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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章散文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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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小輯

文 | 劉章

黃先生

我們那兒管醫生叫作先生,現在的人稱醫生為大夫,一般農民還稱先生。黃先生是我所敬重的大夫之一,要說起他,不得不說一些遠一點兒的事。

新中國成立前,我們那個山鄉只有一個王家藥鋪,賣些丸散膏丹和草藥。藥鋪的主人也懂些醫道,極少出門行診。一旦出診,要病人家趕著毛驢去接,還要酒肉招待。窮人的命不值錢,得了病和閻王老兒硬抗,抗不過的交命。多少有幾個錢的人家得了病就去藥鋪買葯,藥鋪掌柜的問病賣葯。不過都是一些黃面面、黑丸丸,不一定醫好病,也不一定喪命。其實喪了命也找不上藥鋪,理由有的是,不是沒說對病情,就是買少了葯,再不就是沒忌口,例如,喝冷水,吃生冷食物。

請醫,買葯,只是辦法之一。得了病還可以請巫婆神漢,點香火(香火是家家必備的,農民手頭有兩個銅板,肉可以不吃,香不能不備),在煙霧繚繞中唱上一陣兒。附體的仙家一般是黃仙(黃鼬)、狐仙(狐狸)、長仙(長蟲,即蛇),也有極少數蚧仙(癩蛤蟆)。其次是偏方、土方。頭疼腦熱拔火罐(沒有火罐用罈子),用手蘸涼水拍打,用蘿蔔葉子擦,用頂針(或銅板)刮。老人們說:「刮打是老施法子。」這些辦法確實收效甚快,我都受用過。偏方里也有魚目混珠,有些醫法就毫無道理,太噁心。例如,得了瘟疫吃女人的洗腳水。原先女人纏足,鄉下人又不常洗腳,那味道恐怕八味俱全,九味俱全,唯獨沒甜味兒、香味兒,不知此法是誰發明的。

那靈魂方面的病更有特殊療法。如果是小兒夜哭,就請識字人用黃裱紙寫個帖兒貼到大路旁去,上寫:「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行路君子念三遍,哭郎一睡到天亮。」遙控治療!

如果小兒貪睡,沒精氣神兒,那是丟了魂兒。我小時候就愛丟魂兒。丟魂兒的時候,到半夜雞不叫狗不咬的子時,媽媽將茶碗里放滿小米,領著我到房下水泉邊輕輕敲擊,邊敲邊喚:「老兒子啊,跟媽回家來吧。」我按媽媽事先教的話答應:「來啦。」夜黑如墨,周圍的大山像怪獸,煞是怕人!

「老兒子啊,回家睡覺來吧。」

「來啦。」

我緊緊跟著媽媽,生怕身後的黑影兒把我拽下,毛髮直立!回到屋裡,茶碗里小米若是凹下去,便是把魂兒找回來了。茶碗里的小米經敲,經顛,能不凹嗎?我的魂兒常丟,每次都「找」了回來。

要是突然得了急病,高燒、嘔吐,那是遇見「撞客」,就是說讓惡死的鬼攝了魂兒去,那得請「撞客」、送「撞客」,用紙錢贖買魂兒。請送「撞客」的辦法是:在炕上放滿滿一碗水,拿三根筷子在碗里戳,旁邊準備一把砍鬼的菜刀,邊戳邊叫著死人的名字,如果三根筷子站住了,用菜刀一砍。

我也得過「撞客」,請送「撞客」的神醫是我媽擔任。我們那個小村惡死的人很少,我的「撞客」總是那個當過幾天土匪被打死的劉清。每次我得了「撞客」,媽媽總是一手扶筷、一手持刀地說著:「是死鬼劉清嗎?是死鬼劉清你站住,你缺錢我給你燒幾張紙,別在這兒折騰我老兒子了……」等三根筷子沾上水,粘在一塊兒,立在碗里,媽「啪」的一刀,三根筷子飛到地下。媽又怒斥道:「快退,快退,再不走我請出山神土地太上老君捉你,打你下十八層地獄。」

