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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晉南朝「鐘山文化區」的形成

歡迎閱讀「六朝研究」專題推送的第二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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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劉淑芬,中國台灣「中央研究院」史語所兼任研究員。

六朝時期政治上晦暗混亂,但在文化方面卻璀璨輝耀,大放異彩。此一時期南、北政治分立,文化上也有異途的發展,江左尤有突出的成就,發展出令人追慕神往的「六朝文化」。此一文化主要是由在城市中的貴族締造出來的。東晉初年,由於建康的精華區已住著南方人士,即使最有名望和具有影響力的北方王、謝家族抵達建康,也只能落腳在遠離宮城的秦淮河南岸烏衣巷。此外,他們欲拓殖產業也只能繞過三吳,到遙遠的浙東地區。因此,在南方遂形成以都城為中心的建康文化區和以山陰(今浙江紹興)為中心的浙東文化區。然而,由於政治中心在建康,它自然也成為六朝文化的重心。

六朝文化的重要元素包括儒學、玄學、佛教、文學,以場所來說系指學館、寺院、王侯宅邸和貴裔大臣的園宅,在此活動的主要是皇室、貴族、名士、隱士和僧人。東晉時期,建康城的文化中心在秦淮河南岸的烏衣巷,以及其鄰近地區的佛寺和貴族宅第;劉宋以後,則漸次從秦淮河南岸移到北岸的「鐘山文化區」。此一文化區包括建康的三個區域:( 1 )介於鐘山往西,經覆舟山、雞籠山這一線以南,和都城北界「潮溝」以北之間的地區。都城北面有玄武湖,它的東南方有覆舟山(今九華山),樂游苑即在此山之南;此湖的西南方有雞籠山(今北極閣),這兩座山是都城東北鐘山余脈的延伸。孫吳建都建業,在此開鑿三條渠道:吳大帝赤烏四年( 241 ),利用天然水道,自鐘山下開鑿一條渠道「青溪」,向南流經都城東面,直抵秦淮河;青溪從北至南有七座橋,最北的一座就在樂游苑東門處,第二座稱為尹橋,從此處又鑿一條渠水道,向西延伸,稱為「潮溝」,成為都城的北塹。另一條渠道是從宮城通往都城外運輸的運瀆。( 2 )東晉以後,都城東面有兩個城門—建春門、清明門,此二城門向東、東北延伸至鐘山腳下的地區。( 3 )鐘山地區(參見圖 1 )。上述三個地區分布著學館、王邸、貴族大臣的園宅、寺院,廣義上可統稱為「鐘山文化區」。

本文主要探討東晉以迄梁朝這段期間,建康的文化中心如何從秦淮河南岸移轉到北岸的歷程,以及「鐘山文化區」的形成、內涵及其活動。 「鐘山文化區」所以能夠取代秦淮南岸的烏衣巷與鄰近地區,和以下兩個因素有關:一是東晉、劉宋時期建康城的規劃,以及在鐘山造林的政策,提供此文化區發展的可能性。晉成帝咸和二年( 327 )蘇峻從歷陽起兵攻入建康,迄咸和四年( 329 )蘇峻亂平,建康城遭受嚴重的破壞,宮室丘墟,滿目瘡痍,故於咸和五年( 330 )修造建康城,由丞相王導( 276 — 339 )負責規劃。 原來建康僅在南面開「宣陽門」,此次則增設五個城門,共計六門;其中,東面開設建春門、清明門,對於建康城以東延伸至鐘山之地的開發,有很大的影響。在此之後,建康城東建造了不少宅第和佛寺。再則,東晉在鐘山的造林政策,令諸州、郡官員罷職返回京師時,必須在鐘山種植松樹,一直到劉宋時期都還執行此一政策。由於長期在鐘山造林,隨著年月加深,林木繁茂,劉宋初年,鐘山已是隱士幽棲的佳處,也是僧人禪居修行的靈秀之地。又,宋文帝元嘉二十五年( 448 ),在都城北面增設廣莫門,使都城以北的雞籠山一帶發展成王邸聚集的地區。 二是宋、齊在都城以北的地區和鐘山建立學館,直接推動各項文化的發展。劉宋在都城北的雞籠山、鐘山建立玄、儒、文、史四學館,以及在雞籠山建造皇子邸第,自此都城北面從雞籠山,經覆舟山至鐘山的地區,分布著公私學館、皇子和貴族大臣的宅邸和諸多寺院。至齊永明之世,竟陵王蕭子良以其在雞籠山的「西邸」推展各項文化活動。雖然齊世短祚,但承繼其後的梁武帝蕭衍曾游於竟陵王門下,他在位五十年,基本上沿續西邸文化的活動,並且更為發揚光大,經筵法會,時常開講。至於鐘山上則寺院寶剎相望,成為建康的佛教中心,帝主皇子、名流貴胄、學者隱士在此從事宗教、文化活動;又因此山清幽秀麗,也成為建康城居民休憩遊覽的風景區。

一、秦淮南岸的烏衣巷和瓦官寺

據《世說新語》《高僧傳》等相關文獻記載,顯示東晉時期秦淮河南岸的烏衣巷附近的貴族園宅,以及瓦官寺、長干寺是建康文化的中心。

東晉宰相王導和謝安( 320 — 385 )都住在秦淮河南岸烏衣巷,附近有瓦官寺、長干寺。在此之前,孫吳大臣張昭( 156 — 236 )的住宅就在瓦官寺對面,雖然此區另有庶民雜居,但這些貴臣的住宅是格外講究的。如協助元帝在江左立國的南方士人紀瞻( 259 — 324 )在烏衣巷的宅第「館宇崇麗,園池竹木,有足賞玩焉。」這些聚居在烏衣巷及其鄰近地區的南、北上層階級,時或在其居宅集會。如陳郡陽夏謝氏子弟在其宅第聚會宴飲:「(謝)混風格高峻,少所交納,唯與族子靈運、瞻、曜、弘微並以文義賞會。嘗共宴處,居在烏衣巷,故謂之『烏衣之游』」 。據學者考證,此系東晉安帝義熙( 405 — 419 )初年之事,「文義賞會」或稱「文章賞會」「文酒賞會」,系指世族文士、皇室聚集餐敘,在宴席間賦詩為文、清談玄言、品藻人物。其後,「文義賞會」常和「烏衣之游」相提並論,如梁朝蕭介「介性高簡,少交遊,惟與族兄琛、從兄眎素及洽、從弟淑等文酒賞會,時人以比謝氏烏衣之游。」 這種文義賞會成為貫穿東晉南朝時期最典型、耀目的文化活動,如宋孝武帝時吏部尚書何偃和侍中顏峻「以文義賞會,相得甚歡」。

