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定山空-讀《賈平凹游品精選》
該書編者在前言中稱，在80年代初，中國散文界處於一片靜寂時，賈平凹一人空靈獨秀，他渾然天成的散文執牛耳。讀罷，確有一種夏入幽洞的清涼感。他所展現的意境清幽空明，意味雋永，讓人自然地進入他所抒寫的世界。有品清茶而留余香的妙味。心躁視之則安，心靜讀之則淳。世界雖紛繁複雜，喧囂動蕩，然而只要用一顆善美的心去體會，萬物也有塵埃落定之時，還會讓你看到它豐富多彩賞心悅目的一面。
全書分為商州游品、關中游品、陝西遊品、南國游品、絲路游品等六個部分。作者一會兒將你帶入民風純樸的鄉村，一會兒將你帶入黃沙漫地的黃土高原，轉瞬又將你帶入朔風難進的窯洞，不即又入南國，遊玩於桂林山水之間，定眼於佤族佳麗。作者用一種不緊不慢而靈透的語言將其所見所聞所想一一勾入筆端，並非著意於描寫秀山綠水，而是作為一個文人在山水之間所得的一種趣味。沒有孟子的浩然之氣，但不乏人氣，寫出了老百姓真實平常的生存狀態，寫出了那種散見於窮鄉僻壤里所特顯的人文氣息。所以我的第一感覺是平凹子到底是平娃子，出身於農民之家，對農村風物的品味描畫是更勝一籌。《白浪街》活脫出河南、陝西、湖北三省人民的民風民俗，讀之如沐春風醉陶然。三省人民的性格特徵他勾畫得活靈活現。在這交匯之地，在相互比較中,河南人敢拼敢闖，豪爽大度，大碗吃肉，大碗喝酒，又拚命掙錢養家糊口。那丹江上的飄排浮柴，那粗碩強悍的河南漢子形象一一飄入腦海。陝西人則是固守一畝三分地，勤耕勤織，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倒顯出一幅田園牧歌風光圖。湖北人則善於投機營巧，滿面春風笑迎八方來客，因而腰包鼓鼓的。三省人，三種生存狀態，彙集在這交界地，安然相處，儼然一幅風俗圖，和諧自然。《空谷簫人》則將你帶入一清幽山谷，作者孤寂之時在這裡體會到一種獨有的味道———朦朧深廣。活蹦的山中少女，會讓你想到《邊城》里的翠翠，清亮的咯咯笑聲，出現在這雨霧瀰漫的山中，你自然視為仙女從天而降。那空靈的的簫音，讓人如痴如醉。那清韻之聲讓你心中再多的煩惱再多的鬱悶，在那薄霧氤氳的山谷，也化作那潤澤的雨霧，蒸騰而消散了。《他回到九樹灣的故鄉》則是一顆遊子的尋根之心，被城市喧囂弄得筋疲力盡後感知到山中親人熱切的呼喚，終於回到九樹灣，那份感覺類似跪倒在祖先圖騰前的哭泣，於人以深深的震動。《過三邊》將你帶入陝北高原，望見金色的層層梯田，又有落日白楊，山路十八彎，竟又讓你聽到鏗鏘石道那迴響的的腳步聲，意識到有小樹林的地方即有人家，有大樹林的地方即有城了。一起一伏，心跳有餘。這還沒完，漫無天際的戈壁灘，古長城腳下古樸的農民，一切並非光怪陸離，徒然讓你感覺到天地間的寬廣，人生命力的頑強。《靜虛村記》則似茶餘飯後的閑聊，娓娓道來。他的屋居小舍，雅趣盎然，俗而不庸，更讓我體會到自得其樂的一種閑怡情態------
正如代序中所言，賈平凹散文中散發出的是一種古樸之氣，但從未放棄過對人間世的思考，而「月跡」那「優柔的月光」似一線牽掛不斷的情愫貫穿其中。「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賈平凹的幾部散文集名就取之於此，如《月跡》《人跡》。他追尋的是一條品味人生路的轍跡，於生活中尋找那屬於自己的一塊精神領地。在他的作品中，並沒有陶淵明那「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安享之態，更多的是對現代都市狀況的一種焦慮，對勞動人民的一種默然頌揚，挖掘那散佚在鄉間小道中的人文瑰寶，讓人感到城鄉之間的調和、舒解的可能。
