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祥蘭:漫長的等待 極地·中國文壇精英
盛祥蘭 | 中國文壇精英 第 6 期
盛祥蘭
盛祥蘭,女,作家,詩人,出生於吉林,現居住珠海。早年留學於俄羅斯聖·彼得堡文化藝術大學,曾參加1991年全國青年作家代表大會。
作品發表於《人民文學》《上海文學》《作家》《散文》《星星》等刊物。主要著作:長篇小說《愛的風景》、小說集《流放的情感》、散文集《彼得堡之戀》《似水流年》《童年春秋》等。其中《童年春秋》獲第二屆蘇曼殊文學獎。作品入選《2000年中國年度最佳小小說》(灕江出版社)、《最受當代青年喜愛的精美散文——仰念大師》(百花文藝出版社2010年)等多種年度選本。
創作談:漫長的等待
我的散文集《童年春秋》是一本描寫故鄉,敘述童年的小書。
書里沒有驚天的故事,也沒有動地的情節。
它就像一縷清風,輕柔地拂過你的面頰;它就像一片雲朵,緩慢地飄過你的頭頂。一個畫面,一個場景,一種心緒,構成了本書的基調。裡面有我的父老鄉親,有我的父親母親、祖母外婆,也有我童年的憂傷。
我出生在長白山腳下,一個叫北崗的小鎮。那裡山高水長,樹茂林密,天藍地闊。
一條從松花江流下來的小河纏繞著北崗轉來轉去,如果不是一片森林擋住了它的去路,北崗就會變成一個小島。
是的,北崗三面環水,一面環山。那山,叫五里山,顧名思義就是離小鎮五里路。那裡生長著北方高大的常綠喬木和低矮的落葉灌木。紅松、楊樹、白樺樹、榆樹、槐樹、杉樹,這片森林一年四季為人們提供豐富的物產資源,養育著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春天有野菜,夏天有野果子,秋天有蘑菇,冬天有木材。
我在這裡生活了十三個春秋,度過了我的童年、我的少女時代。
我後來離開北崗,去過一些地方。
我二十歲開始寫作,出過一些書,寫過一些我經歷的人和事,我生活過的地方。然而,這些文章,這些書,沒有一篇是寫北崗的,沒有一篇是寫我童年生活的。
我驚訝,我的故鄉,我的童年時光,為何沒有出現在我的作品裡呢?
直到二零一四年六月,我陪著年邁的父母,重返故里,回到闊別了三十多年的北崗。
我一踏上這片故土,就聞到了一股氣味。一股混合了松香、草香和泥土芬芳的氣味,一股唯有故鄉獨有的氣味,撲面而來。
那一刻,我呆住了,一時不知身在何處。時光彷彿穿越了一般,我竟然站在三十前的巷口,東張西望,一臉的茫然。
三十多年了,那股氣味依舊濃烈。風沒有將它吹淡,雪也沒有將它蓋住。它無處不在,一絲絲,一縷縷,瀰漫在這個夏日的清晨。
我去過一些地方,這座城市跟另一座城市,這個城市的景色跟另一個城市的景色,沒有大的區別,連它們的氣味幾乎都一模一樣。沒有哪一座城市,哪一個地方,是憑著氣味讓我記住的。
唯有故鄉,我一聞到這種氣味,就知道,這是北崗。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北崗一直在我心裡,從未消失過。我心裡最柔軟的那個地方是為它保留的。因其太生動、太深刻,我竟不敢輕易去觸碰。
我站在故鄉的街頭,柔軟的風吹著柔軟的事物。故鄉的氣味漫天飛舞,我貪婪地一口一口地呼吸著。
我呼吸著這熟悉而久違的氣息,就像在重溫我童年單薄的時光,那些歡樂而憂傷的日子一點一點回到了眼前。
我看見,夏日的庭院里,海棠花獨自燦爛;黃昏的晚照里,晃動著祖母殷紅的笑臉。我聽見,秋天的樹林里,布谷鳥在練習發聲,蟋蟀為它伴奏;清晨的河水裡,有野鴨子歡快的笑聲。有個女孩,仰著頭,一排大雁正掠過天空的藍……