魏晉以降,儒學衰落,玄學代之而興,玄學清言系包含儒家、道家和佛典三種內容。其時儒家仍是基本的教養,道家學者以道家思想解釋儒家經典,並且融入佛教的義理。 如張融( 444 — 497 )遺命入斂時執儒、釋、道的典籍,「左手執《孝經》、《老子》,右手執《小品》、《法華經》」 ,反映其時多數名士的觀念。東晉社會上享有名望者多長於玄學清談,在《世說新語》中所見的貴族、名士和高僧即是其中具體的顯現,即使帝王也傾心於此。 宋文帝年少即愛好玄言清談,元嘉二十三年( 446 ),他在給臣下的詔書中稱:「吾少覽篇籍,頗愛文義,游玄玩采,未能息卷。」 從東晉以來,名士清談手不離麈尾,僧人講經亦手持麈尾,顯示了其時講論佛義和清談的關係。如東晉成帝時,西域人康法暢「常執麈尾行,每值名賓,輒清談盡日。」庾亮( 289 — 340 ,字元規)問康法暢曰:「『此麈尾何以常在?』暢曰:『廉者不取,貪者不與,故得常在也。』」 持麈尾也成為講說佛義的代名詞,蕭齊靈基寺釋智林致書周顒稱:「貧道捉麈尾以來四十餘年,東西講說,謬重一時,其餘義統,頗見宗錄,唯有此途,白黑無一人得者。」 麈尾也成為僧人付法的表徵,名僧法寵臨終之前,以麈尾付囑法恭。它甚至成為僧人的象徵之一,如僧人曇諦未生時,「母黃氏晝寢,夢見一僧呼黃為母,寄一麈尾並鐵鏤書鎮二枚。眠覺見兩物俱存,因而懷孕生諦。」劉宋冶城寺釋慧通長於講經,「每麈尾一振,輒軒蓋盈衢。」

雖然「烏衣之游」風雅流譽,但系在私宅中的活動,東晉真正的文化中心其實是在秦淮南岸的瓦官寺、長干寺。 在王、謝等大族的宅第中進行的文義賞會,參加者僅限於家族成員;謝安之孫謝混(? — 412 )詩中就說得很明白:「昔為烏衣游,戚戚皆親侄」,其他高流時譽的名士也不敢登門造訪。由於寺院是公共空間,故可提供不同身份背景者交流的場所而成為文化中心。瓦官寺是建康最著名的寺院和講經的場所,名僧抵達建康多居住在此寺,並在此講說佛典。東晉初年擅長《放光般若經》和《道行般若經》僧人竺僧敷避亂南來, 「止京師瓦官寺盛開講席,建鄴舊僧莫不推服。」另有一位不知名的北方僧人也在此寺講《道行般若經》,當時最負盛名的名僧支遁( 314 — 366 )、竺法深及詩文俱佳的孫綽( 314 — 371 ,字興公)都來聽講。支遁字道林,多以字稱「支道林」,或稱「支公」,也稱「林公」,他從會稽來到建康,住在東安寺;竺法深出身第一高門琅琊王氏,系宰相王敦( 266 — 324 )之弟,深受元帝、宰相王導、大臣庾亮等敬重。從這些講會中,可知瓦官寺聚集了來自建康其他寺院的名僧,也有不少貴族大臣與會。咸安年間( 371 — 373 ),竺法汰( 320 — 387 )從北方來到建康,住在瓦官寺,王導之子王洽( 323 — 358 )及其子東亭侯王珣( 349 — 400 )、太傅謝安都對他「欽敬無極」。此外,簡文帝請他講經,並且親臨講會,王公大臣全都前往聽講,不僅建康士民參與此會,也吸引數千三吳地區的人士前來:

(法)汰下都止瓦官寺,晉太宗簡文皇帝深相敬重,請講《放光經》。開題大會,帝親臨幸,王侯公卿莫不畢集。汰形解過人,流名四遠,開講之日,黑白觀聽,士女成群。及咨稟門徒,以次駢席,三吳負袠至者千數。

另如,三吳僧人釋道祖( 348 — 419 )也曾在瓦官寺講說,桓玄任揚州刺史時( 369 — 404 )每往觀聽。

寺院不僅是講說佛經教理的場所,它也是貴胄名士談論文義之地。 東晉南朝的學術之中,佛教是重要的元素,佛教義理成為上自帝王、貴族、大臣、隱士學養中的一部分,也是清談的內容之一。因此,貴族名士不僅讀佛經,如名士殷浩(? — 356 )讀《維摩詰經》《道行般若經》(稱「小品」)。他們亦常前往寺院聽講,並且禮敬名僧,支持佛典漢譯的活動。海西公太和元年( 366 ),吳地僧人竺道壹來到建康,住在瓦官寺,深受住在鄰近的王珣及其弟王珉( 351 — 388 )禮重敬事。王氏兄弟有時也延請僧人至其宅第講經。安帝隆安元年( 397 ),罽賓僧人僧伽提婆抵達京師「晉朝王公及風流名士莫不造席致敬」,王珣更延請他到其宅第講《阿毘曇論》。此外,王珣還召集建康僧人慧持等四十餘人,請僧伽提婆重譯《中阿含經》等經。

住在烏衣巷一帶的南、北大族,不僅在自家宅第中討論文義,也參與鄰近的瓦官寺的講經說法,有時亦和僧人、名士在寺院進行佛經義理之外的討論,使得寺院不僅是一個宗教場域,也成為文化中心。如東晉丹陽尹劉真長、名士王蒙( 309 — 347 )、桓伊(? — 391 )曾在瓦官寺會集,一同品評西晉和東晉人物。 釋僧意在瓦官寺和負有才華盛名的王修(王蒙之子,字苟子)討論文義。僧意是靈味寺的僧人,可見瓦官寺的講經活動也吸引建康其他寺院僧人、貴胄名士齊集此地,使得寺院成為清談論義的據點。除了瓦官寺之外,秦淮河南岸的長干寺也是重要的文化中心。東晉成帝咸和中,長干寺中有傳為阿育王所造的佛像,簡文帝在此寺造三層塔;其後又出土傳為阿育王所造的佛塔,又在其旁樹塔安置舍利,孝武帝太元十三年( 388 )更加為三層。

劉宋前期,建康主要的文化活動仍然集中於南岸的寺院。元嘉十年( 433 )抵達建康的天竺僧人僧伽跋摩,住在平陸寺(後來改為「奉誠寺」,不詳所在)。彭城王劉義康( 409 — 451 )崇敬他精於戒律,遂在秦淮河南岸的長干寺招集學士,請他將已譯出但未繕寫的《雜阿毘曇心論》記錄下來。為謹慎之故,由寶雲譯語,慧觀筆受。又,長干寺釋曇穎擅長唱導,受到會稽太守張暢、江夏王劉義恭的讚賞欽重。宋孝武帝征請釋僧導到京師來,住在中興寺,親往寺院致意,敕令他在瓦官寺開講《維摩詰經》,講會中「帝親臨幸,公卿必集」。

