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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萬石而可撞——日本浜松市樂器博物館參觀瑣記

一 參差並作、喧繁滿室

幾十年前孤陋寡聞,從未聽說過哪種編列樂器還能像「鐘磬樂懸」一樣規模宏大,直到看見加美蘭。金光燦燦的一排排「小火鍋」和一列列銅製「方響」,陣容龐大,豪氣衝天,不但規模上絕不次於「鐘磬樂懸」,而且以其全然不同的「音體系」讓世界音樂家服服帖帖坐到「火鍋」前享受「文化大餐」。非同凡響的編列的確讓人領悟到,遼闊的文化空間中的確還存在著另一類編列意識相同而形制完全不同的樂器。同時,中國人觀念中不列「四大文明」之序的印尼,也的確證明了一個國家的文化形象在當今世界格局中的影響力與「幾大文明」毫無關係。加美蘭因胡德的論說成為「世界音樂」焦點,世界上幾乎所有綜合大學音樂系都常設其器。擋不住的影響力可以稱之為民族音樂學立足世界乃至讓創立者喜不自勝的明證,成為讓人不敢小覷「世界民族」何以敢大張旗鼓的支點之一。這一點足以令中國音樂家改變「樂懸」「獨步天下」的自詡。

浜松市樂器博物館東南亞竹管編列樂器正面

雖然有過這類經驗,在日本浜松市樂器博物館看到東南亞竹製編管的輝煌壯觀,還如五雷轟頂,有了再遭顛覆的震撼。管風琴一樣的粗筒子、細筒子、長筒子、短筒子,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對我的震撼絕不次於初次見到加美蘭。細管之聲清以越,中管之聲純以婉,粗管之聲緩以蒼。獨鳴合集,各有態響,參差並作,喧繁滿室。聞所未聞的「懸竹」編列,無論如何都超出了想像力。

竹管編列何以能夠達到如此龐大的陣容,對我而言仍然是個難解之謎。莫言的《會唱歌的牆》,或許可以部分解釋「編列」何以在各個地方層出不窮的謎底。

莫言家鄉的高密東北鄉里有位老人,無依無靠,沒有家業,惟一愛好是揀酒瓶子,當然不是為了賺錢。老人將酒瓶子在面向曠野的家門口壘成了一堵牆:

這道牆由幾萬隻瓶子砌成,瓶口一律朝著北,只要是颳起北風,幾萬隻瓶子便一齊發出聲音各異的呼嘯,這些聲音匯合在一起,便成了亘古未有過的音樂,在北風怒叫的夜晚,我們躺在被窩裡,聽著來自東南方向變幻莫測、五彩繽紛、五味雜陳的聲音,眼睛裡往往飽含淚水,心裡常懷著對祖先的崇敬、對大自然的恐懼、對未來的憧憬、對神的感激……會唱歌的牆昨天倒了,千萬隻碎瓶子在雨水中閃爍著清冷的光芒繼續歌唱,但比之從前的高唱,現在則是雨中的低吟了。值得慶幸的是,那高唱,這低吟,都滲透到我們高密東北鄉人靈魂里,並且會世代流傳下去。

東北鄉與東南亞相隔十萬八千里,兩道「會唱歌」的「牆」,採用了相同組合方式:同類材料,同類形制,匯聚而成。一旦達到一定規模,對於音響而言,就不是「簡單相加」那麼「簡單」了。一起發動,風聲鶴唳,效果無與倫比。「裘一腋其弗溫,鍾萬石而可撞」。(清王芑孫《讀賦卮言》)

無數瓶子的造型(拍攝於新加坡)

一類編列當然不會相似於另一類編列,但都是相類物體不斷累加的結果。選擇什麼質料,取決於當地資源。東南亞老百姓把竹管樂器編組到蔚為壯觀的規模,無疑是因地制宜的創造。他們以南國資源彰顯獨一無二的音色,東北鄉老人以玻璃瓶子彰顯獨一無二的音色,都是「編列」的極致表達。各地百姓採用身邊材料組建方陣,「會唱歌」的「竹林」與「會唱歌」的「瓶陣」,如同黃銅的加美蘭和青銅的鐘磬樂懸,都是一個族群構築的「會唱歌的牆」,同樣充滿「對祖先的崇敬、對大自然的恐懼、對未來的憧憬、對神的感激」。

一輩子沒出過遠門甚至一輩子沒離開家門的東北鄉老人,在懵懵懂懂地驅使下,神不知鬼不覺激活了「編列」。他當然不知道古代有「樂懸」,卻萌生了相同的組合意識。由此而論,「編列思維」幾乎可以稱之為一種類似本能地排列方式。

