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理想主義者的困境
深度了解許知遠是源於一個訪談節目「十三邀」。
最早是看了他和馬東對談那期,全程尬聊,居然聽的津津有味。
一直以來都喜歡廣西師大出的理想國系列叢書。
理想國的部分作者。
這個系列以出版高質量的人文及哲學佳作著稱。記得許是出版人和主編之一,但並無太多了解。
遂買了這個男人的書來看。也陸陸續續的看了更多期十三邀,覺得這個人非常有意思。
許知遠,生於70年代,畢業於北大計算機系,但並未進入IT世界。他寫專欄,出書,開一家書店,「只賣自己喜歡的書」;創辦了文化品牌「單向街」;去年開播個人印記頗重的訪談節目《十三邀》,號稱「帶著偏見看世界」。
出現在視頻中的許總是頂著亂糟糟的一頭長髮,不修邊幅,眉頭緊皺,一副執拗又倔強的姿態。
沒有顏值,沒有爆點,有著這個時代罕見的一貫到底的真誠。
先從他的書說起。
大部分社科類的書可以分為兩種:一種負責提出問題,另一類負責提出解決方案。
許知遠的所有作品無疑屬於前者。
作為一個文人,在這樣意識形態的國家中,他能做的也只有表達,但這已經足夠了。
《那些憂傷的年輕人》
書名比內容更吸引人的一本,按日期來說算是許的成名之作了。充滿著一個年輕人(當年許只有24歲)對這個娛樂至死的社會和青年們的批評和拷問:有憤怒,有迷茫,但尚不至於絕望。
他的文字風格有點像溫和版的李敖,充滿了長句和各種引經據典(就是很多人詬病的翻譯腔),讀起來微微覺得喘不過氣。
從這本書開始,許已經拉開了他與這個社會的距離。
《一個遊盪者的世界》
比起上一本我更喜歡這本。他寫去過的一些國家,與當地的人交談,歷史和現實交織的的所思所感是旅途中非常吸引人的部分。
關於俄羅斯的部分讀了很多遍。
《時代的稻草人》
這本書能夠在內地出版讓我感到很驚訝。文字一脈相承,有許多地方讓我感到共鳴。
主題依然是批判。
但和《那些憂傷的年輕人》中對年輕人的批判不同,這本書更多的是對當代所謂「精英階層和知識分子」的批判。
許是非常認可古希臘「哲人治國」的那一套體系的:但是很遺憾,從嬴政的焚書坑儒,到孔子的門客三千尚需周遊列國,再到近代太平天國、wg時期對知識分子的仇視,中國的知識分子已經習慣被庇護或打壓,卻從未真正的進入過權力的中心。
這個時代的知識分子一半被政府圈養,另外一半忙著在將知識變現;許所嚮往的那種良知尚存、仰望星空式的學者生存的空間越來越小;甚至理想主義者的存在都像是一個笑話。
他在為精英階層普遍墮落感到失望的同時,也對他們「追隨時代、失去自我」的價值信念深感不安。書中有個關於稻草人的提法很有意思:「我的確擔心自己成為這個時代的稻草人。你的焦慮與吶喊,不會驚醒在鐵屋中沉睡的人們,而是立刻消散在四周的喧嘩與躁動中,再驚人的話語都顯得平淡無奇,連憂慮本身都像是時代的另一種笑料—它既不實用,又不好玩。」
這話一語成讖。2017年,他一手創辦了尬聊節目十三邀。
這個節目的口號是「帶著偏見看世界」,片頭中許說了這樣一段迷人的話:「我是一個不太靠譜的作家,試圖捕捉時代的精神,卻又常常厭惡時代的流行情緒。我是一個勉強的創業者,努力獲得商業上的成功,卻又不完全相信商業的邏輯。我還開一家書店,書店裡只賣我想看的書。我對這個過分娛樂化淺薄的時代,心懷不滿,希望打破大家思維中的慣性,我也想了解這個瞬時變遷的時代的新的動力,新的情緒與人的內心世界。我會帶著我的偏見出發,等待這些偏見被打破或被再次印證。」
與常見的追求客觀真實或者互相吹捧的訪談節目不同。
許一直在以一種「不合作」的姿態面對每一位嘉賓:他拋出尖銳的問題,毫不吝於表達自己的偏見,尖銳卻無冒犯之意;他不掩飾自己的好奇與敬佩,失望與無奈。
迷人之處在於許的真誠以及這種真誠帶來的沉默及觀點的碰撞:理想主義與現實主義的碰撞;憤怒與悲涼的惺惺相惜;故作老成和少年心境的相互同情,諸如此類。
也許這就是他所說的偏見的力量。
許知遠的聲音,在大眾看來也許是尷尬且不合時宜的。
訪談中經常會出現長長的沉默。
我們已經習慣了用語言表達觀點;很少人意識到沉默也是一種觀點。對於許多回答,許用沉默回應。許多人讀懂了他的觀點,卻很少人能讀懂這些沉默。那是一種理性而優雅,帶有悲憫色彩的古典的沉默。
以下幾期我覺得特別有意思,我覺得大伙兒都可以有空看一看。不長,一集40多分鐘,上下班路上剛剛好。也許你會從中發現某種形而上學的樂趣。
「悲涼是我的底色。」
他與馬東對談。
馬東的勇於自嘲和「放得下身段」是他能夠與年輕人打成一片的原因。而許知遠做不到。他的疏離感和焦慮感已經深入骨髓。
兩個聰明人的談話無疑是令人期待的。
看看許關注的這些問題:
你不覺得大眾文化越來越粗鄙化嗎?