二、劉宋的學館與王邸———

鐘山文化區的初肇

從鐘山往西,經覆舟山、雞籠山這一線以南,和潮溝以北之間的地區,是鐘山文化區最先形成的一部分(以下簡稱「都城北面」)。劉宋時在此建立學館、王邸,使得它成為「鐘山文化區」最早形成的一部分。又,潮溝以北、青溪一帶,也是甲族貴臣的園宅匯聚之地,使得都城北面成為名流貴胄、皇帝后妃、學者隱士從事宗教、文化活動的主要地區,漸次取代了秦淮河南岸文化的地位。五代廣陵徐鉉( 916 — 991 )《龍山泉銘》一文,記建康城北面雞籠山東麓之泉,有以下的敘述:「建康城北有雞籠山焉,傍帶潮溝,卻臨後湖。宋元嘉中改為龍山,湖曰玄武,紀瑞也。雷次宗之儒學,蕭子良之西邸,遺蹤可識,爽氣長留。東麓有泉,至清而甘,水旱不增減。」簡要地描述了宋、齊都城北區的地形和文化風貌。

(一) 私學和學館所在地

宋文帝在都城北面的雞籠山設玄、儒、文、史「四學」館,又在雞籠山建造王邸,其後此區即分布不少王府皇邸、甲族貴臣的園宅。

雖然東晉、宋、齊數度開置國學,但無講授之實,形同具文,皆不及十年就廢除了。因此,此一時期的教育的重心在私學,而非官學。從東漢末年以降,政治動蕩混亂,崇儒之士不願仕於新朝,傾心道家者則採取否定政治,更重視個人的安心立命,因此選擇避世棲隱。晉朝建立不久,北方又陷於分裂和戰亂,在王朝更迭中,上述的隱者常受到社會上高度的敬重。劉宋建國者武帝因非出身高門,故以「舉逸民而天下歸心」為出發點,迎請隱士周續之( 377 — 423 )至建康,為他「開館東郭外」,招集生徒講授。周續之在東郭外學館確切的地址不詳,有可能在建春門、清明門以東的地區;其後周續之因患風痹之疾,更移至鐘山養病。 至文帝時,設玄、儒、文、史四學館,可能也受到上述武帝為隱者設私人學館的啟發。

元嘉十五年( 438 ),遂有四學館的設立:

元嘉十五年,征(雷)次宗至京師,開館於雞籠山,聚徒教授,置生百餘人。會稽朱膺之、潁川庾蔚之並以儒學,監總諸生。時國子學未立,上留心藝術,使丹陽尹何尚之立玄學,太子率更令何承天立史學,司徒參軍謝元立文學,凡四學並建。

根據許嵩《六朝宮苑記》的記載,儒學館在鐘山下,玄學、史學、文學館都在建康城北的雞籠山一帶:「儒學在鐘山之麓,時人呼為『北學』,今草堂是也。玄學在雞籠山東,今棲元寺側。史學、文學並在耆闍寺側。」依《景定建康志》,耆闍寺在雞籠山之西、紗市旁,陳朝張正見《陪衡陽王游耆闍寺詩》有「甘棠聽訟罷,福宇試登臨。兔苑移飛蓋,王城列玳簪」之句,顯示耆闍寺離宮城很近。由此可知,玄、文、史三學分居雞籠山東、西。文學和史學二館在耆闍寺側,可能和文帝建國時得到佛教讖言和僧人之助有關。根據塚本善隆的研究,東晉末年劉裕北伐時,僧人慧義( 370 — 442 )、慧嚴( 363 — 443 )、僧導有襄助之功;又,劉裕在建國過程中亦涉及佛教的符讖,頗有利於劉宋建國後佛教的發展與隆興。其後,宋文帝北伐時,甚至請釋慧嚴同行,慧嚴原系北方僧人,出身豫州范氏,出家後至長安從鳩摩羅什習法。其後南下建康,居於東安寺——建康重要的譯經場所和義學講經之寺。他對劉宋初年的佛教界有很大的影響力,京師流傳著「斗場禪窟寺,東安談義林」的諺語,就是因為慧嚴、慧議這兩名僧人住在東安寺之故。

被稱為「北學」的「儒學館」最初位於雞籠山麓,後來遷移至鐘山。元嘉十五年,宋文帝徵召廬山隱士雷次宗( 386 — 448 )至建康,為他在雞籠山建立學館教授,他的學識和德行備受尊崇,及雷次宗辭返廬山時,「公卿以下,並設祖道」。其後,文帝又再度征雷次宗至京師,可能為了讓他可以享有近於廬山的清幽環境,遂在鐘山西岩下為他建造居宅,稱為「招隱」,命他為皇太子講「喪服經」,也意味著都城北面文化區向鐘山的延伸。至於鐘山儒學館所以有「北學」之稱,系對應著先前何尚之所建立的私人學館而言。元嘉十三年( 436 )丹陽尹何尚之( 382 — 460 )在南郭外住宅所開設學館:「立宅南郭外,置玄學,聚生徒。 東海徐秀、廬江何曇、黃回、潁川荀子華、太原孫宗昌、王延秀、魯郡孔惠宣,並慕道來游,謂之南學。」 其後,宋文帝立四學館,即由何尚之負責玄學館。

元嘉十五年所設的四學館何時停廢,不得而知;以儒學館而言,它系因雷次宗而設置的,元嘉二十五年( 448 )雷次宗辭世,未知此館是否就停廢了? 據《續高僧傳》的記載,齊世周顒在鐘山儒學館舊址建「草堂寺」,清慧約法師( 459 — 542 )主其事:「齊中書郎汝南周顒為剡令,欽服道素,側席加禮,於鐘山雷次宗舊館造『草堂寺』,亦號『山茨』,屈知寺任。」按:周顒系在宋蒼梧王元徽( 473 — 477 )初年出為剡令,可知在此之前儒學館就停廢了。不過,鐘山的儒學並未因此斷絕,齊明帝的侄子始安王蕭遙光( 468 — 499 )、右衛將軍江祏二人,在鐘山為長於儒學的隱士吳苞建立學館。

泰始六年( 470 ),宋明帝沿續了文帝置四學館的前例,置「總明觀」,分玄、儒、文、史四科,每科置學士十人,正令史一人、書令史二人、干一人、門吏一人、典觀吏二人。此觀可視為將宋文帝的四學統整為一。此外,它也延續了東漢「東觀」的精神。事實上,它又名「東觀」,主其事者就稱為「東觀祭酒」:「宋明帝泰始六年,置總明觀以集學士,或謂之東觀,置東觀祭酒一人,總明訪舉郎二人;儒、玄、文、史四科,科置學士十人,其餘令史以下各有差。」 「東觀」是東漢國家的藏書機構,從職能性質、學術活動來看,它已經具有初步的館閣形態,因此總明觀也收藏大量的書籍。齊武帝永明三年( 485 ),因建立國學,省總明觀,下令在國子祭酒王儉( 452 — 489 )的私宅中開學士館,將總明觀所藏的「四部書」送至其家。此四部書應系晉朝秘書監將圖書分類調整為甲、乙、丙、丁四部(即後來經、史、子、集的前身),胡三省認為其內容應分屬儒、道、文、史。

