隸制度和農奴制度之下，奴隸不過被看作是會說話的工具——沒有獨立人格和作用。

中世紀結束之後，過渡到資本原始積累階段，在這個時候英國的經濟思想家逐漸意識到勞動，也就是說逐漸脫離了農奴關係，成為獨立勞動者的勞動同土地一起構成了價值源泉，於是就出現了著名的兩要素價值論，其最著名的代表人物就是威廉?佩第，他說，「土地為財富之母，而勞動則為財富之父和能動的要素。」（《賦稅論》1662年）

這種認識支配西方國家經濟思想幾十年之久，一直到了十八世紀中葉，工場手工業時期，人們對這個問題的認識才有所前進，他們看到，資本在社會生產和經濟生活中越來越顯示出了引領的和創造的作用。十九世紀初期，英法工業革命基本完成，愈發凸顯出資本的作用，這就是在英國和法國出現三要素論的背景，即認為價值的源泉不僅有土地為代表的自然資源和勞動，而且有資本。三要素論的最著名代表者是法國的薩伊（《政治經濟學概論》1803年）。

三要素論持續了半個多世紀，到十九世紀下半期，人們又發現，隨著生產發展一個新的因素出現了，那就是企業家的經營管理。經濟幾十年的演變，企業家已經從以往的資本家階層中逐漸分化出來，成為一個獨立的階層，這個階層在生產中起著一種組織者的作用，他們把各種要素組織起來進行生產，成為整個經濟活動的中樞。這麼一來，西方經濟學的價值論又推進了一步，說這個價值的源泉是四要素了：土地、勞動、資本和經營管理。提出經營管理這個獨立要素的是馬歇爾（《經濟學原理》，1890年）

這個思想又支配和流行於西方國家半個世紀之久。二戰之後，一系列新的事物、新的科技不斷湧現，在社會生活中愈益顯示出其引領社會發展的巨大作用。這就是20世紀六七十年代以後，人們逐漸認可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也是財富和價值的第一引領者的背景。這就構成了有名的五要素論。

以上這五要素論全都是在物質要素的範疇之內來談問題的，即使在這個過程中有某些理論家、某些學派意識到了人的認識以及風俗習慣之類要素對經濟生活的影響，也都沒有把它提到價值第一引領者和創造者的地位。

（三）軟價值論是中國改革開放在理論上結出的燦爛花朵

近幾十年來，一個新的現象出現了，就是我們剛才講的，隨著計算機、互聯網的普及，以及大數據、雲計算，雲服務，以及人工智慧等等的飛速發展，促使人們去思考，是不是在物質要素領域之外，或者是在物質因素之上，人們的創造性思維在引領著這些事物的出現呢？終於有了認識和肯定這種新事物的軟價值論的出現。所以我說這種理論是對傳統的囿於物質因素的價值論的一種突破。當然，我們也要看到，新思維之類要素的作用實際上是對科學技術這個要素的發展、引申和深化，兩者是密不可分的，但它畢竟又是對原先人們認識的科學技術範疇的突破。

讓我感到高興的是，這種突破出現在中國，這是我們中國理論家的驕傲，這也是中國改革開放在理論上結出來燦爛的花朵。如果沒有中國改革開放40年的發展，沒有高科技在中國一再地顯現它的優越性和巨大的成果，不可能出現新的思維，不可能出現突破物質領域這個範疇，把人的創造性思維提到首位這樣的理論見解。從這個意義上說，滕泰提出的軟價值論是對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年的某種總結，是中國改革開放在理論上的果實。

三、理論創新之路的波折：三十年前多元要素價值論引起的軒然大波

（一）上世紀90年代勞動價值論到了不得不突破的時候

還讓我高興的是，這麼一種果實的出現，跟當初我們在物質領域突破傳統認識、重新認識價值理論相比，有著一定的一脈相承的聯繫。這裡有許多感想要說。大家知道我們多少年都是本著過去傳統的認識，認為只有勞動創造價值，因為勞動價值論是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的基礎，而以勞動價值論為基礎的剩餘價值理論，是馬克思主義的核心。因此，我們一直以來都把這樣的一種理論奉為圭臬，不許越雷池一步。一直到現在，我以為在許多同志腦子裡面也還是這麼想的。