「撞客」退了,媽媽就到劉清死的地方燒幾張紙錢。幾張草紙就能從惡鬼手裡買回一條命,真便宜!山神、土地、太上老君一次也沒請來,媽媽不過吹吹大話而已。我多少次丟魂少魄,大難不死,也夠命大的。

新中國成立後,鄉里建立了葯社,國家派來了醫生。醫生換了幾個,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黃先生,包括他的相貌、他的衣著、他的人品。

黃先生是安徽人,什麼縣什麼村的,沒人知道。他是怎麼到北方來的,也沒人知道。當然,縣衛生局肯定是知道的,只是村裡沒人去問過。他從未回過家,閉口不談私事。

黃先生在村裡有個口盟兄弟趙福興(不舉辦儀式之盟)。俗話說:「乾親認上門,不是為財就為人。」有的人家乾親多是因為日子過得旺,圖沾光;有的人家是因家有妖姑美婦,於是有些好色之徒附而攀之,以親故為由,往來方便,徐圖不軌。黃先生的盟弟日子一般,僅可糊口,又中年喪妻,只有一女一男兩個小娃兒,人財兩無可圖。黃先生孤身一人,每月六十多元工資,煙酒不沾又不拈花惹草,冬天一身青布棉衣,夏天一身藍布單衣。夏天連襪子也不穿,過河時把鞋一脫,嘩嘩涉過,坐下休息,晒乾走路。他走路極快,人稱「赤腳黃大仙」。黃先生常往盟弟家填補,久而久之,盟弟心裡不忍,說,大哥,你看這……

「唉,什麼這個那個的,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等我咽氣那天,人事不知,你給我找個有山花野鳥的陽坡窩窩埋下,也是咱兄弟一場。」黃先生說罷微露凄情。

因為有了這個盟弟,黃先生和村裡人都有個稱謂,該叫叔的叫叔,該叫嬸的叫嬸,混得人緣極好。我管他叫大哥。

有一回,黃先生給我媽看病,我在旁邊一連打了幾個噴嚏,媽媽說:「你姥姥想外甥了,念叨你呢。」黃先生一笑,缺兩個門牙處露出個黑洞洞,說:「二嬸子,老兄弟感冒了,趕緊多喝開水。」他又拉過我的手,在拇指與食指間掐,掐得我熱汗直冒,果然噴嚏停止。從此,媽媽也懂得了「感冒」這個詞兒。

村人某某得了眼疾,上了許多眼藥不見效,讓黃先生看,黃先生說:「病根不在眼上,在腎上,腎就是腰子。腎火大,腎水虧,眼必乾澀。吃兩盒六味地黃丸吧。」一吃,果然靈。人們交口稱讚黃先生的醫道高。

別的醫生下鄉看病等人接,下雨了,下雪了,還得病人家拉毛驢去接。黃先生不,他自己到處跑,村裡人誰有什麼毛病,他肚子里有一本賬。所以,有時病人正念叨他的名字,他背著藥箱笑呵呵進屋:「說曹操曹操就到!」有些老年人說黃先生真的有仙氣。

黃先生的話靈。

開春了,村裡容易鬧瘟,黃先生讓人家挖點蒼朮泡在泉水裡、水缸里;誰家的豬圈廁所離屋近、井近,黃先生說挪挪,主人就挪。黃先生的話比陰陽先生的話靈。

誰家看病買葯沒錢,黃先生就給墊上,有了錢還他他就接,不還也不要,他不記賬。很少有人不還,人說,誰欠這樣有德的人錢不還,誰缺德。

因為有了黃先生,人們少得了病,少死了人。少病多少?少死多少?這難說,總不能把某某人統計在表上,說:「你本是應該得病……」也不能把得過病的人都列在該死的名單上。有了黃先生死鬼劉清們少得了許多紙錢,巫婆神漢生意蕭條,他們不恨黃先生,也許是不敢恨。但黃先生沒有得獎,沒上過光榮榜。

都說醫生心硬,不愛掉淚,因為他們看的病人太多了,看的死人太多了。人說黃先生的心是豆腐做的,軟得很,誰家死了人他也跟著哭,不過從不大哭,只是跟著噼里啪啦掉淚。如果誰中年或青年喪偶,愛笑的黃先生總有三天不笑。

