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緣分與命運」到「記憶與幽思」——淺說季羨林·《命運沉思錄》
今人評論現當代大家作品多多少少都會有一些「畏懼」,亦或稱「只緣身在此山中」,同樣的時代背景,後人評論前人,奈何擺脫不了不自量力的嫌疑。文學批評中,使用頻率很高的一個詞叫「蓋棺定論」,待塵埃落定,參差於是,一人千面,方顯尊重和莊嚴。
季羨林是21世紀聲名遠播的「國學大師」,受人推崇程度很高。但如果真正給「國學」下一個精準的定義,恐怕很難。中國傳統文化多而龐雜,具體到某個學科會有很多分支,逐個細化,又會融匯兼并出好幾多集合,真正的國學怕只有深入其中的人才能朦朦朧朧。此前,不曾讀過季羨林的作品,只是泛泛認定,一個大家,出身清華,學於德國,終在北大。可這老師十分謙虛,曾在《病榻雜記》一辭「國學大師」,認真非常。
《病榻雜記》
「環顧左右,朋友中國學基礎勝於自己者,大有人在。在這樣的情況下,我竟獨佔『國學大師』的尊號,豈不折煞老身!」
現在在某些比較正式的文件中,在我頭頂上也出現「國學大師」這一燦爛輝煌的光環。這並非無中生有,其中有一段歷史淵源。
約摸十幾二十年前,中國的改革開放大見成效,經濟飛速發展。文化建設方面也相應地活躍起來。有一次在還沒有改建的北京大學大講堂里開了一個什麼會,專門向同學們談國學。當時主席台上共坐著五位教授,每個人都講上一通。我是被排在第一位的,說了些什麼話,現在已忘得乾乾淨淨。一位資深記者是北大校友,在報上寫了一篇長文《國學熱悄悄在燕園興起》。從此以後,其中四位教授,包括我在內,就被稱為「國學大師」。他們三位的國學基礎都比我強得多。他們對這一頂桂冠的想法如何,我不清楚。我自己被戴上了這一頂桂冠,卻是渾身起雞皮疙瘩。
說到國學基礎,我從小學起就讀經書、古文、詩詞。對一些重要的經典著作有所涉獵。但是我對哪一部古典,哪一個作家都沒有下過死功夫,因為我從來沒想成為一個國學家。後來專治其他的學術,浸淫其中,樂不可支。除了尚能背誦幾百首詩詞和幾十篇古文外;除了尚能在最大的宏觀上談一些與國學有關的自謂是大而有當的問題比如天人合一外,自己的國學知識並沒有增加。環顧左右,朋友中國學基礎勝於自己者,大有人在。在這樣的情況下,我竟獨佔「國學大師」的尊號,豈不折煞老身(借用京劇女角詞)!我連「國學小師」都不夠,遑論「大師」!
為此,我在這裡昭告天下:請從我頭頂上把「國學大師」的桂冠摘下來。
此時,季羨林已然成為中國文化生命冊的一部分,他關於命運和生活的沉思被後人編輯成冊,出版成書——《季羨林沉思錄》系列。關於命運的理解,是這套書的開端,作為對先生文化思想與人文精神的整體回望,「命運沉思」再好不過。
「緣分與命運」、「機緣與邂逅」、「歲月與生死」、「記憶與幽思」四個部分,47篇形成於不同時期的散文,凝練了一個經歷了辛亥時期到新中國成立,至文化大革命,終2009乙丑年的學子、師者、社會人的一生。
季羨林是相信命運的,當然也信緣分。當代中國文人絕大多數都是相信命運的,筆下故事人物命運的走向很多都是自身縮影或潛意識的追求和期望。但季羨林相信的是一種機緣,就像喜歡玩石的人念念的「石緣」,長於做媒的人成就的「姻緣」,篤信宗教的人詮釋的「佛緣」,季羨林傳遞出的是一種信賴生命的「平衡」。縱然人世間波譎雲詭之事常常難以用科學的道理去解釋,其中因果錯落,遺憾非常,需要保持心情平衡的占絕大多數。靜言思之,內心如若充盈,還有什麼可擔憂恐懼的呢?