(二) 都城北面的王邸

宋文帝所設的玄、文、史三學館,分居雞籠山東、西,使得雞籠山一帶成為人文薈聚之地。元嘉二十一年( 444 ),文帝更為他最鍾愛的七子建平王劉宏( 434 — 458 )「立第於雞籠山,盡山水之美。」 劉宋皇室出身寒門,在學養上和高門清談玄學之士有很大的差距,因此武帝劉裕特別注重皇室教育,父子皆仰慕當時名士風流,第三子文帝劉義隆即「頗愛文義,游玄玩采」。文帝在雞籠山為劉宏建造王邸,不惟因此地有山水之美,也意欲皇子更易親近玄、文、史三個學館。在都城北面雞籠山、覆舟山一帶,其後成為南朝諸王宅邸集中的地區之一。又在此也建了一些寺院,或是由皇帝建造,或由皇子舍第所建,如東晉恭帝褚皇后立「青園寺」,宋司徒何尚之建「法輪寺」。由於其所處的位置在宮城之北,非一般人隨便可以進入,故類似皇家寺院區。

三、蕭齊的「西邸」與「東田」

齊武帝永明初年,長子文惠太子蕭長懋( 458 — 493 )在都城東面的「東田」建園苑,他素來「禮接文士」。其後貴族大臣也多在東田建園宅,促成都城東面以東,及向東北延伸至鐘山山腳下這塊地區的發展。永明五年( 487 ),武帝次子竟陵王蕭子良( 460 — 494 )在雞籠山建王邸稱「西邸」,招集文學才俊、高僧名尼,講學說法,清言玄談,從事各項文化活動,進一步深化劉宋以來都城北面文化的發展,至此「鐘山文化區」儼然成形。

關於「東田」「西邸」之稱,必須從建康城的走向來理解。張學鋒認為建康城的坐向和長江的流向有關,長江從九江以下開始東北流,蕪湖到南京段更是幾近北流,過了南京西北的八卦洲,轉而向東流。秦漢時期將長江的東南方稱為「江東」,或稱為「江左」;將江東的對岸稱為「江西」,或稱為「江右」。又因建康城東的青溪是從鐘山向西南流入秦淮河,成為建康城東的天然屏障,故建康城的的方位是傾斜的。此說很具啟發性,亦可以文獻證之,梁元帝《丹陽尹傳序》敘述建康形勢云:

東以赤山為成皋,南以長淮為伊洛,北以鐘山為芒阜,西以大江為黃河,既變淮海為神州,亦即丹陽為京尹。

由此亦可理解在雞籠山下的竟陵王邸稱為「西邸」之故,而建康城東面以迄於鐘山腳下的有一塊區域,稱為「東田」之故,即文惠太子園邸所在地。

竟陵王子良移居雞籠山有兩個原因,一是從劉宋開始,此地成為皇子的園邸區;二則蕭子良雅好文學、玄言、佛理,他追慕宋文帝在此設玄、文、史學館的前蹤,意欲延續其光輝。 蕭子良在雞籠山「西邸」所舉辦的活動包括:編纂類書、講經法集、詩文創作、製作佛教儀式音樂,使得此地成為南方文化的重鎮。《南齊書》對他以西邸為中心所推展的文化和宗教活動有精簡的敘述,並且推崇他將南方推向文化的高峰:「移居雞籠山邸,集學士抄五經、百家,依《皇覽》例為《四部要略》千卷。 招致名僧,講語佛法,造經唄新聲,道俗之盛,江左未有也。」 從魏晉以降,王國置師、友、文學各一人。永明元年,竟陵王表請置友、文學官,以何昌 為竟陵王文學。永明五年遷至西邸的「招文學」,非王國文學之官,而系招攬文學之士,以相游處論學。《梁書》稱:「竟陵王子良開西邸,招文學,高祖與沈約( 441 — 513 )、謝 緿 ( 464 — 499 )、王融( 466 — 493 )、蕭琛( 478 —529 )、范雲( 451 — 503 )、任 窻 ( 460 — 508 )、陸 翺 ( 470 — 526 )等並游焉,號曰『八友』。」 「八友」之名頗有漢魏以降標榜名士之意,如「八龍」「七賢」之類。 「西邸文學」中另有謝 瞡 、王僧儒、徐羨之等人。游於西邸的文士貴族亦多能清談:「京邑人士盛為文章談義,皆湊竟陵王西邸。(劉)繪為後進領袖,機悟多能。」

竟陵王又「精信釋教」,他的宗教活動包括抄經、舉行講經會,以及改良創作佛教音樂。西邸內經常舉辦講經活動,而此講會是經過精心規畫的,竟陵王請徐孝嗣( 453 — 499 )和何胤( 446 — 531 )規畫講經齋會、安排參與講會的僧眾;至於邀請名僧的工作則委由釋智秀負責。講會通常是在西邸之內的法雲寺舉行,永明二年( 484 )二月八日,招集京邑名僧在此講經,沈約《齊竟陵王發講疏並頌》有「置講席於上邸,集名僧於帝畿」之句。參與西邸講經盛會的僧人包括:宣武寺沙門釋法寵、建元寺沙門釋法護等人。又他曾請釋法護( 439 — 507 )在此寺講解佛義:「齊竟陵王總校玄釋,定其虛實,仍於法雲寺建豎義齋,以護為標領,解釋膠結。」竟陵王的宗教活動範圍不限於西邸,更延伸到鐘山地區;永明七年( 489 )十二月,他請鐘山定林上寺釋僧柔、小莊嚴寺釋慧次等,於普弘寺抄《成實論》。同年,他也招集京師著名的梵唄僧人龍光寺普智、新安寺道興、多寶寺慧忍、天保寺超勝、及安樂寺僧辯等,至西邸製作新樂。 「竟陵八友」皆富於文采學識,同時皆篤敬事佛,常與高僧周旋游處。 齊明帝建武末年,上定林寺法獻法師圓寂,弟子僧祐( 445 — 518 )在其墓側建碑,由沈約撰寫碑文。又,沈約和鐘山草堂寺慧約情誼尤為深厚,出都入省,常帶著他同行;他出任東陽太守,請慧約同行,及沈約回到建康任官時,慧約也返回都城草堂寺。梁武帝天監元年( 502 ),沈約為尚書僕射,上書請允許慧約同住尚書省。此外,謝朓( 466 — 499 )和莊嚴寺僧旻( 467 — 527 )交誼深篤,太子中庶子陸倕亦禮敬僧旻,相互器重。陸倕為多位名僧撰寫碑銘,如寶志( 418 — 514 )墓銘、延賢寺慧勝碑。王融和光宅寺法雲( 467 — 529 )為莫逆之交,並且尊禮敬事上定林寺法獻。