那一刻,我的眼眶濕潤了。我像一個走失多年的孩子,重新找到了父母。
我心裡既溫暖又憂傷。
那些畫面像電影膠片一樣,一幕一幕在我眼前播放。
那是我童年熟悉而迷戀的場景。
我知道,我生命里繞不開它。不管我離它有多遠,不管我離開它有多久。總有一天,總有一個時辰,我會重新站在童年的時光里,遙望那些燦爛而又感傷的畫面。
我爛漫的童年時光,是在上世紀七十年代。那是一個有些懵懂而迷茫的歲月。那一時期正是「文革」結束前後,改革開放的前夜。那是一個缺鈣的年代,沒有人知道牛奶的味道,也沒有人聽說過巧克力和蛋糕的名字。我的零食只有五里山上的野果子。食物的匱乏,讓我的整個童年都處於對美食的饑渴之中,一粒糖,一塊核桃酥,就能喚醒我的味蕾,讓它瘋狂起來。這讓我成年後依然對那時的食品懷有深深的回味。那更是一個缺鐵的年代,一切與鐵(電視機、電腦、手機)有關的電器,對我們來說就是神話,它們都居住在另一個星球上,與小鎮的生活沒有任何關係。只有皮筋、毽子、糖紙、火柴盒陪我走過寂寞的童年。
小鎮,靜靜的,按著它自己的方式,過著單純而質樸的生活。小鎮真的很小,幾百戶人家,幾千口人。就是現在,它的人口也超不過一萬人。它就像是上帝遺落在人間的一粒沙子,一抹塵埃,渺小而卑微,隱在大山深處,被人間遺忘了。
我十三歲以前從未離開過這裡,我眼睛看得最遠的是五里山,望得最高的是天空中的雲朵。小鎮方圓五里路之內就是我童年的全部世界。山頭上嫵媚的晨曦,林梢上縈繞的霧靄,冬天大雁的叫聲,夏天矢車菊的香氣,它們就這樣晃動在我童年的時光里,既孤寂又憂傷。小鎮是寂靜的,孤獨的。同時,小鎮也是熱鬧的,歡快的。人世間的悲歡離合,生老病死,一樣在小鎮上演。
二零一五年的夏天,我坐在書桌前,想把這些故事寫出來。
我望向窗外,南國夏日的風濕潤柔軟,白雲在空中漫步,漁家小船漂在海面上,鷗鳥貼著海面,低低地飛翔。我越過小船,越過海面,向北方眺望。我這樣望的時候,竟然能感覺到北緯四十一度的那片森林裡的霧氣,它濕潤潤的,蒸騰著,將夏天舉在了頭頂。我甚至聞到了它的氣息,飽滿的、濃烈的,植物發酵後散發出來的氣息。這些氣息在林子里橫衝直撞,彷彿在尋找我的氣息。我還能看見通往五里山的那條塵土飛揚的小路上,一個傻子正在那裡流浪;可以看見十字街上坐著一個病孩,憂鬱地望著天空;可以看見霞光跳動的操場上,一個女孩孤單的背影;可以看見巷口的白楊樹上,一隻灰眼睛的燕子正在那裡築巢。
我一邊看一邊寫,到了秋天。
珠海的秋天跟夏天沒什麼兩樣,天氣依舊濕熱,窗外的景緻也沒有變化。雲朵依舊慢騰騰地走著,海面上的那條小漁船依舊漂著,白色的鷗鳥依舊貼著海面滑行。而北緯四十一度的那片森林就不一樣了,秋天裡光是那五顏六色的葉子,就讓人眼花繚亂。一片撞擊一片,一片追趕一片。在我望向北方的時候,我的目光接住了它。它不用翻山越嶺,我只要抬起頭,它就能抵達。
我從秋天又寫到了冬天。
冬天來臨的時候,珠海依舊如此,它就是一個沒有季節更替的城市。窗外的棕櫚樹依舊綠著,紫荊花依舊紫著,海面上的小漁船依舊漂著,白色鷗鳥依舊飛著。而北緯四十一度的那片森林已是一片灰色,光禿禿的樹枝像斷了翅膀的鳥,孤獨地伸向灰濛的天際。通往五里山的小路上,那個流浪的傻子丟了。十字街上的病孩已去了新的家園。巷子里凍死了一隻小狗。白楊樹上的那隻燕子早已飛到了溫暖的南方。
北緯四十一度的那片森林,最後一片葉子掉了下來,我看見它跌跌撞撞撲向大地時的樣子,聽見它落地時撞出的呻吟。就在那個時候,我寫完了最後一個字。