編列中最粗兩組竹筒

印尼加美蘭與東南亞竹管,隔空交越,之所以未在我們心中產生關聯,當然是因為以前不具備把兩者串聯起來的視野。狹隘來自單一教育。幾十年前除了歐洲交響樂團,我們幾乎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其他陣容。不知道加美蘭,遑論東南亞竹管、泰國圍鑼、泰國船琴、非洲木琴!一概不知也一概不理!好像世界只有一種聲音,其他陣容一律不看「好」。轉變來自視野的一次次擴寬和心靈的一次次震撼……它們一次次糾偏,一次次洗滌,讓我們了解了形形色色因地制宜的「編列」。

早早觸碰異文化是件幸運的事。沒有啼聽,就不知道還有另類表達,尤其對於渴望在比較中獲得新知的學科來講。以前我們像東北鄉老人一樣,只能朦朦朧朧感受一種聲音!自我批判當然不止於對單一教育體制的討伐,還是想藉此說明,切莫坐井觀天。扭曲讓我們繞了許多彎子,才找回到正確的道路上來。然而,一個事實卻不容迴避,充分欣賞世界聲音的心理已在少年時代無可挽回地失去了。我們不能像欣賞西方古典音樂所有細節一樣,遊刃有餘地欣賞印度音樂和非洲音樂,其中細節,難以領略。即使費了很大氣力也難以改變聲音觀念以及由此植入的世界觀。

二絲竹弦管、影像並列

浜松市樂器博物館的大堂相當寬闊,眾多樂器,燦列如錦。擺放設計,式樣一致,下擺樂器,上置圖片,中放錄像。高低深淺,相互參見。最重要的是,所有展品都沒有隔著一層玻璃櫃,裸露展示,近在眉睫。比起「各物之所,隔以玻璃,纖塵不染,而他物不得摻入」的早期展覽模式,這種方式當然是充分相信參觀者的素養。那等於告訴參觀者:「相信你不會動手動腳」。如此布展,想到音樂家心裡去了!

浜松樂器博物館大廳

最令人可心的是,博物館安裝了大量視聽設備,觸摸屏、電視、投影、輪番播放。展廳一角還設置了許多小隔間,讓觀眾坐在燈光幽曠的小室中獨自欣賞。這些設施都是中國音樂家渴望做而未曾做到的。音樂博物館不應該是個安安靜靜的地方,到這裡來的參觀者,需要聽動靜、看演奏、觀儀式、察背景,這樣的博物館必須有特殊設計。我們不是走馬觀花、掃兩眼「靜物」的人,也不是像在一般博物館看唐三彩、青花瓷那種不會發聲器物就滿足的人,音樂家不光看展品,還要看展品如何發聲以及其在民俗中怎樣發揮功能的現場。沒有錄像,樂器就如唐三彩、青花瓷一樣無聲無息,那不是音樂家要的信息。浜松市樂器博物館的特殊之處就在於想到了音樂家而且是從事人類學研究的音樂家的願望。這份細心,令人感激!

樂器上方懸掛電視屏幕播放影像

我們知道汗流如注的專業人員扛著數百斤設備走進非洲叢林再聚集數百人參與歌舞狂歡的錄像來之不易,知道在熱鬧的人群中把鏡頭搖到演奏者面前的聚焦有多麼專業,知道跨越天南地北的人類學家遊說捐款人獲得資助投入花費巨大、毫無回報的事業有多麼苦口婆心,那是每個從事田野的人都能揣摩到的艱難曲折遠遠超越學術範圍的途程。這一切竟然能在安安靜靜、舒適乾淨的小隔間里「得來全不費工夫」!

我們對於音樂博物館的遺憾有許多,其中包括沒有利用收集來的樂器充分闡述音樂人類學理念的深度挖掘,包括沒有從新理念出發讓更多於參觀之際發出哇哇叫的學生獲得文化族群整體印象的途徑,包括沒有以整體方式讓人輕輕鬆鬆獲得感知世界文化印象的渠道。而這一切就是因為當年沒有把絲竹弦管、影像並列的條件!

木鼓一角

這是什麼方式呀?走著走著,展品變影像,死的變活的,歷史變現實,遙遠的變成眼巴前的!這不是所有博物館人夢寐以求、千呼萬喚、理念與媒體「雙重轟炸」、渡人輕舟的便捷方式嗎?持續播放的影視人類學影像,改易耳目,開拓心胸,見到一輩子都難親臨的文化現場。走累了,不用走了,坐下來看就行!

三 日本:作為一個比較話題

日本是一個不好說卻也是不得不說的話題。雖然日本人因為征服東亞的野心,有欲窮天下珍寶的野心,那種「席捲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其實也包含一些正當的學術行為。日本學者收集了大量亞洲國家的民間遺產,這是當時這些國家限於條件自己做不到的。他們中許多人不得不被裹挾到那場曠日持久的戰爭中,面臨亞洲國家老百姓的絞殺和持續數十年的討伐,但也在人類學領域關注到中國人未曾問津的鄉土文化。這些印象是第一次讀到日本學者記錄的中國民間樂器的驚異中種下的。今天在浜松,看到了日本學者收藏的中國樂器,如同第一次看到NHK錄製的50集《世界音樂》錄像資料和相配的英文解說,如同第一次看到德國音樂家編輯的《世界圖片音樂史》,產生了不得不欽佩的感受一樣。我們沒有這樣做,至今沒有一家博物館有過切實可行的收藏世界樂器和活態遺產的計劃。財力不足,眼光不足,還有什麼不足?