齊陶季直《京都記》記載:「典午時,京師鼎族,多在青溪左及潮溝北。」此情況一直沿續至南朝末年。由於學者對潮溝的位置有不同的意見,因此有必要說明潮溝為都城之北塹。 根據《建康實錄》的記載,黃龍元年( 229 )十月,吳大帝孫權以昔日其兄孫策在建業的府第建「太初宮」,長子孫登(宣明太子)則在宮城之西建園苑「西苑」,其中有倉城,日後東晉即以此苑城為宮城,並且畫定建業都城的二十里一十九步的範圍。因此,潮溝為都城北塹應無疑義。又,《陳書》記載梁敬帝太平元年( 556 )六月北齊入寇建康戰事,也反映了潮溝系在都城北緣:

六月甲辰,齊兵潛至鐘山龍尾。 丁未,進至莫府山……庚戌,齊軍踰鐘山,高祖眾軍分頓樂游苑東及覆舟山北,斷其衝要。壬子,齊軍至玄武湖西北莫府山南,將據北郊壇。 眾軍自覆舟東移,頓郊壇北,與齊人相對。 其夜大雨震電,暴風拔木,平地水丈余,齊軍晝夜坐立泥中,懸鬲以爨,而台中及潮溝北水退路燥,官軍每得番易。

齊兵越過鐘山,陳霸先等人的軍隊分別部署在覆舟山北和山南的樂游苑(在玄武湖之南),斷其衝要。其後齊軍又從幕府山南、玄武湖西北,擬攻據位於覆舟山南、白石村東的北郊壇,從梁朝軍隊防堵齊軍攻北郊壇的部署是「自覆舟東移,頓郊壇北,與齊人相對」,可知北郊應在玄武湖之北方或東北。在玄武湖以北另有蠡湖、塘分布,因此這一帶大都是「卑下泥濕」之地。當晚突降下大雷雨,平地積水一丈余,齊軍所據地勢低,晝夜坐泥中,師疲人倦,而梁軍在「台中及潮溝北,水退路燥」,即指北郊台和潮溝以北、覆舟山以南之地,勢高爽塏,得以和屯據郊壇北的將士輪休,以逸待勞,天明陳霸先遂率眾軍大敗齊軍。

從劉宋在雞籠山一帶建學館、王邸之後,都城北面除了上述太子貴室大臣在其園宅從事文義賞會之外,也有一些私人學館,講學不輟。如梁武帝天監初年,伏挺( 484 — 548 )「宅居在潮溝,於宅講論語,聽者傾朝。」 另,天監四年( 505 ),立五館,置五經博士各一人,「以平原明山賓、吳興沈峻、建平嚴植之、會稽賀瑒補博士,各主一館。館有數百生,給其餼廩。其射策通明者,即除為吏。」嚴植之的學館在潮溝,每開講時,五館生徒齊集,聽者千餘人。

東晉以迄南朝末年,都城北面和建康城東面是貴族大臣園宅聚集的地區。 劉宋名將沈慶之( 386 — 465 )四所住宅都在清明門外, 宋明帝劉彧未登基前的舊邸、徐勉( 466 — 535 )和江總( 519 — 594 )的住宅也都位於此門以東。梁初呂僧珍( 453 — 511 )、南康郡太守宋季雅的居宅則在建陽門東邊。 在建康城東、離城稍遠鐘山腳下的郊區,稱為「東田」,有不少貴族大臣在此建造園宅別墅;此地稍離都城的喧囂,可享田園山林之清景。 從東晉以來,王導賜田八十畝在鐘山下,為其家代代相傳的園墅。 沈約在此建宅,矚望郊阜,賞游其間,寫了著名的《郊居賦》。謝朓的莊園在鐘山東,有《游東田詩》。徐勉也在東田有小園,自述「中年聊於東田間營小園者,非在播藝,以要利入,正欲穿池種樹,少寄情賞。 又以郊際閑曠,終可為宅。」其中稱東田「郊際閑曠」,可知離城稍遠。 朱異( 483 — 549 )亦在此建宅,他在《還東田宅贈朋離詩》稱其環境離俗出塵,「雖有遨遊美……兼以隔囂紛」 。又,齊文惠太子蕭長懋、豫章文獻王蕭嶷( 444 — 492 )也在東田建造園邸,其中以文惠太子的園苑館宇最為豪麗。

由於此一時期帝室皇族、貴族大臣大皆虔敬事佛,因此建春門、清明門以東——包括東田,以迄鐘山的地區,從東晉以來建造不少佛寺,如竟陵王子良在清明門外為釋法鏡建造「齊隆寺」,梁天監七年( 508 )法鏡圓寂,釋法寵即居此寺,梁武帝為其長兄宣武王蕭懿(? — 500 )修繕莊嚴此寺,改稱為「宣武寺」。徐勉的住宅就在其側,他在晚年時分割其住宅的西邊,捐施給宣武寺。東晉末年王導的玄孫王恢為釋智嚴在東郊建造枳園寺。豫章王蕭嶷在其東田宅第之東,為比丘尼慧緒建造「福田寺」。沈約《郊居賦》也提到他居於東田園宅,有機會親近佛寺:「時言歸於陋宇,聊暇日以翱翔。棲余志於凈國,歸餘心於道場。」史稱文惠太子、竟陵王子良兄弟「俱好釋法」,在僧傳也經常見到「竟陵王子良和文惠太子崇仰尊事某位僧人」近乎制式化的敘述,可知他們在宋、齊佛教界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依《高僧傳》《續高僧傳》《比丘尼傳》所述,竟陵王子良支持供養齊梁間的高僧有二十八人以上,比丘尼十一人。關於竟陵王子良和佛教的關係,以及鐘山的寺院和佛教信仰詳情,將以另文討論。

雞籠山下的西邸和建康城東的「東田」一帶的貴室大臣園宅相互輝映,兩者也有相當程度的互動,如游於西邸「竟陵八友」中的謝 緿 、沈約的園宅都在東田,因此,從都城北面雞籠山到東田應有一方便的交通線。又,兩個集團隱然也有相較長短的意味,如王僧孺先是游於竟陵王西邸,文惠太子聞其名,召他入東宮,更擬任命他為東宮官僚,此事因文惠太子辭世而未成。明帝建武元年( 494 ),竟陵王子良辭世,文華光輝的西邸之游遂告雲散,不久朝代更迭,梁朝的建國者即「八友」之一的蕭衍,承繼了竟陵王的佛教和文化事業,因此西邸的文化網路並未受到破壞,並且有更進一步的發展。

四、鐘山的文化活動內涵

鐘山位於建康城東北方,是建康文化的佛教中心,「都城北面」和「都城東面」向東、北延伸,完成「鐘山文化區」的最後一塊拼圖。

東晉在鐘山的造林政策,使得此山崖壁幽僻,林木蓊鬱,成為隱士避世棲居之所,也是僧人嚮往的修禪佳處。因此,劉宋以後鐘山寺院數目增加得很快,至梁朝鐘山已有七十所佛寺,道宣稱「鐘山帝里,寶剎相望」。其中,上定林寺居於最重要的地位。皇室貴族如蕭子良、梁武帝不僅是文化界的領袖,同時也是鐘山寺院的主要贊助者;由於僧尼在建康文化中佔有重要的地位,竟陵王子良甚至在鐘山規畫了「名僧墓地」區。鐘山除了寺院的講經法會,時人在前往聽講習法之餘,也游賞鐘山的勝景。