黃先生無所好,唯一愛好是種花,在鄉醫院的院里種山桃,種月季,種榆葉梅,都是木本,沒一株草本。有一次我問:「黃大哥,怎麼不種點草花,開得繁茂?」他吁了口氣說:「老兄弟,你看,木本花,花落了,樹還在,還結果兒,草花呢,挺鮮嫩的,暴雨一打,風霜一摧,花凋葉殘,讓人看著心裡難受。」

我聽了幽幽動情,至今不忘。

1958年,母親病,我請黃先生診斷,黃先生望聞問切之後,開了藥方,出門對我說:「二嬸得的是肝炎,要是別人能醫好,二嬸子不能,脾氣不好。老兄弟,你只管盡孝心吧。」果然如此。

次年七月,黃先生患痢疾在醫院休息,聽說困難戶崔萬來也鬧痢疾,涉河去醫,老崔好了,他卻病重了,不久與世長辭。他的盟弟在一個向陽的山坡埋了他,墳頭種柏子山桃,常有月投雲影,鳥鳴樹枝。黃先生死了,全村人都哭了。

他什麼財產也沒留下,遺物只有幾本葯書。在一本《傅青主先生女科》里發現黃先生很舊的手跡,那是一首七言詩:

漂泊天涯路渺茫,夢魂明月短松岡。

只形孤影孑然去,留與人間是愛腸。

原來黃先生會作詩!詩不難理解,為悼亡而作,凝結著先生的痛苦與追求,這詩的背景是很深很深的隱情。

黃先生是個凄美的謎。

大牛倌兒

要為大牛倌兒寫個小傳的念頭,不止一年了。幾回拿起筆來,又感到關於他的材料實在太少了。可是,每當我看見花朵般的孩子們上學下學,車流似水的工人上班下班,男男女女出工收工,便想起他來。他那顫巍巍的啜泣聲,他那傻憨的甜笑影,在耳邊,在眼前。

他實在太平凡了。

我問過許多上點兒年歲的人,只知道他姓劉,與我並非同族。他的父親叫劉穩富,實際上穩窮了一生。綽號叫大老賞,長年給人打雜做月,大概由人賞賜一點兒就行了。大牛倌兒還有個弟弟,叫二扎拉子。扎拉,在我們那裡是機靈的意思,從小給人放羊。

至今,在海拔六百多米的一個叫水石湖子的山腰間,還有一處石砌的屋牆,那就是大牛倌兒當年的家。春天,杏樹、梨樹、李樹,不知主人早已不在了,寂寞地花開花落,那雉雞、山雀,沒有人的驚擾和彈丸之畏,啼叫得更縱情了,宣布著這裡是它們的安樂世界。那一枝枝美麗的錦燈籠,長在當年主人燒火取暖的灶坑,到秋天,那果實紅似火焰。

挖藥材、打獵,或者尋木材,我每次到那裡,總要低首徘徊,想著那可憐的父子三人,大牛倌兒好像就站在我的眼前。

其實,大牛倌兒的年齡並不大,大概是從他拿得動鞭子的時候,就給人放牛了,因此得了這麼個稱號。我永遠忘不了他那身衣服:上身是幾個破碎的布條,不是用針線縫的,而是系在一起的,只能露一塊、蓋一塊的到胳膊肘的地方;下身也是幾個布條,剛剛搭到膝蓋。那形象,跟後來我在歷史課本上看到的穿樹葉的猿人一樣!對於窮人來說,春天的風吹沙打,夏日的日曝雨淋,那都算不了什麼,過一個冬天,那就是過一道鬼門關了。大約我三虛歲左右吧,冬天的早晨爬起炕來,或圍著破棉被,或守著用石頭砌的冒煙的火盆,隔著那沒有幾片紙的窗欞,看著大牛倌兒起早撒牛。他那顫抖的喝喝咧咧的驅牛聲,還有啜泣聲,使我的心跟著抖。有時我跑出去看,在那鋪滿白霜的地上,一個個牛蹄印後面,留下那一行「八」字形的腳印。那牛噴著白霧,緩緩地走著,他在後面瑟瑟地跟著。有時,牛屙下一堆熱糞,他趕緊把腳伸進去暖著,直到那牛走得老遠,他才追上去。