我們不能只在東西方之間或者一國的內部談論中國現代史,更不能因侵略戰爭導致的仇恨而忽視中日乃至東亞區域彼此糾纏在一起的種種複雜關聯。在思考二十世紀中國和中日關係問題的時候,我們同樣需要這樣一種「同時代史」的感受視角和關懷向度。

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樂器陳列室是中國第一家專業的音樂博物館,那裡彙集了三千件中國樂器,其中很少一部分世界樂器都是外國代表團參觀時贈送的。需要思考的是,在相同的歲月里,日本音樂家開始收集世界樂器的工作,而在「同時代史」的視角和向度來看,我們則因閉關鎖國而未能獲此機遇。

圍鑼之一種

同樣是樂器博物館,中國的從業人員在學術意識上一點不比別人差。「中國樂器陳列室」從來沒有漢文化獨尊的偏見,不同族群的器物都成為千里尋訪、百方覓求、一視同仁的寶貝。高高低低「集團軍」般的蘆笙就是一例。望著當地不足為奇、北京卻彌足珍貴的「長頸鹿」,真不知當年的收集人簡其華等老一代學者怎樣把佔據半個火車車廂的「超長大件」弄回來的。令搬運者殫精竭慮的展品成為坐標——不但在國家話語中體現了少數民族文化的「自我重塑」,而且影響了少數民族自己對族群文化的認知。長長短短的蘆笙,各種質料的口弦,無一不從「偏遠」走向「中心」。它們不僅代表了品類繁多,更重要的是讓持有人獲得從文化層面到政治層面的話語權。收集者沒有偏見,如有機會,他們會像「西自空桐,北過逐鹿,東漸于海,南浮江淮」(司馬遷《史記》)的前賢一樣收集少數民族樂器和世界樂器。但歷史沒有給予這樣的機會。於是兩個功能相同的博物館,出現了大相徑庭的景觀。一個世界的,一個中國的。回首難免感嘆,緣分不夠、世道不公、條件不熟、天不佑人?看著人家把世界樂器,銜木營巢,積土為山,自然心裡酸酸的。這樣的「同時代史」向度的對比,讓人感慨莫名!

日本樂器展區

讀過本尼迪克特《菊與劍》的人,都會對日本文化的雙重品相印象深刻,被總結為尚禮而好鬥、喜新而頑固、服從而不馴的日本人,有種無畏的探險精神,這種精神在音樂博物館學的建設中造就了諸多令中國同行驚奇的業績。魯迅說:「我想日本人的長處就是不論做什麼事情都有像書里說的那樣把生命都搭上去的認真勁兒」。到日本參觀的一撥撥中國文化人,異口同聲承認那裡的傳統保護得好,不僅接受而且願意按照日本保護「無形文化財」的規則,修改自己「只講發展不講保護」的規則。不得不為之改動的行為準則,都為了一個目標,改善自己的話語方式使之更容易融入世界。

余語

一個人坐在小隔間里看錄像,那一刻其實我的眼睛開始有點模糊。一是被音樂打動,二是為建設者充分理解音樂家的所求所需因而在呈現方式上讓人輕鬆看到「整體」的付出而感動,三是為自己的博物館因為沒有世界視野而捶胸頓足。管理員大概不知道也不在乎有位外來者在隔間里哭天抹淚。他們的完美讓中國同行慚愧。交織著複雜感情的中國音樂家不得不對先行者的眼光和付諸行動的功效報以尊敬。學者的行為糾正了學者的偏見。日本與中國都是禮儀之國,客人開心了,大概守望的主人也會開心。前些日子流行過一句話:「喜歡這種東西,捂住嘴巴,也會從眼睛裡跑出來。」到了浜松市樂器博物館,即使我們想「捂住」讚美的「嘴巴」,由衷的「喜歡」,「也會從眼睛裡跑出來」!

多元世界,多種聲音,沒有博物館的時代猶是懵懂,有了博物館而沒有影視人類學記錄的時代也是懵懂,有了現代媒體的博物館才讓懵懂變為清晰。一般人接觸的樂器和其使用儀式的關聯都是碎片化的,貫穿於歷史縱線和民俗橫斷面的紀錄片則把碎片串聯起來,讓人看到挺舉祖先靈魂的樂器與祖先的「肉身」以及祖先正常吐唱之間的關聯。

(本文原載《人民音樂》2018年第4期)

文/圖:張振濤,南京藝術學院音樂學院特聘教授。

編輯|小笙

審核|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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