(一) 隱士和名僧風範相互輝映

劉宋以後,靈秀的鐘山成為隱士、禪僧偏好偃息居住之地。如宋文帝時天竺僧人僧伽羅多抵達建康,就看中了鐘山作為修行的處所,並且建造寺院:「元嘉十年卜居鍾阜之陽,剪棘開榛,造立精舍,即宋熙寺是也。」同年,罽賓僧人曇摩蜜多( 356 — 442 )抵達建康,以為「鐘山鎮岳,埒美嵩華」,住在鐘山定林下寺,因下寺基址鄰近溪澗,因此尋覓高爽之地,於元嘉十二年( 435 )另建定林上寺。齊高帝建元年間( 479 — 483 ),釋僧副從北方來到建康,居於定林下寺「美其林藪,得棲心之勝壤也」。

從宋世以降,鐘山也成為隱士棲居之地,或官員避靜之所。 前面提及周續之晚年隱於鐘山養病,又齊世任中書舍人的孔嗣之去官後即隱於此山。齊建元初年,周顒擔任始興王前軍咨議,直侍殿省,他在鐘山西立隱舍,不當職時即居於此。宋熙寺一帶是隱士或貴族官員棲隱避靜之地,如梁王規「於鐘山宋熙寺築室居焉」,由於宋熙寺地近開善寺,也便於前往參加法會聽講,阮孝緒( 479 — 536 )、劉吁、劉歊三人高行隱居,共同在宋熙寺東澗築室居住,不結交當世權貴,都城人稱之為「三隱」。劉吁善玄言,又精於釋典,常和劉歊至鐘山諸寺聽講經談義。鐘山諸寺也是居於都城的僧人避喧之所,如齊釋智欣善講說、精通文義,因文惠太子屢次前往東田園苑。智欣「不交當世」,恐受干擾,因此謝病鐘山,居宋熙寺,不與富貴游往,「行不苟合,交不委親。」天監五年他在寺中圓寂,就葬在此地。由於高僧薈集,原系僧人習靜修行的鐘山諸寺,卻吸引皇室名士大臣前往禮敬、請益佛法,使得此山佛寺成為政治、文化上層階級齊集之地。如博學通識、兼善佛理的處士何胤( 446 — 531 )、阮孝緒每入鐘山聽內典。又如名僧釋僧遠( 414 — 484 )居於上定林寺,文惠太子、竟陵王皆以為師,數度前往參禮致敬;名士張融、周顒,隱士何點、明僧紹(? — 483 )也向他請益佛法,即僧傳所稱「山居逸跡之賓,傲世陵雲之士,莫不崇踵山門,展敬禪室。」

(二) 上定林寺——鐘山的佛教中心

劉宋以降,上定林寺就漸成為建康佛教的中心之一,名僧在此譯經傳法。 孝武帝孝建二年( 455 ),北涼王族安陽侯沮渠京聲(? — 464 )以居士身份在此寺譯出《佛母般泥洹經》。至齊時永明七年十二月,竟陵王蕭子良召集上定林寺釋僧柔( 431 — 494 )、小莊嚴寺釋慧次( 434 — 490 )等五百餘人,在普弘寺抄《成實論》。當時佛教界的領導人物如道場寺釋慧觀等人皆參與此集.其中僧柔法師的影響力尤大,他的弟子聞名者有七人,梁朝三大法師法雲、智藏( 548 — 522 )、僧旻都出自其門, 各有關於《成實論》的著作。 其中法雲撰《成實論義疏》,僧旻著《成實論義疏》十卷,智藏撰《成實論義疏》十四卷,合稱「成實論三疏」。

梁朝時,上定林寺、華林園寶雲經藏和建初寺是建康三大佛教經藏收藏所。僧祐《出三藏記集》中有《定林上寺建般若台大雲邑造經藏記》《定林上寺太尉臨川王造鎮經藏記》《建初寺立波若台經藏記》之目。大內文雄認為,定林寺經藏和僧祐、文學理論家劉勰(約 465 — 520 )有關。此一經藏系臨川王蕭宏( 473 —526 ,武帝的異母弟)所造,他和南平王蕭偉( 476 — 533 )、永康公主蕭玉環、丁貴嬪等皇族都以僧祐律師為戒師。僧祐傳稱他「凡獲信施,悉以治定林、建初,及修繕諸寺,並建無遮大集、捨身齋等,及造立經藏搜校捲軸。」由上可知,秦淮河南岸建初寺經藏的建立也和僧祐有關。永明十年( 492 ),竟陵王子良請僧祐至三吳講律,其後他回到建康,移住建初寺,天監七年( 518 )圓寂於此,葬在定林寺前的名僧墓區。至於劉勰和上定林寺經藏的關聯,則因他早年即追隨僧祐,並且長期居住在定林寺。他雖曾仕宦,但居官時大都從事和佛典經藏有關事務,而且大都和定林寺相涉。天監初年,劉勰初仕為奉朝請,其後轉任臨川王記事,定林寺的經藏系臨川王蕭宏所造。天監七年( 508 )十一月,梁武帝下令在上定林寺編集《眾經要抄》,選道俗三十人包括釋僧智、僧晃、臨川王記事劉勰等人,以莊嚴寺僧旻主導此事,天監八年( 509 )四月完成。至於華林園寶雲經藏在皇宮園苑區,它的整備和僧祐的弟子寶唱有關。

幽僻的定林寺有時也會應皇族貴人之請,舉行法會。如沈約發願造「千僧會」———供養一千名僧人齋會,但因財力不足,難以一次籌建如此大規模的法會,故分成十次做「百僧會」。此十次齋會舉行的地點就涵蓋了東半部的鐘山文化區,在慧約法師所住的鐘山草堂寺舉行八次,在上定林寺舉辦一次,以僧祐法師為法主。第十次則是在沈約東田的郊園。