大牛倌兒的形象就是這樣刻在我童年的腦海里了,一想起他就酸楚難當。

抗日那些年,我們整個村子牛羊都沒有了,也沒有人僱工了。他們父子三人都回到自己的家。抗日游擊政府在極為困難的情況下,還給他們一些救濟,讓他們感受到了人間的溫暖。區政府工作人員和八路軍戰士給人們講抗日救國、消滅剝削的道理,使得大牛倌兒懂得人生是有希望的。大牛倌兒口齒不大清楚,人們說他缺心眼兒。其實呢,他很有心。黨號召「無人區」人民開荒生產,戰勝困難,大牛倌兒高興得簡直忘乎所以了。他對鄉親們說:「開了荒,點下種,渴了喝水,餓了吃冰,只要不叫敵人把莊稼割了,一定有好收成!」 人們聽了,都說:「不離兒,大牛倌兒有志氣。」大牛倌兒成了他們一家的主事人。他們父子三人,兩個拉犁,一個扶犁,拚命地開荒,開始了自己的新生活。大牛倌兒,他當時想些什麼呢?他怎樣想像新中國成立後的日子呢?

那時候,敵人今天搜山,明天「掃蕩」,人民過的是朝不保夕的日子。在平時換工幹活時,他不止一次地對人們說:「共產黨、八路軍領導我們過好日子,我至死不變心,敵人來了,要是跑不了,我把臉一蒙,寧可跳砬子,也不當亡國奴!」

人們聽了挺高興,覺得大牛倌兒有覺悟,可是,誰也沒想到他的話很快變成了現實。

那是一九四五年的春天,一天,他同我的大伯父劉文才站崗,我的另外兩個哥哥劉勤、劉臣在那裡換工種地,他們意外地被敵人包圍了,四個人一起鑽進了山洞。敵人發現山洞後,往裡打槍,因為他們是背貼兩邊石壁站著,飛過的子彈燙焦了我二哥劉臣的額頭,他們只好說:「不要打槍了,我們出去。」當他們出來,發現身邊只有一個敵人的時候,我大伯和二哥乘敵人不防鑽進了密林,敵人打了兩槍,沒有射中。在敵人射擊的時候,大牛倌兒向另一個懸岩方向跑了,敵人喝叫他站住,他根本不聽,直向岩頂跑去,敵人舉槍射擊,不知道打中沒有,我那位被敵人抓住不放的同族大哥劉勤眼見他是跳下去的,不是倒下的。他,年僅十九歲!同一天,他的父親和弟弟也被捕了,送到東北去做苦役,從此下落不明。

老牛倌兒

老牛倌兒又叫大下巴。他姓吳,他們那輩人中間那個字是「玉」,老牛倌兒名字的第三字,現在村裡的年輕人不知道,上點年歲的人知道的也不多,我因在村裡管過戶籍,還記得,那是個「琢」字,取玉琢成器之意,很講究。老牛倌兒應該說是塊璞玉,究竟琢成器也未,我不敢妄加評斷。老牛倌兒是他一生的職務,大下巴則是他的面部特徵。如果跟時下一樣把名字和職稱連起來,應該是吳玉琢老牛倌兒。他頭大,額空,下巴長而且翹。怎麼形容才讓人明白呢?唉,就像自行車的車座子,寬的那頭再鼓些,安上眉眼,中間安上鼻子和嘴巴,窄的那頭再翹點兒,厚點……

他一天到晚總是笑眯眯的,怪好看的,就像年畫上的老壽星。

打從我記事起老牛倌兒就放牛。

聽老人說,他的父親日子過得很不錯,他從牙牙學語就念書,念到十五六歲,什麼《百家姓》《千字文》《名賢集》、「五經四書」都念過。人說老牛倌兒是喝墨水兒長大的。說他喝墨水兒不只是讀書的意思,他是真喝。據說他是笨而好學,背書背不下,就把硯台里的墨汁喝下。可惜他頭大腳輕,幹活兒沒力氣,書上的字會背不會寫,不要說寫文書、狀紙,寫信也不行,只好放牛。實際上他是放了一輩子牛,是從小牛倌兒晉陞到老牛倌兒的。按理說小牛倌兒應先升到大牛倌兒,因為他只能放四五頭牛,再多了放不過來,追不上,他隔過了這一級。他也從未當過羊倌兒,因為山羊攀岩越嶺,他追不上,不能勝任。