看莎士比亞的年輕人和看奇葩說的年輕人是一樣的嗎?
這個時代真的會讓你生活的爽嗎?
這些問題無疑會讓這個時代的大部分人感到不快。
娛樂至死有錯嗎?只想活的開心有錯嗎?
為什麼要關心身後洪水滔天呢?
馬東給出了漂亮的回答。但真誠嗎?他自己相信嗎?我不知道。
關於粗鄙和精緻。馬說許屬於人群中那5%的;而他致力於讓另外95%的人發聲。梅蘭芳就是當時的周杰倫,我們的大眾文化從未精緻過,也並未嚮往過精緻。
許對這個回答明顯是不滿的。這不是他想聽到的回答。
他不相信,但他也許明白,這種追問並無意義。
打動人心的部分在最後。
訪談結束的時候,馬東的眼眶裡突然閃過一瞬間不易察覺的光。他說:「我知道其實沒有爽,真的,我覺得反正也爽不到哪去,所以爽一會是一會。這樣你就明白了吧?本質上咱倆是一樣的,就你表現成為憤怒,我表現成為悲涼,我是因為底色悲涼,所以才覺得,就是至少新鮮的邊界會讓你有一些幸福感,多巴胺會旺盛一點。」像是這次尬談的和解,但我寧願理解為一句坦白和同情。瞬間,他又恢復了奇葩說上熟悉的模樣,妙語連珠,開懷大笑。
這句話讓我覺得,馬東是喜歡許的。許的身上有他未曾熄滅過的火。
「我就是那個唱輓歌的人。」
與羅振宇的對談。
一個典型的理想主義者與一個精明的利己主義商人。
單向街的公號里對這兩位有一個非常貼切的評價:一個「不太靠譜的作家」和一個「將知識變成膠囊販賣的商人」這一期的信息量特別大,充斥著羅輯思維裡面典型的一些專業名詞,我看了兩次才覺得跟上節奏。
許總是站在知識精英的角度來提醒羅胖你可以再人文一些。
可以再看的高遠一些,你有義務更關注這個時代的精神世界的取向,你有憂國憂民的義務。
羅胖不接招。
他嘗到了新的商業模式的甜頭;他的知識變現能力在這個時代首屈一指。所以他不關心這個時代的精神狀態;他無暇估計也不置可否。
他說,許知遠我知道你是唱輓歌的人,我也知道你為什麼會成為唱輓歌的那個人;然而我不是,我只想趁這個風口對傻*洗腦和賺傻*的錢(當然他說的沒有這麼直白)。
羅胖的價值觀單薄卻有力。
他把知識變成了一種套路:像這個時代的其他套路一樣,直白,不用思考,不加遮掩,容易量化。古希臘的哲學家普羅泰戈拉說過一句很有名的話:「Man is the measure of all things(人是萬物的尺度).」這句話被後世的許多哲學家引用。然而現在許多人信奉的是另外一套:錢才是萬物的尺度。
許在訪談中也表達了對商業成功的好奇。也許他也無法拒絕這種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但許更堅持用符合內心期望的手段,來抵達他眼中光明的彼岸。當唱輓歌的人越來越多,也許輓歌就不必再是輓歌。
這一期也有一個很有意思的地方:羅胖最後這樣評價許:「我很喜歡和許知遠對話,因為他聽得懂」。
「「哲學有什麼用」是一個偽問題」
陳嘉映,1952年出生於上海。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博士。曾任教於北京大學、華東師範大學,現為首都師範大學哲學系特聘教授,外國哲學學科專業負責人。主要研究領域為分析哲學、現象學和科學哲學。著有《海德格爾哲學概論》、《語言哲學》、《思遠道》、《泠風集》、《哲學 科學 常識》等。
與陳嘉映的會談。
相對其他幾位媒體人,大眾對陳嘉映的了解更少。
一方面因為陳的出鏡率低。而且他是一個研究哲學的學者。
哲學是多麼讓人望而生畏的部分。