這本薄薄的小冊子,是我獻給故鄉的禮物,也是對我童年生活的一次回望。我用這種方式,紀念那段獨一無二的日子。
—— 盛祥蘭
點評摘要:
《童年春秋》是一部獨特的作品。透過文字,我們看到這部作品講的都是作者十三歲以前的生活。雖然盛女士現在生活在祖國最南端的珠海,十三歲以前卻是生活在極北的長白山。在作者的筆下,那裡山高水長,靜謐恬淡。作為一個長在福建而常年生活在北京的我來說,盛女士的這種對於少年時代家鄉的記憶和眷戀,我是非常能理解和感受的。但是,我還是羨慕盛祥蘭的細心和初心。書中多有那種時而濃郁、時而疏淡的南方氣息,深深吸引著我。彷彿也讓我回到家鄉故土,回到往事,回到明凈淡雅的田園生活。
在閱讀中,你常常能看到兩副目光,一副是孩子氣的、有著初心童心的、懵懂的、忽閃忽閃的那種視角;一副是成年人的、審視的、深邃的、帶著歲月痕迹的人生體驗。這樣一種視角的互換和移位,是形成這本散文集獨特價值的地方。
—— 北大教授 陳曉明
《童年春秋》里的每一篇文章寫的都是作者童年的故事,或者說十三歲以前的事情。文中沒有過多的時代背景和社會背景。如果說,這些事情是今天發生的,是作者在二十一世紀經歷的事情,沒有人懷疑。也就是說,這些作品的故事、細節和意蘊,已經脫離了中國文學長期以來 「需要一定文化背景和閱歷才能夠理解閱讀」的尷尬境地。坦率地講,我們期待這一天,期待這樣的文學很久了。因為這些作品敘事風格和作品內蘊,除了作者的印記之外,已經進入「超越國界、文化和宗教」背景,有普世的閱讀價值和世界觀了。
—— 出版人 安波舜
淺析盛祥蘭散文集《童年春秋》
文 | 李春輝
閱讀盛祥蘭老師的散文集《童年春秋》時,我一再想起蕭紅的自傳體小說《呼蘭河傳》,兩位女作家的作品有很多相似之處:在空間上,蕭紅是在香港回憶黑龍江呼蘭河小城,盛祥蘭是在珠海回憶吉林北崗小鎮,都有一南一北的空間跨度;在時間上,兩位女作家都是在中年之際回憶童年舊事。兩位女作家都用散文筆法,疏疏落落地寫出了兒時的點點滴滴,融入了作家獨特的生命體驗和情感記憶。我也是一個客居珠海的中年東北人,閱讀此書感覺特別親切也特別感動。《童年春秋》獲第二屆蘇曼殊文學獎,堪稱實至名歸。
在《繪畫》中,作者用詩意的筆法描寫了榆樹一年四季的顏色變化:翠綠色、墨綠色、金黃色、銀白色。我不禁佩服作者觀察的細膩與準確,故鄉的榆樹就是這個樣子的啊!作者深情地講述了一個小故事,作者放羊時開始用鉛筆畫畫,而小羊竟然在一旁觀看,後來,小羊被賣掉了,作者十分憂傷。這是一個悲哀的故事,作者有一顆安徒生般富有同情的心,對一隻小羊也懷著滿滿的愛意。作者為此書繪製了大量插圖,生動活潑又寓意深刻,像卡夫卡的繪畫。
《春事》講述了一個有趣的故事,小木匠來到小鎮,他從春到秋給大家打傢具,他到誰家工作,就吃住在誰家。偏巧輪到了給小寡婦英子家打傢具,小木匠在英子家住了十天,小鎮上的人們議論紛紛,然而小木匠走了,似乎一切都沒有發生。真的什麼都沒有發生嗎?文章結尾含蓄地寫道:「那玻璃也很講究,上面畫了一對鴛鴦,一紅一綠,浮在水面上,緊緊地依偎在一起。」讓人浮想聯翩。
《寶兒》講述了一個智障兒童的故事,寶兒該上學了,智商只相當於兩三歲的幼兒,寶兒長得很漂亮,大家都喜歡他,常常給他東西吃。十二歲那年,寶兒突然失蹤了,寶兒的娘無限悲傷,徒勞地尋找兒子。這是一曲憂傷的母愛頌歌,儘管篇幅短,卻帶給我們長久的感傷。我們不禁追問:生活不能自理的寶兒後來怎麼樣了?還有人照顧他嗎?