他放牛很少上山,都是在河邊上、地沿上。他放牛的時候,頭戴一頂草帽,身披椴麻蓑衣,懷抱一根荊木棍(他從不用鞭,他說放牛也是教,老師都是用教棍,他說得對,秦始皇就是老師用荊棍教成器的),手捧一本書,兩隻眼睛笑眯眯的從牛背移到書頁上,從書頁移到牛背上。牛背也是書,書也是牛背。偶爾吆喝一聲:「黃黃犍犍子——回回來!」「花花腰腰子……」除此,便是搖頭晃腦咕咕噥噥地念書。他口吃,念書不口吃,小時候只覺得他念書的樣子很好看,聲音也很好聽,像唱歌,聽不懂他唱的是什麼。直到我讀高中暑假回家,才聽他詠的是《詩經·相鼠》:

相鼠有皮,人而無儀。

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相鼠有齒,人而無止。

人而無止,不死何俟?

那情景我至今還記得,流水濺濺,書聲悠悠,群牛吻地,老翁鶴立。

孩子們淘氣,有時冷不防去扳他的下巴,他從不用粗話罵人,總說:「咳咳,不不懂懂得仁仁義義禮智信信……」大下巴顫抖著,像小簸箕在扇動。

孩子們都很喜歡他。夏天牧歸時他攥一把野花,秋天牧歸時他裝些野物,黃昏時孩子們在村頭等他,分野花,分野果。有時他高興了還把小男孩抱上牛背。

媽媽從小囑咐我,不要沒大沒小的,不要戲弄傻子、啞巴,見人要有尊卑長幼,該稱呼什麼稱呼什麼。論庄親我管老牛倌兒叫表大爺。每次見了他,我都喊一聲:「表大爺!」要是過年,必彎腰拱手作揖,他嘿嘿笑,笑得蜜簍似的:「表表侄,你你你真真是懂得仁啊仁義禮智信!」仁義禮智信是什麼意思,我回家問媽媽,媽媽也說不明白。

人都說老牛倌兒仁義。有些放牛放羊的,摘瓜掠棗兒,掰棒子去燒吃,偷老倭瓜,掏瓤子,再裝上爬豆或紅小豆用篝火燒熟去吃。甚至惡作劇,把蔓上的倭瓜挖下一塊,屙上屎,再堵好,刀口很快癒合,倭瓜長得個大如皮球,等摘回家到鍋台上一砍,臭氣熏天!老牛倌兒不,他不動一瓜一棗兒,閑時還在地邊拔拔草,把瓜秧往風涼地方引。有一回,他的牛吃了老劉家的莊稼,他去找人家道歉,進了門笑眉笑眼,下巴抖動著:「大大兄兄弟,牛——大大兄兄弟,牛——」主人看他著急,忙說:「大哥,唱。」他悠悠唱道:「牛吃莊稼了……」主人一笑了之。

我在承德高中讀書,當時是村裡第一個高中生,被村裡人看成大秀才。寒暑假回家,老牛倌兒常在河邊攔住我,問字,稀奇古怪,一問一個愣。例如,我們那兒形容跌跟頭挨摔是「坡伊呀」,這個字該怎麼寫?從水裡拔草,「滋兒」一響,這個字怎麼寫?我說可以用兩個字拼在一塊兒,他搖頭,說古書上沒這個寫法,都是單個字兒。我無可奈何。

有一回他攔住我,讓我到承德千萬給他買一部《掏灰耙造反》,我說沒有這樣一部書,他很傷心,顫抖著大下巴,老淚縱橫。我頭次見他臉色那麼難看,下巴拉得更長了。他說,人們都瞞著他,不幫這個忙。我大惑不解,問被人稱為大先生的叔父是怎麼回事,叔父說,這個根本沒有的書,老牛倌兒托他買半輩子了。