讀過此書,感受很平淡,但也不盡然,最終歸一:有趣。倒不是內心潛藏宇宙,外在包含哲理的趣事,而是平凡和本分。
可能人達到一定的年齡,突然就不惑了,知天命了,耳順了。但也不絕對。有的人到了耄耋之年依舊愁悶於荊棘叢生的泥沼。倒不是如此不好,也不是造化昏曉,而是太過「胸有大志」,倒少了些許仙風道骨的味道。
季羨林在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個元旦感懷《迎新懷舊》中說,自己實際是一個幼無大志,「老也無大志」的人,那種「大丈夫當如是也!」的豪情滿懷,他每次還沒開始就先靦腆地笑出來。凡所難求皆絕好,即能如願便平常,這其中包含的宇宙,你我坐在桌旁也能想明。
葳蕤菡萏,她們是不知道什麼二十世紀二十一世紀的,但依舊用生命中最為熱烈赤誠的姿勢舞蹈,滿足日和夜以及季節變化所需要的自然景觀。人卻以凌厲的姿態習慣了對自然的征服,最終勝者究竟是誰,除了一哂,還能再多說什麼?
喜歡在燕園·朗潤園聽雨的季羨林,和我一樣,常常在這一片細碎私語中獨上高樓。自覺不是很俗的他是很孤單的,但是否孤獨,更多的時候「不」。
我有一個驚奇的發現,大凡文人作家大家云云,最後獨自生活之時,都會養一隻貓、一條狗。巴金的「小狗包弟」,朱天心的「貓狗部隊」,弗朗索瓦薩岡的貓小弟,海明威的「雪球」,葉芝、夏日漱石、冰心、夏衍、林徽因、博爾赫斯,甚至丘吉爾、柯林頓、約翰列儂均是現如今所謂的「貓奴」,著名的錢鍾書為了自家瘦弱的貓不受林徽因家強貓的欺負,居然動手做起了武器幫忙「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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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羨林的「虎子」是只老貓,「咪咪」是個純種的波斯貓,後來老去,朋友又送來一隻「咪咪」,前前後後,他一共有過四隻貓。
歲月是不饒人的,歲月也不饒貓。
那些貓兒在彌留之際,總是獨自一人舔舐傷口,獨立寒秋,帶著凜然和決絕消失於燕園。別了季羨林的它們,究竟在哪裡尋找一隅安寢,未知。但是留下的是關於生命終結時,人的思考。季羨林計劃要不要像貓兒一樣,等到蒼蒼垂老時,偷偷溜出家門,到一個旮旯里、樹叢里、山洞裡、河溝里。一頭鑽進去,藏了起來,用獨特且平靜的方式告別於世間萬物。但是,他又否定了自己:這樣一來,我們人類社會社會可不像貓會一樣平靜,指手畫腳嘁嘁喳喳的新聞將會鋪天蓋地,爆炸程度不會亞於當年的楊乃武與小白菜。親人朋友也一定會張榜公告,尋人啟事。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季羨林先後送走了幾位重要親人友人,老祖、宛如、德華;清華園「四劍客」的李長之、胡喬木、吳組緗。飄零成為廣陵散矣的季羨林稱自己是刪繁就簡三秋樹的「老枝」,即便是真的能夠做到「不喜亦不懼」,卻也難以無動於衷。始終以一身卡其布中山裝示人的季羨林,稱自己是「博物館裡的人物」,以示抵抗難以理解的新時代潮流,知識分子的耿介獃滯之氣盡顯。但也可愛非常。
他堅守了一方自我認知的陣地,固守著屬於自己的一片「朗潤」園林,依舊一人生活,有貓有書,先天下早點而早點,後天下晚餐而晚餐。
關於命運,每個人都會有同的見地,無論信否,如歸期也是旅途。季羨林完成了一部生命冊,這位別稱「鐵皮暖瓶」的老人,以世故老人的禪定之力完成了關於學術和生活的使命,喧呶紛攘再熱鬧的爭鳴都成了身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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