與面對其他嘉賓時那個總是帶著上帝視角的不屑的許不同,這一期的許是謙和的,無措的。他誠實的表達自己面對陳教授的緊張和無知:「我在陳老師面前很緊張….因為我聽不懂」「我覺得我的自我太多了……這話說完後,我覺得我心裡像個黑洞一樣」。
陳嘉映講古希臘的哲人生活的部分非常精彩。
他提到古希臘的哲人們對世界的影響:希臘人對遙遠的事情求真。任何一個文化都有關於世界及天體的種種理論,只有希臘人會去計算和求證。不只是追求自身活的明白,並且追求了解世界的本真。這解答了我長久以來對東西方文化最本質的差異到底為何之疑惑。
古希臘哲學家的追問,歷經幾千年仍然是人類的終極問題:只是現在更少人關心了。至於這些哲人對我到底有什麼樣的影響,誰知道。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讀過柏拉圖的我和沒讀過柏拉圖的我,一定是有些地方不一樣的。
由此可推,一個產生過哲學家的世界,和一個沒有產生過哲學家的世界,在某種普世價值上存在區別。
陳在最後回答「哲學到底對現實社會有什麼用」的問題時這麼說:不要去問亞里士多德和柏拉圖能為雅典帶來什麼;而要問雅典這座城市,能為亞里士多德和柏拉圖帶來什麼。一個時代和一座城因這些偉大的思想而閃爍,這就是哲學對現實的影響。
「精神世界的富足不需要靠某個角色獲得」
許對談俞飛鴻。
這大概是許招罵最多的一期了。記得當初看這一期的時候,視頻裡面的俞飛鴻顧盼生姿,眼波流轉,美到不可方物,當時就截了圖發給好朋友忍不住感嘆,俞怎麼能夠美成這樣,彷彿時間在她身上根本沒有留下任何痕迹。所以也大概理解了許的緊張和手足無措。
許一廂情願的認為俞不該接拍那些庸俗的連續劇;認為女神不夠愛惜自己的羽毛。(其實這一點我是同意的,她可以有更漂亮的選擇)
但俞解釋的合情合理。「我不是從我演的一個角色、一部戲裡吸取養分的。演戲之外有太多太廣闊的地方讓我吸取養分,所以我精神世界的富足不需要靠我演某個角色來獲得。」
很明顯,俞並不是「視藝術為生命」的那類女演員;演戲只是她體驗生活的一個方式,卻遠非全部。
許表達了惋惜之情。而且所有的談話幾乎都圍繞著俞的個人經歷來談;她的遊學,她的美貌,她和家庭的關係,她對感情和電影的看法等等。
訪談的範圍比起之前的幾位收窄了太多,這一點被很多人指責為「直男癌」。
比如,俞飛鴻說起她剛去美國讀書時的孤獨,許很自然的問,會特別渴望愛情嗎。
但是。同樣聊到馬東剛去澳洲留學的孤獨,他沒有問馬東,會特別渴望愛情嗎。
陳嘉映聊到當年下鄉的苦悶與無法排解,他也沒有問,會特別渴望愛情嗎。
許對女性的偏見,很直接的體現在了這一期中。
也許是因為他身為男人,明白男性在這樣的狀況下不會將尋求愛情當做最重要的事情;而他對女性的不夠了解或者說不夠尊重,使他認為,感情永遠是女性最重要的需要去尋求的東西。
但說到流傳甚廣的這篇文章。
《調戲俞飛鴻初夜,滿嘴「性、情愛、潛規則」》
實在是太過了,我都懷疑作者到底有沒有完整的看過視頻。
文中表達的政治觀點沒有錯誤,但是將許在這次訪談中的部分詞句斷章取義作為論據,進而將許描述為一個油膩、醜陋的直男癌,就實在讓人費解。
但這也許是爆文的一貫作風:斷章取義,誇大其詞,精準切入流行話題。
至於事實、觀點與論據的關係,who car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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