掏灰(也叫扒灰),是長輩男人與兒媳侄媳通姦之謂也。

原來老牛倌兒有個侄子死了,他的一個堂弟要娶侄媳為妻,寡婦哭墳的時候,叔公跪在一旁禱告說:「我的大侄子啊,你可別回家欺床啊,你媳婦跟我了。」惹得侄媳大罵一頓。這事傳到老牛倌兒耳朵里,氣得發昏,他罵堂弟太不懂仁義禮智信了!有人跟他開玩笑說:「這不新鮮,有一部書專門寫這種事叫《掏灰耙造反》。」他便信以為真,惦在心上託人買。

唉,這個老牛倌兒,這個吳玉琢啊!

老牛倌兒死了,他的名字沒有死。

誰家要是不想讓孩子讀書,就說:「不成器的念書也沒有用,老牛倌兒念了五經四書,還不是放了一輩子牛!」

誰家想讓孩子念書,就說:「念書總比不念書強,看人家老牛倌兒,連吆喝牛也不用髒話,一輩子沒動人一瓜一棗兒。」

關於老牛倌兒,有不同的議論,沒有共同的結論。

可惜的是,老牛倌兒至死也不知道掏灰耙造反是勝了,還是敗了,這是他一生的遺憾。

二嫂李玉環

抗日戰爭那年月,我們整日鑽在深山老林里,鄉親之間,難得一見。我是在新中國成立後五六歲才見到堂兄劉海哥家二嫂的,算來,她那時不過四十來歲,看上去已經很老了,可長輩們都說:「你二嫂年輕時可漂亮呢,是咱們村第一個美人兒。」那時我不信。後來,看過許多如花少婦人老珠黃的過程,再看二嫂不高不矮的個兒,那瓜子臉,那杏子眼,才覺得老人們的話可信。可惜,這位山裡美人兒晚景是極為凄涼的。二嫂活到老,干到老,拖著病也干。我經常看到二嫂一個人推碾子,手裡握個煮苞米啃,不時發出呻吟,有時還把手伸到衣服里去摸,那是因為衣裳破,虱子多。

二嫂原先住在下東屋,我們叫她「下東屋二嫂」,後來搬到搭梁道子小梁山窪,我們就稱她為「搭梁道二嫂」。從前山村沒電,冬天除了請影班子唱唱驢皮影,請盲人說說大鼓書,沒有其他文藝活動,晚上沒事兒干,小伙兒就串門子,都是往大姑娘或小媳婦家跑。據說二嫂年輕時,她家是被小伙兒擠破門框的。她晚年住在搭梁道,孤獨一家,柴門常敞,終日無人光顧。有人上山下田走近她家,她聽見腳步聲便出門打招呼,讓到屋裡喝口水,聊一聊。我有一首題為《花褪殘紅青杏小》的詩,便是對她人生的感發:

三十多年以前

她是山裡的美人

三間茅屋多麼溫馨

裝著半個山村

小夥子們請她保存故事

門前小路

足音似鳴琴

……

如今她感到孤寂

花徑被野草相侵

其實寫此詩時,二嫂已死十八年了,在我筆下,她還活著。

我當過大隊會計,管過戶口本,像二嫂那個年歲的女人,多沒名字,就寫「張王氏」「李趙氏」,二嫂有名字,姓李名玉環。長輩們告訴我,說二嫂娘家原是小康之家,二嫂受過許多忠孝節義的教育。二嫂會講許多民間的、歷史的故事。大才子金聖嘆從容赴死的一段故事,就是聽二嫂講的,說金聖嘆行刑那天,天降大雪,他朗吟道:「蒼天為我報丁憂,萬里江山盡白頭。明日太陽來弔孝,家家戶戶淚珠流。」我至今未從書本上讀到這首詩,但它有氣勢,有意境,合格律,符合金聖嘆性格,可見二嫂的這個故事來路很正。