鐘山寺院主要倚賴皇帝和皇室——包括皇子、后妃、公主,以及大臣貴族財物的支持和供養,其宗教活動主要以禪修和講經為主。如宋元嘉十一年臨川公主在鐘山之陽的蔣陵里建竹園寺(尼寺),此寺有三名比丘尼得到皇族貴戚的供養,宋宰江夏王義恭對於慧浚尼( 392 — 464 )「常給衣葯,四時無爽」,齊文帝欽禮凈淵尼( 436 — 506 )「四事供養,信驛重沓」,竟陵王子良則推敬凈行尼( 444 — 509 )「厚加資給」。這三名尼師的修持偏重習禪、講說義理,都契合貴族品味,如慧濬「深禪秘觀……禪味之樂,老而不衰」。宋孝武帝孝建二年( 455 ),她曾聽聞流亡到建康的北涼王族安陽侯沮渠京聲諷誦禪經,請其寫出此經,即是《治禪病秘要法》。凈行尼長講說經義,「及請講說,聽眾數百人,官第尼寺,法事連續,當時先達,無能屈者。」 又,朝臣也有在鐘山建造寺院者,如天監六年( 507 ),梁朝後合舍人王曇朗在鐘山造明慶寺,到溉( 477 — 548 )家族在蔣山建立延賢寺,他和其弟到洽皆虔心釋氏,在其弟去世後,將二人所居的齋室舍為寺院,他的俸祿都用以供養這兩所家寺。鐘山有數十所寺院,有些寺院並未得到這樣的奧援,也有因其地處偏郊,不易舉行大規模的齋會,僧人無法得到信眾的 闡 施。齊世道慧( 451 — 481 )原來住在鐘山靈曜寺,此寺以禪修為主,少有講會法集,嚫施有限;道慧為了奉養老母,而想移居莊嚴寺,其母體諒他的心志,自己也出家為道。

(三) 名僧墓地

建康僧尼人數甚為龐大,可能接近建康人口的十分之一。 梁朝郭祖深稱「都下佛寺五百餘所,窮極宏麗。僧尼十餘萬,資產豐沃。」 又《金陵記》稱:「梁都之時,戶二十八萬。」以一戶五人計,約一百四十萬,僧尼大約佔了建康居民十分之一左右。雖然其時政治上南北分立,但無礙於僧人的南來北往,因此建寺的僧尼除了來自東晉南朝各地,也有一些是來自北方和外國僧人。其中,名僧的地位尊崇,和王室貴族官員游處習道,是形塑建康文化的重要成分。竟陵王蕭子良特別在鐘山規畫一個區域,作為高行德望僧人的墓葬區,稱為「名德葬地」,又稱「名僧墓地」。

「名僧墓地」的起源,系竟陵王子良為他所崇仰的釋僧遠規畫的,只有高僧、名尼方得以葬於此地。永明二年,在上定林寺隱跡修行「蔬食五十餘年,澗飲二十餘載」的僧遠遷化,弟子竟陵王子良景仰其志節清高,不希望將他和一般僧人同葬,故另規畫葬所,以資表彰其高行懿德:

竟陵文宣王又書曰:「遠法師一代名德……弟子意不欲遺形影跡,雜處眾僧墓中。得別卜餘地,是所願也。方應樹剎表奇,刻石銘德矣。」即為營墳于山南,立碑頌德,太尉琅琊王儉制文。

蕭子良將僧遠葬在上定林寺之南,此地後來遂成為名僧特定的墓葬區。《比丘尼傳》敘述華嚴寺妙智尼葬於定林寺,有以下的敘述:「齊竟陵文宣王疆界鐘山,集葬名德。年六十四,建武二年卒,葬於定林寺。」

竟陵王篤事釋教,他在鐘山規畫「名僧葬地」,可能受到罽賓國安葬僧人區分凡、聖的影響。《高僧傳》記載建康枳園寺釋智嚴西行求法,在罽賓國圓寂,得以葬在聖僧墓地之事。出身西涼州的智嚴一生中兩度西行訪法,第一次至罽賓,遇佛馱跋陀羅禪師,即請他至關中傳法。智嚴晚年因戒律方面有所疑慮,因此再度赴天竺請教大德高僧,回程抵達罽賓國時無疾而終。當地僧人火化處有凡僧和聖僧之分,原先將智嚴遺體移向凡僧墓地時,其棺木異常沉重,無法抬起;而轉向聖墓時,則輕而易舉。智嚴的兩名隨行弟子智羽、智遠,特地回到建康,報導上述瑞應之事,其後再返回罽賓。《高僧傳·智嚴傳》更據此稱智嚴是超凡入聖的得道者:「以此推嚴,信是得道人也,但未知果向中間若深淺耳。」

鐘山的「名僧墓區」位於開善寺和上定林寺之間,僧祐即「窆於開善路西、定林之舊墓」 。梁世建初寺釋明徹「窆於定林寺之舊墓」 ,莊嚴寺釋僧旻去世「窆於鐘山之開善墓所」 。普通三年( 522 )梁武帝的家僧建初寺釋明徹「窆於定林寺之舊墓」 ,普通七年( 526 ),天竺寺法超去世,武帝「令有司葬鐘山開善寺墓」。陳後主至德元年( 583 ),耆闍寺的釋安廩圓寂,「窆於開善寺之西山」 。按:梁武帝在聖僧寶志葬地起塔,稱「志公塔」,又在其地建開善寺。開善寺位於隱士鍾愛的宋熙寺之東,它的東面依次是下定林寺和上定林寺,上述諸寺位置由西至東為宋熙寺—志公塔—下定林寺—上定林寺。 此一特定墓葬區從梁朝一直延續至南朝末年,至德二年( 584 ),大彭城寺釋寶瓊遷化,「窆於鐘山之陽名僧舊墓」 。

從僧傳可知,受到帝室尊崇敬事,或戒行名德方得以入葬「名僧墓地」,為僧人身後的殊榮,且大都得以在墓所建碑。此一墓區的墓主以比丘居多,但也有少數比丘尼。如齊華嚴寺妙智尼「建武二年卒,葬於定林寺南,齊侍中琅琊王倫妻江氏為著石贊文序,立於墓左」。丹陽樂遵舍宅為比丘尼僧敬建造崇聖寺,齊文惠太子、竟陵王子良亦經常致送嚫施供養。永明四年,僧敬尼圓寂,葬於鐘山,弟子建碑於墓所,中書侍郎沈約撰文。天監八年( 509 )竹園寺凈行尼( 444 — 509 )辭世,葬於鐘山。值得注意的是,凈行尼有一位姐姐也出家,法名凈淵,亦住在竹園寺,天監五年( 506 )辭世,未註記其葬地。姐妹二人出俗同居於竹園寺,凈行尼為義解僧,受到竟陵王、梁武帝和當代名僧的敬重,經常受邀到寺院,乃至於官員邸宅講經說法,及其圓寂後入葬鐘山名僧墓地。又,建福寺的比丘尼智勝( 427 — 792 )受齊文惠太子豐厚供養,曾舍衣缽為宋、齊七帝在攝山造石像,永明十年辭世,喪事由官方供給,葬在鐘山。閑居寺比丘尼僧述曾受齊文惠太子、竟陵王禮遇供養,並為之修繕寺院。 她於天監十四年( 515 )圓寂,也葬於鐘山之陽。葬在「名僧墓地」的比丘尼人數極少,應和其社會關係不如僧人廣泛活絡,以及有些比丘尼修習小乘教法有關。