這種情況延續了很久，到什麼時候才被中國的學者們所突破？什麼時候在中國的改革發展才覺得不能容忍、必須加以突破？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隨著中國改革開放的進展，一系列新的事物出現了，特別是民營經濟發展起來了，企業家的作用也不斷地湧現出來，還有土地為代表的自然資源的價值凸顯出來，更不要說資本的作用和地位了。在這樣的形勢下，如果我們還本著原來只有勞動創造價值的思想，而這個勞動創造價值，又被我們演繹為（並且體現在長期的政策實踐中）是只有體力勞動創造價值，而將以從事腦力勞動為特徵的知識分子、以從事經營管理為主業的企業經營管理者等等，更不用說私營企業家，統統都排除在財富及其價值的創造之外，也就是說，仍然堅持認為只有勞動創造價值，一切其他要素的所得都是對勞動者創造的剩餘價值的無償佔有，那我們的以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為目標的改革開放都要被否定，已經取得的進展也都要付之東流，事實上，那些提出所謂「姓資姓社」問題的人們就是這樣想、也是這樣做的。你們說，還能再頑固堅持這種傳統理論嗎？還能容忍依據這樣過時的理論來攻擊和阻撓改革開放嗎？可見，要不要重新認識傳統的勞動價值論，要不要重建經濟價值論，已經成為關係中國改革開放前途命運的一個重大理論和實踐問題。

（二）新的價值論提出後長達十多年的質疑

在這個背景下，我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提出了多元要素價值論，也就是說不僅要承認勞動是價值創造因素，而且要承認土地為代表的自然資源，資本、經營管理、科學技術都是價值源泉，而且要認同鄧小平所說的「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我還提出，應當在重新認識傳統按勞分配原理的基礎上，確立按生產要素貢獻分配論（見《勞動價值學說新探》和《經濟剩餘論》）這些理論的提出，很多同志恐怕是有所了解的，在中國的學界、輿論界和政界引起軒然大波，一爭論就是十多年之久。

我作為這種理論的提出者，在十多年間歷經煎熬和磨難。最厲害的，莫過於有人給我扣上反馬克思主義的大帽子，聳人聽聞地說我要動搖中國共產黨執政的理論基礎，甚至說我要動搖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理論基礎。

我當時是北大經濟學院院長，於是有人向教育部提出，北大經濟學院究竟在堅持什麼方向？他的院長居然對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提出質疑，提出要搞多元要素價值論，要突破勞動價值論這樣一個理論基礎。連北京大學經濟學院能不能作為我們國家文科教育基地，一時之間都成了問題。至於我個人工作等方面更是多受干擾、排擠和打壓。

（三）多元要素理論終獲認可：十六大以後一系列方針政策的科學理論依據

但我始終不為所動，我堅信自己的研究方向沒有錯，實事求是的態度和方法也沒有錯，堅信馬克思主義認識論的一個根本原理，即實踐是檢驗認識真理性的唯一標準。

我實際的觀點是，勞動價值論經過我的研究，認定它是一個特殊原理，是在特殊假定條件下得出的結論，而不是一個普遍真理。根據這一點我進一步研究，不僅要重新認識勞動價值論，重建多元要素經濟價值論，而且要重新認識基於勞動價值論的剩餘價值理論，重建基於多元要素價值論的經濟剩餘論（《經濟剩餘論》2009年）。我堅信，應當而且必須正視古今中外的歷史和現實，堅定不移地為我國改革開放事業重新構建一套科學的經濟學基本理論。

這些都是過去的事情了，說起來好像都是故事，卻都是發生過的事實。在此期間又經過了許多艱苦的辯論和討論，終於在我們黨的十六大之前，我和其他持類似觀點的同志的理論觀點，得到了肯定和認同。被認為是一項重大理論創新，是對北大追求真理和思想自由傳統的繼承和發揚，是為我們黨的「十六大「做了理論準備。

四、建議學術界高度關注軟價值理論

今天回憶起來，給我什麼樣的感受和希望呢？

第一，相比之下，我覺得軟價值的出現這樣一種勇敢的突破，正逢其時，那麼也就不應該、不會有過去我們提出多元要素價值論的時候所遭遇的那種打壓。這是中國社會前進、進步的一個表現。我就禁不住要為軟價值理論的出現表示慶幸和祝賀。

第二，我以為，軟價值論是對多元要素價值論的一種發展，特別是對其中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這一論斷的深化和具體化。這就是說，它是對原有的在物質領域內探討價值源泉的一種發展和突破，而不是同它一刀兩斷。它們應該有血肉聯繫，當然這不排除它的突破性。事實上在價值論問題上，歷史上所有發展和突破都是在前人肩膀上的前進。

第三，我希望中國的學界、理論界能夠對滕泰先生的軟價值理論給予足夠的重視，並且本著實踐是檢驗認識真理性唯一標準的原則，給出一個公允的評價。我不是說這個理論已經達到了完善地步，其中談到這樣、那樣的問題和觀點還都有商量的餘地，但是他的基本傾向、論點是合乎時代潮流的，是符合改革開放發展需要的。如果能夠對該理論進行深層次的探討，基於社會對和當代科學實踐，深入探討該理論的理論基礎和方法論，當會更有利於使其更加完善。這種認同和完善不為別的，是為了中國在新時代條件下，更進一步地發展社會生產力、為進一步建設美好社會，提供科學理論支撐。

這些就是我今天藉此機會想為滕泰先生的理論補充說的幾句話，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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