二嫂二十三歲那年,兒子福田才三歲,海二哥死了,她立志守節,撫養兒子成人,想守出個名聲來。可是,二嫂並未守出多麼好的名聲。村裡人都知道,她三十歲以後與「三兔子」(我們那塊兒說,妻子被人占稱「王八」,占人妻者為「兔子」)有染,後來,為給獨子治惡疾,又將一個老游醫傅先生請到家,長期同居。可是二嫂名聲也不惡,人們都說她心眼兒好,通情達理。鄰里之間,借借找找,無不儘力,自不必說。她四十多歲發送了二大娘,五十多歲發送了二大伯,盡了孝道。新中國成立後,老光棍兒劉恩無依無靠,二嫂收留了,為他縫洗,直到劉恩去招親,有了歸宿;日本鬼子慘殺了她姐姐家八口,丟下兩個男孩兒,也是二嫂撫養大的,可惜,一個長成二十來歲棒小夥子劉福印,因玩獵槍走火而死,另一個名福申,一身是病,只能與二嫂共守貧寒。簡要的幾行字如何記得她一身沉重?最讓人感動的是二嫂的母愛。在我們那老山溝,那窮年月,人們要打牙祭,除了過大年、五月端陽、八月中秋三節之外,便是誰家娶親去吃酒席了。二嫂能說會道,是山裡女人出頭露面的人物,每次去吃酒席總帶上柞木大葉,她將應吃那一份肉塊或丸子夾回來給他病中的兒子福田。兒子死了,疼孫子。她家日子窮,實在沒什麼好吃的,秋天煮豆角,將煮熟的豆籽一粒粒串起來,像項鏈兒,留給孫子解饞。我在一篇隨筆《說油》中寫到將豬油在菜鍋里涮一涮,就是她家。

美人薄命,有幾個薄過二嫂呢?

「文革」中,「三兔子」交代了年輕時與她的生活作風問題,大隊要我去打個證明材料,人言「老嫂輩母」,似這等事,如何啟齒?我裝作扯閑談,剛一入題,二嫂痛快地說道:「你老叔哇,你今天來意我明白了。大街上走的風流女,櫃里鎖的養漢精,鳥過有影,是牆透風。三里五村住著,誰辦了什麼事,瞞得住?你二嫂二十三歲守寡,處處小心,誰敢說個差樣字兒?好漢怕暗箭,好女怕暗算。乾親認上門,不是圖財就是圖人。『三兔子』惦上我,認你二大娘做乾媽,我三十歲那年冬天,接我住他家看皮影,看到後半夜,躺下就睡著了,他鑽進我被窩,趕知道,一切都晚了。反正臉也破了,我還守什麼?」原來是這樣。我對二嫂的真誠坦白,污也不遮不掩,從心裡佩服。

這一年秋天,某國家機關兩位同志突然來我家,向父親和二嫂調查一個局長的一段歷史。父親說,一九三八年,作為村裡負責人從梁西戰場抬回一個重傷員,昏迷不醒,只是未停止呼吸,把他交給二嫂護理,為了不被敵人搜去,二嫂在梯田石牆上挖個洞,鋪上乾草被襖,白天壘好,早晚去喂葯喂稀飯,為他洗擦傷口,在二嫂精心照料下,他奇蹟般恢復了健康,又回部隊。他走了,一直音訊全無。這兩位同志聽了十分感動。第二年秋天,被救過的那個人(當時已是國家某機關直屬局局長)帶著愛子和介紹信登門拜訪,給父親和二嫂各一套紅寶書和幾枚毛主席像章。二嫂為善不揚,也不圖回報。不久,二嫂去世了,像山間枯死一株樹,像樹上落下一顆果,像一盞油燈悄悄燃盡,無聲無息。

二嫂李玉環,年輕蒙污忍辱,老來蓬頭垢面,但她的心是乾淨的。她不是楊玉環,她是山野草民,我覺得我有責任,實實在在地寫一寫她。

劉斌大哥

劉斌大哥與我是近支,我們是同一高祖父的玄孫。我至今記得,七八歲時,大哥呼著我的乳名問我:「小老子,你長大娶媳婦是要大腳的呢,還是要小腳的呢?」「我要小腳的。」「我們家老母豬小腳。」我趕忙改口:「要大腳的。」「傻二頭腳大。」傻二頭是村裡的大腳女人,很醜。