東晉南朝因有禁碑令,若要立碑需得皇帝准許。然而,名僧不僅得以葬在特定的「名德墓地」,還經常得以立碑紀德,由高門士族或著名文士撰寫碑文。僧人的墓碑有的樹立在其駐錫的寺院或墓側,也有在寺院、墓側皆建碑者,甚至有一個碑是陰、陽面各刻著由兩位文人所撰寫的碑文。如釋僧旻辭世後建有三碑,二碑立於墓側,另在其所住的莊嚴寺立碑樹德:「隱士陳留、阮孝緒為著墓誌,弟子智學、慧慶等建立三碑。其二碑,皇太子、湘東王並為制文,樹於墓側。徵士何胤著文,立於本寺。」至於釋智藏圓寂後,在其所住的開善寺和墓地各立一碑:「墳所寺內各一,新安太守蕭機制文,湘東王繹制銘,太子中庶子陳郡殷鈞為立墓誌。」光宅寺法雲葬在定林寺側,墓地樹立二碑,「太子中庶琅琊王筠為作銘志,弟子周長胤等有猶子之慕,創造二碑立於墓所,湘東王蕭繹各為制文。」 又,釋寶志的墓室內有墓銘,另在其駐錫的開善寺門前立碑:「陸倕制銘辭於冢內,王筠勒碑文於寺門。」

(四) 宗教場所兼游賞之地

鐘山翠色幽景遠離建康城的喧囂,又有數十所寺院隱匿在山林之間,從劉宋初年就成為建康居民游賞之地,他們前往鐘山不僅可賞游青蔥蘢翠的景物,同時也享受宗教人文的理致情懷。

前往鐘山游賞的帝王、大臣文士欣游之餘,時或賦詩作記。元嘉二十四年( 447 )左衛將軍蕭思話( 400 —455 )侍從宋文帝登鐘山,途中有盤石清泉,文帝欣然悅意:「上使於石上彈琴,因賜以銀鍾酒,謂曰:『相賞有松石間意』。」 山石泉水、美酒琴聲,展現幽情雅意的貴族品味。沈約也曾陪西陽王劉子尚( 451 — 466 )同游,有《鐘山詩應西陽王教》的詩作。 梁武帝在鐘山建大愛敬寺,常帶領群臣前往觀游,賦《游鐘山大愛敬寺》詩,昭明太子蕭統( 501 — 533 )亦作詩唱和;陳朝徐伯陽亦有《游鐘山開善寺》詩。梁天監六年後合舍人王曇朗在鐘山造明慶寺,頗有一些官員前往游觀參訪。姚察( 533 — 606 )幼年時曾從此寺尚禪師受菩薩戒,蕭子顯、王褒、江總皆有游此寺的詩作。住在建康城的僧人偶亦專程前往鐘山訪幽探靜,陳文帝天嘉初年時,釋洪偃在宣武寺講經「每因講隙,游鐘山之開善、定林,息心宴坐。」

六朝游鐘山詩中,大都提及寺院的講經法集。在佛教僧人安居期間(每年四月十五日至七月十五日),僧眾皆不離寺外出,在寺中修習講經。齊、梁皇室有時也請僧眾至其園宅安居講經,齊文惠太子曾請僧眾至東宮「玄圃園」安居,沈約撰《南齊皇太子解講疏》中稱:「皇太子以建元四年四月十五日,集大乘望僧於玄圃園安居。寶池禁苑,皆充供具;珍台綺榭,施佛及僧……暨七月既望,乃敬舍寶軀,爰及輿冕,自纓以降凡九十九物……願以此力,普被幽明,帝室有嵩華之固,蒼黔享仁壽之福……」 皇室有時或帶領大臣到鐘山的寺院聽講,如昭明太子蕭統有《鐘山解講》詩,陸倕、蕭子顯、劉孝綽、劉孝儀等人皆有奉和之作。

鐘山除了前述佛寺及其相關的文化活動,另有近於巫祝或道教的蔣子文信仰。漢朝末年,秣陵尉蔣子文逐賊,戰死於此山,孫權為他立廟。孫吳時鐘山改稱「蔣山」,宋代以前多以為此系因蔣子文之祖名「鍾」的緣故,其實孫權的祖父諱「鍾」才是此山改名的原因。胡三省為了改正此說之誤,注《資治通鑒》時,乃不厭其煩,四度標記改名乃因「孫權祖亦諱鍾,當因是改也。」 關於蔣子文信仰及其祠廟,學者已有一些重要研究,宮川尚志認為它原來是建康下層民眾和巫者的信仰,孫吳建康數有災異,孫權封他為侯,並且為立廟以攘災。東晉南朝戰亂頻仍,蔣子文一直受到帝王和將領的信奉,東晉蘇峻之亂後,加封蔣侯為相國,東晉孝武帝晉封為「蔣王」;蕭齊崔慧景亂平後,更晉陞「蔣帝」,成為戰神和建康的守護神。南唐以金陵為都城,追謚「庄武帝」,更修新廟,命徐鉉( 916 — 991 )撰寫冊文和廟碑。一直到明清時期,蔣子文信仰對於統治階層或平民百姓,都具有相當的影響力。

五、余言

東晉時期,建康秦淮河南岸———江左甲族王、謝居處的烏衣巷及其附近的瓦官寺,是高僧和名士貴胄談玄並論佛法大義之地,「烏衣之游」一詞不僅描述其時政治文化的特色,也反映都城的文化中心在南岸。劉宋以後,建康的文化中心逐漸從秦淮河南岸轉移到北岸的「鐘山文化區」。東晉咸和中重建的建康城在東面規建清明、建春二門,宋文帝在都城北方開設廣莫門,便利了從城內到都城北方和都城以東迄鐘山之地的交通,也促進了這兩個區域的發展。劉宋文帝在都城北面的雞籠山建文、史、玄學館,以及建造王邸;另外在鐘山建儒學館,此「四學」所在地初步標示出「鐘山文化區」的範圍。東晉在鐘山造林的政策,將此山美化成建康近郊的優山美地,吸引逐幽而居的隱士和僧人,漸次增建佛寺,名僧聚集,帝室貴人瞻禮,成為建康的佛教中心。其後,齊竟陵王蕭子良在雞籠山建「西邸」,推動多項文化的發展;文惠太子蕭長懋在都城東郊「東田」一帶建園邸,從都城東面以迄鐘山山腳下這塊地區成為王府皇邸、貴族大臣園宅分布之地。西邸和東田的宗教、文化活動深化了此區的文化色彩。鐘山文化區形成始於劉宋元嘉治世,經蕭齊永明( 483 — 494 )之世,延續至梁武帝時達到高峰。

晚唐杜牧名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反映了唐人對於六朝建康文化的記憶和懷想。然而,此詩的迷濛空靈卻難以描繪建康文化的具體樣貌。上文嘗試以史書、文集、僧傳中零星的資料,勾勒鐘山文化區的輪廓。 佛教是此一文化區重要的元素,由陸路傳來的大乘佛教和經海路傳來的小乘佛教在此彙集,在鐘山也發展新的迦毗羅神信仰,並且向外擴散,凡此皆顯示建康佛教的特色,凡此俟以他文再作進一步的討論。

文章刊登於《南京曉庄學院學報》2018年 第1期 第31—4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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