很多人厭煩塵世的喧囂，渴望心靈的安頓。大多數人採取的是一種避世態度，只能在自然風光中慵卷著身子，享受著陽光的撫慰，無所作為地剽竊著生活的安逸。若說這是生活的常態，未免是一個悖論。人，出生入世，從中國人的生活之道出發，確實是為至少一個團體的安逸生活而存在，而現代社會競爭煙雲是彌散九州，這又是現代化進程的必然趨勢。疲憊之時不免嚮往自然的安靜祥和，若沉溺其間不免是對自身的失望，甚至絕望。很多人似乎是看破紅塵，卻沒有脫髮為僧削髮為尼的勇氣，去尋求那深山幽谷中的絕對清凈。俗話說「人心在自為」，而我總有一種「大道既隱」的哀嘆。林語堂先生言，中國人的生存方式其實很簡單，安貧樂道，樸實地過田園式的生活。雖然清苦，習慣於苦中作樂。所以西方人對中國人的生活方式一直不解：很多人生活得很艱苦仍怡然自樂。其實，這是本原的中國人的生活藝術。懂得付出，承擔，去爭取些什麼，而又不奢求太多，於是便處於一種整體的富足狀態。雖然社會在發展，觀念在變化，「田園」可能只是「傳統」了，而我相信不管世界怎麼變，但那樣的精神追求不會變。世界終究是人的世界，你敢說人的一切作為不是為了人類自身的生存發展而奔忙？物質世界中的人總在精神世界裡遊盪，只為尋找那終極的雙層棲息。也只有在這種積極的精神自足中，人才能徹底地將自身解放。我看賈平凹散文中能透出這樣的一種氣息：試圖汲取古樸民風中的精神去改造城市人頭腦中存在的狹隘偏執。他在一篇文章中說，以前是城市人變相欺詐鄉下人，現在則不知誰不屑誰了。在相互的買賣聲中，應該說找到了一種平等的認同。然而在大範圍中，仍無法改變城鄉之間巨大的裂痕。社會的發展在很大程度上跟價值認同、觀念發展密切相關。所以我們經常講要改革，要開放。現代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認為，價值系統決定了社會的文化心理。價值意識對這個社會的人類行為具有決定性影響。我則想，在價值問題的評價和選擇上本趨於一種文化的定位。所謂的價值意識也就是某種文化的積累和沉澱，從而形成對這個社會的評判。而人的心理趨向則是某種文化積澱的潛意識反映。所以我認為賈平凹先生那種釋解城鄉差別的意識，在喧囂城市中抖撒那一份鄉村的寧靜淡泊，是對現時人文價值導向的一種比較可取的方式。畢竟，國家力量的體現，社會發展進步，取決於各種技術因素的平衡、縱深發展。
當現實的浮塵讓我塵垢滿面時，我也曾想過一種超然的淡泊，也曾帶著虔誠之心去追尋先賢聖哲的妙悟玄思，也曾有過浮之表面的欣喜，落得短暫的空明後又灰頭灰臉。正如劉小楓先生所推導的：本來上帝從虛無中重新創造人的生命，用犧牲自己的生命與虛無隔離開來，美好的生命不是從這個世界本身的自然結構中生長初臨的，而是上帝的犧牲從虛無中救護出來的，一旦上帝被認為應對世界本身的自然結構的無情無義負責時，人的生命就重新跌入虛無的懷抱。米蘭—昆德拉在《生命不能承受之輕》中也闡釋，輕與重，靈與肉之間的界限很難絕對分開。所以，現在我不禁想，老莊，大慈大悲的菩薩，有時也不吝為麻醉品，待人初醒時卻讓人感到疲憊無力，我感受到置身於粘稠液中無法掙脫的絕望。魯迅先生也不禁慨嘆，對他負面影響最大的莫過於老莊哲學了，以至於他憤激地用一句話概括老莊哲學———今天天氣，哈哈哈。我並不否認它們在美學意義上的先導地位和審美價值。但社會終究是在踽踽前行，我們不會相信人類有到在蠻荒大漠中等待死亡的階段，儘管人類在許多方面還表現得無能為力。我因此認定，青年人大不必那麼死氣，在思辨能力不甚澄明時，大不必以獵奇的心理去湊那些熱鬧，而空負一生的抱負；塵世中人也無需為尋求那一份安逸而自我麻醉，顯出雅俗不堪四不像的尷尬狀態。由此，又想起林語堂先生的教誨，程朱理學將孔孟儒學闡釋得過於死氣，儒家本源也遠非他們所宣揚的那一套，我們大可以自然地去讀《孟子》，特彆強調青少年學生要好好讀。因為《孟子》里有「人皆可為堯舜」「浩然之氣」「大丈夫」，大可催人奮進。我想，又何止是青年學生必須讀，作為社會中的一員，誰應該放棄這樣的機會呢？
坐定山空，只希望在沉實的山體中有一個空靈的自我，不貪求安逸，又不放棄試著闡釋生活。孔子言：「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道不遠人，人以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在這裡，我故意將前一句中的「道」理解為自然，人在自然中並非一個被動者，而是人用心去感悟才得以進入的奇妙世界；將後一個「道」理解為「理想的精神世界」，所以從不放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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