劉斌大哥喜歡我,經常和我開玩笑。他善意的玩笑啟發著我的心智,凡事謹慎回答,免得上套兒。

大哥生來腳有毛病,走路稍拐,還有個膀子經常脫臼的毛病。因有志氣,這並未影響他干一把好活兒,成為棒勞力。他沒上過學,靠自學,也能讀書讀報讀文件。一九五九年,他還當過一年村裡的大隊長,不過是組織社員春種、夏鋤、秋收、冬藏罷了。那年月,上邊統得死,他自然無突出政績可言。

有人說:「劉斌當隊長,地里的一粒芝麻也丟不了。」可謂之入骨三分。他過日子,是日未出而作,日落而不知息。拉大幫生產下地幹活兒,收工時,或柴火,或藥材,哪怕是有用的石頭,總要帶回點什麼,絕不空手而歸。他過日子兢兢業業,精打細算,量入為出。屋裡、院里,井井有條。有一回他從我家門前過,妻子問:「大哥幹啥去啊?」「到供銷社買粉頭。」「買粉頭做什麼呢?」「省嘛。」

因為用筷子夾粉條,一筷子下去,總要撈上來幾根,而夾粉頭只夾得很少很少。

大哥精細如此!

劉斌大哥過日子克勤克儉,對親親故故從不吝嗇。有人給他送二斤點心,他自己不肯吃一塊,留待孝敬長輩。他是獨苗,無兄弟姐妹。年年正月,他接姑姑住家,因為堂侄家日子不如他,兩個堂姐住家,也是他接他送。過去山裡不通車,接客人,送客人,都要僱用生產隊的毛驢。姑奶子騎在驢背上,大哥趕驢在後,毛驢的鐵鞋叮叮,串鈴叮叮。一進我們小村溝門,東山一聲:「姑姑來了,冷不冷?」西山一聲:「姑奶奶來了,姑奶奶來了……」這是小村正月溫馨的一道風景。

大哥對兒女負責任。他娶兒媳,都花了一些錢,他說:「人家把閨女養那麼大,容易么?」而他聘三個閨女,只選好女婿,卻分文不要。他說:「我又不是賣閨女。」大侄女婆家在離我們小村十里遠的原鄉政府所在地溝門子,有一回我們到鄉里開黨員會,他用扛包扛了幾塊木頭,說是讓女兒過端陽節煮粽子用,因為女婿教學,沒時間上大山。說起劉斌大哥這些事,我就想到另一個親戚,三個女兒都為錢而嫁,至今是離的離,不離的哭……

我蓋完房子以後,欠下債,過大年沒從生產隊分回一分錢。當時我的親兄也未過問一下,劉斌大哥主動送來五元錢讓過年用。那時的五元要比今天的五千元還頂用啊!對此,老伴兒感動了半生。「文革」中,我的一個不懂事的堂弟劉銀受人指使,造了我的反,要把我打成敵人,惹起小村人眾怒,他不敢回家。一天在場里說到此事,劉斌大哥怒沖沖地說:「一個人讓人說好,是萬兩黃金買不來的。」全場寂靜,連堂弟母親也低下了頭。他的話,至今響在耳邊。

劉斌大哥過日子太細,細到虧待自己,有毛病總是硬扛,捨不得花錢看病。我家遷到省城以後,大哥病了,老伴兒回去勸他到石家莊來治病,他說什麼也不肯,並說:「沒事,死不了。」聽說在病入膏肓無可挽救生命時,呼喚我的名字,家裡人明白,晚了……想起此事,我熱淚盈眶。大哥死時才六十六虛歲。

本文來自當代人微信公眾號

劉章,當代詩人,一級作家,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中國鄉土詩人協會名譽會長,《詩刊》《中華詩詞》編委。著有《燕山歌》《劉章詩選》《劉章詩詞》《劉章絕句》和《劉章散文選》《劉章評論》《小寶寶歌謠》等50部,亦有詩文全集《劉章集》問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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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製:王雁翔

責任編輯:羅 煒

實習編輯:李國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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