《秧歌》寫正月十五大街上秧歌隊的故事。作者姨家的二姐是秧歌隊最出眾的美少女,吸引了男女老幼的目光。而二虎子在扭秧歌時與二姐眉目傳情,被九歲的作者看到了。後來二姐嫁給了另一個小夥子,二虎子也離開了小鎮。作者選取的,正是兩顆心互相吸引的瞬間,那電光火石的一瞬每個人都曾經經歷過。作者寫道:「我那時只有九歲,在我孩子的心裡,無法明白那道亮光意味著什麼,只是覺得,有一絲一絲的疼痛,還有一種莫名的溫暖。」
《妖孽》是一個關於紅顏禍水的故事。來春的娘年輕時異常美貌,嫁給了小鎮上的來春爹,後來,來春爹家人紛紛死去,來春娘的右眼皮上有一顆黑痣,人們便說這顆痣是凶兆,剋死了夫家一家人。後來,來春長大了,長得和母親一模一樣,右眼皮也有一顆黑痣,來春娘青春不老,永葆美麗。小鎮上的人們傳言來春母女倆是狐狸變的,後來母女倆離開了小鎮,不知道去哪裡了。這篇散文有《聊齋志異》的神秘感,表達了艷麗女子帶給人們的迷惑與困擾。美女之所以在歷史上被稱作禍水,是因為大臣可以勸諫懶惰的皇帝勵精圖治,卻勸不了一個皇帝離開美麗的女人。
《芬芳》是一曲憂傷的音樂,宛如二胡演奏的《二泉映月》。《芬芳》講了一個精神病女孩的故事,女孩因為失戀而瘋瘋癲癲,父母把女孩關在了屋裡,她接觸不到旁人,只能透過窗子看大千世界。作者表達了對處於弱勢人群的精神病人的無限同情,作者動情地寫道:「女孩趴在窗台上,透過夏日的光影,痴痴地看著,痴痴地想著。」無人知道女孩看到的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無人知道女孩心裡想的又是什麼。
《秋訴》講了二蘭子的悲慘遭遇,十九歲的二蘭子長得很標緻,常常穿著一套綠軍裝去街上招搖,二蘭子有過幾個情人,後來二蘭子懷孕了,帥小伙不承認孩子是他的,二蘭子喝敵敵畏自盡了,她死前曾爬到屋外呼救,可惜沒有人看到。一條年輕美麗的生命逝去了,並且是自己殺死自己的,這樣的悲劇一代代上演,儘管原因各不相同,走這條不歸路的都是一些最不幸的人。《秋訴》是當代版的《梁山伯與祝英台》,只是到了當代,只剩下殉情的女子,那個男人已經不知道跑到何方去了。
文集中篇幅最長的《打賭》完全用小說的筆法寫就,開篇非常經典,讓人想起菲茨傑拉德小說中的詩意。整個故事有動作、有對話、有景物、有心理描寫,完全可以視為一篇第一人稱的小說。敘事性散文和小說之間的區別,真的有一些模糊。以蕭紅為例,她的散文往往用小說筆法寫成,而她的《呼蘭河傳》又可以視為一篇篇的敘事性散文。列夫?托爾斯泰指出:「觀眾或聽眾通過形象,感染到藝術家體驗過的感情,這就是藝術。」
《童年春秋》有很多篇第一人稱寫成的散文,作者用詩人的眼光看待故鄉,令人想起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也是由一篇篇第一人稱散文組成的作品)。通讀全書,我們眼前浮現出一位小女孩的形象,儘管作者沒有刻意書寫自我,描寫的重點是故鄉的人與事,抒情主體依舊如此清晰——我們看到了一個敏感且感傷的小女孩的一顰一笑。《童年春秋》可以勾起我們每個人對童年的回憶,故而這部書適合任何年齡的人欣賞。
主持人鄭潤良
盤點文壇精英~
評論家,《名作欣賞》《青年文學》等多處評論員、欄目主持,魯迅文學院第二十六屆文學評論高研班學員,主編多部叢書,廈門大學文學博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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欄目主持 | 鄭潤良
本期特約編輯 | 李春輝
選題策劃 | 極地文化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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